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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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纥奚昱这一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日上三竿的时候他才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感觉眼缝中间像糊了层胶,看东西都跟隔层纱一样发着白,身边没人,他自己坐起来,费劲地往外厅里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愣住了——纥奚泰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正和焉支蹲在前厅地上,研究怎么修他那把龙雀刀,俩人都专心致志,谁也没发觉他醒了。纥奚泰握着长刀的刀鞘,对焉支说:“按住了啊。”
焉支点了点头,按住了刀柄的大环,纥奚泰低喝了一声,想把那个豁口掰回来,掰了半天刀柄纹丝不动,纥奚泰一屁股坐在地上,泄气道:“算了,熔了重炼吧。”
焉支眼睛亮了一下——他知道纥奚昱有多宝贝这把刀,抬头问道:“能复原吗?”
“试试呗,恢复原状希望不大,但是你看,”纥奚泰在刀柄上比划,“到时候可以让他们把我儿子的名字刻上头……”
纥奚昱看焉支还特认真地点了点头,看他们俩这架势是要炼个刀灵出来,纥奚昱酒都吓醒了,挣扎着嚎了一嗓子:“别!”
前厅里两个人齐刷刷回头看他,纥奚泰笑了,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被子:“醒了啊?”
“喝多了,”纥奚昱醒了醒神,推开被子坐了起来,“阿爷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昨天半夜,”纥奚泰往纥奚昱脸上看了一眼,补了一句,“快马加鞭,也没赶上大典……好在,赶上了十五,能吃个团圆饭。”
他是骑马来的,半夜赶到的时候头盔一摘脑袋上呼呼直冒白气,有个大小伙子远远地过来接他,走近了,他看眼睛才认出来是当年纥奚昱身边的那个小哑巴,焉支对他一礼:“大人。”
纥奚泰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焉支却只道:“小县子醉了。”
纥奚昱仔细端详了一下纥奚泰,南方风物养人,这一年回来,他老爹看着水灵了不少。不过这话他不太说得出口,他们爷俩在家的时候就没什么话说,久别重逢更是生出几分尴尬来,纥奚泰想说什么,好半天,只是拍了拍纥奚昱的被子,说:“我又来晚了啊。”
纥奚昱摇头笑道: “晚了正好,大典也是无聊,吃个席陛下阴阳怪气的。”
纥奚泰乐了:“阴阳怪气?不还说要给你赐婚呢吗?”
纥奚昱呛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往焉□□斜:“场面话您也信?”
“未必是场面话,只是他这一提,你的婚事除了他就无人做主了,”纥奚泰低声说,“他大概是担心你娶斛律氏的女儿,要么就是宗室女……”
“这倒是多虑了,”纥奚昱道,“我有花便罢了。”
纥奚泰没听懂他在说什么汉语,伸着脖子疑惑地抠了抠自己的抬头纹,接了一句:“……哦。”
“焉支啊,”慕容铁铁冒冒失失地冲进来,看见纥奚泰也在,行了个礼,“伯爷。”
纥奚泰笑着摆了摆手,焉支在纥奚昱背后冒了一句:“怎么了?”
慕容铁铁道:“太子传你去交接兵务。没走军令,让那个姓骆的近臣来传的。”
焉支应了一声,倒是纥奚昱警钟大作:“不会又要去晋阳吧?”
慕容铁铁道:“那应该不用,没见提这事——快去吧。”
焉支清了清嗓子,轻声说了一句“不必担心”,边走边匆匆套上军甲,从正门离开了,纥奚泰疑惑地看着他的背影,感觉现在的小孩一个两个他都搞不太懂:“他脸红什么?”
他转过来,更疑惑了:“你脸红什么?”
纥奚昱:“……”
纥奚泰回过神,说:“太子传的令?”
慕容铁铁应道:“是。”
纥奚泰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陛下素有气疾,这次来洛阳大肆饮酒,又发病了,恐怕天家又要生变,你在朝中谨慎点,斛律明月的千金是太子妃,你跟着他倒无碍,只是得尽量少和皇亲来往。”
纥奚泰镇守南关算来也有一年多了,说起朝中事,耳目如同长在天家身侧一般。纥奚昱刚开始听得还漫不经心,听到最后心头凛凛。他沉默半晌,轻声一哂,道:“若真如此,那就是陛下要给太子铺路了。”
纥奚泰点了点头,二人一时间没有言语,纥奚泰默默坐了半晌,拎着他的刀走了:“我再看看能不能修好。”
“今天有花灯,好好出去玩玩儿吧。”走之前他说。
本以为今日上元,若没什么要紧,焉支该是去去就回的,没想到掌灯时节仍然未归。大概怕纥奚昱担心,他传了口信回来,叫不必等他吃饭了。今天来传他的是太子身边的骆提婆,太子始终没有露面。
什么交接兵务也都是托词,敷衍了事之后,骆提婆大摆筵席,左一杯右一杯地灌他的酒,焉支听来听去,左不过就是要探斛律光的口风,斛律光一向看不上这位姓骆的年轻内官,觉得他无才无能,轻浮媚上,但是看他只有十六七岁年纪,并不怎么挂在心上。焉支不大参与交接外事,骆提婆每次提到斛律光,他只是饮酒不答,骆提婆毫无愠色,温声笑语,似乎只是一次家常宴请,席散了又邀着他去观灯,焉支百般推脱不掉,心情是有点想骂人——一年一个安稳的团圆夜,还得陪这皮笑肉不笑的小孩逛大街。
经久受困的洛阳慢慢恢复了元气,这一年的上元夜金吾不禁,东西二市灯火通宵达旦,通天街人潮如涌,入夜之后,二市与街头巷尾佛寺僧宇皆燃起灯树,火树银花照彻苍穹,骆提婆和焉支微服而行,骆提婆道:“将军为国征战——哎呦,不妨事不妨事,见到如此升平气象……也必定甚为欣慰吧?哎——”
焉支眼看着他被提着灯挤来挤去的路人踩了好几脚又撞了一趔趄,还在笑眯眯地说词,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实在搞不明白他为什么非得来凑这热闹,骆提婆乐呵呵地道了一句谢,站直了说:“将军金尊玉贵,不知与民同乐也是一大惬意事呢。”
“我不尊贵,”焉支指了指道边演参军戏的伶人,道,“我就是他们。”
骆提婆的眉毛抽搐了一下,心说这人平时不声不响,偶尔说出一句倒是能把人噎成瞪眼□□,他瞪了瞪眼:“将军出身微末,屡立奇功,这才是当世英雄啊。”
焉支摇头道不敢。骆提婆看了他一眼,脸上笑容不改,仰头望了望天。这一夜人间花灯如昼,天上亦有灯火点点如星。天灯从前都是战场上传递信号时用,今年的上元夜,不少洛阳人家也燃起了天灯,以此祭奠邙山之战牺牲的亲人。骆提婆看了半日,缓缓道:“将军,您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邀您来此观灯吗?”
“你跟老伯爷找不着话说嫌闷别拉着我啊。”慕容铁铁说。
纥奚昱拉着他头也不回:“你帮帮忙兄弟。”
他在家里实在是有点待不住,纥奚泰这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有点欲说还休的样子,搞得他后背发麻,拉着准备在他家蹭饭的慕容铁铁跑出来了:“你玩你的,待会儿我去接焉支回家。”
“来都来了,先不急,”慕容铁铁站在灯树下面,看不清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就问一句啊,没别的意思,你和焉支怎么回事啊?”
纥奚昱愣了愣,有点尴尬,却也坦然:“看出来了?”
慕容铁铁破口大骂:“他娘的我倒是想看不出来,授勋大典你俩别在桌子底下拉小手啊!”
纥奚昱被他说得直乐,慕容铁铁叹了口气,看他完全是一副不管不顾一头猛扎进去的傻样,苦口婆心地劝他:“焉□□个样子,现在想应该是早有苗头,但是你,兄弟你,我感觉你不像是……不像啊?”
纥奚昱刚买了个天灯,此时正专心致志地点火,闻言猛地转过头,重点全错地问:“怎么看出来的早有苗头?”
慕容铁铁一拍大腿:“你不知道他刚从晋阳回来的时候看见我那股醋劲儿……我跟你说这干嘛!”
纥奚昱不说话,只是笑,看天灯里如豆灯火渐渐明亮,明明暗暗中想那时候的焉支,一个哑巴,大雪夜坐在守在人家窗户底下,那点醋意全憋成个没口的瓮,亲一口也闻不出酸味儿。
慕容铁铁蹲他旁边替他护着火,叹了口气:“古往今来,有多少亲兄弟尚且为了功名利禄反目成仇呢,我只怕你们到头来连兄弟都没得做。”
纥奚昱轻轻地拢着灯,沉静了一会儿,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他。”
慕容铁铁嗤了一声:“你呢?”
纥奚昱蓦然松开了手。一笼天灯缓慢地在他的视野中向上漂浮,照亮这一夜来往匆匆的人们。世有夫妻反目,君臣离心,他年金杯,今朝白刃,可此夜花灯如昼,他是那么想看这盏灯于万人之中照亮那人的鼻梁与眉弓。
纥奚昱喃喃道:“我……想他了。”
宫城处却隐隐有兵戈之声如雷般踏动,铁甲骑兵如乌云一般缓缓而出,流到天街之上,静默肃穆地朝城外涌动。骆提婆与焉支、纥奚昱与慕容铁铁,洛阳城今夜观灯的所有人都看见、听见了这一幕,骆提婆道:“将军知道这队骑兵是谁的部下吗?”
焉支不答,骆提婆道:“这是兰陵王的部下。陛下晋兰陵王为尚书令,此乃枢机之任,位比三公,兰陵王暂且不必再受沙场征战之苦,陛下将这些骑兵统一收归邺城了。”
骆提婆见焉支只是冷冷地不作声,叹了口气,轻声道:“将军,我和您是一样的人。我少时因父罪被贬为奴充入掖庭,幸得太子殿下赏识才有今日。我们这样的人,最怕的就是走错了道,抱错了树,搭错了人,想错了念头。想您是个知音,您能懂吧?”
焉支道:“多谢大人。”
骆提婆但笑不语。自己的话已经讲完了,带焉支来这里观灯,也只是为了说这一番话,看这一场戏。言尽于此,他见这少言寡语的将军转身告辞,似心有所感之状,他不再强留,以礼相送。
焉支也不再停留,他一路穿过了人群,他要去见纥奚昱,可是今夜的洛阳实在过于拥挤,他的轻甲锋利容易伤人,这一路他走得格外小心,风却温柔,他只顾低头避让,终于有些心焦地抬头,却见灯树下面,纥奚昱抱着个大天灯在跟慕容铁铁说话,纥奚昱不知道在想什么,慢慢地松开了手,那盏天灯缓缓地向上漂浮,照亮那人洛阳晚风一样的眼睛。
他朝那人走去。纥奚昱怔愣了一会儿,突然笑起来。
“真神了,”纥奚昱用说梦话的语气说,“我刚在想你,你就……穿着铁甲,像个神仙似的走过来了。”
焉支说:“陛下收走了兰陵王的部下,骆提婆来找我,一是为了探听太尉的态度,二是敲打我们归附太子。”
洛阳硝烟尚未散尽,天上万盏邙山战士的魂灯静默地俯视着离去的兰陵王的铁骑,俯视着这不肯归附的两副骨头,焉支说:“阿昱,我们去守敕勒川吧。”
纥奚昱说:“好。”
焉支说:“我做你的前锋。”
纥奚昱笑了:“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