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魔》死去的作者

42、第 42 章

　　徐闻志盯着一脸病容的丘杉今，神情严肃起来，不再继续追问对方喜欢的究竟是茯苓糕，还是自己。

　　面前这个人，第一次出现在他视野中时，好感值就低得匪夷所思，甚至一度呈现鲜红高危的-979，让徐闻志惊骇不已。

　　现下，他却不顾个人安危救了徐闻志。不是强大者居高临下的施救，而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没有任何犹豫就拉住了徐闻志的手。

　　他们并无交集，也无恩怨，无论爱憎，都不合理。

　　徐闻志回想，在烈火焚身坠落山崖那一刻，他呼喊的、恳求的，是自己的系统。浩瀚天地间，他不觉得会有任何一个人愿意拯救如此病态可恨的自己。

　　他在脑海中向系统求救时，丘杉今朝他伸出了手。

　　徐闻志结束回忆，带着满腹疑虑与揣测，在脑海中说：“响应我，09.”

　　09系统回复：“我在。”

　　徐闻志从床上站起，倾身向丘杉今靠近，张开嘴，说：“响应我，09.”

　　丘杉今轻轻眨眼，眼光闪烁，他注视着徐闻志的脸，看着那两片唇在距离他不过一掌的位置轻启轻合，顿了很久，才回应道：“我在。”

　　徐闻志问：“你是一直在他体内，还是刚才为救我才附身上去的？”

　　丘杉今说：“他早就死了，死于闭关修炼，出现在你们面前的丘杉今，一直都是我。”

　　“我不明白……”

　　“我无法接触实物，有一具身体会更方便。”

　　第二世界线中，他第一次以丘杉今的身份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为了给徐闻志过在这个世界的十四岁生日。第二次在小重境内相会，他看着因陆天阙与萧雨歇牵手而脸色难看的徐闻志，感到不明缘由的开心。第三次，他在戌时登上栖梧峰，“遇见”归家的萧雨歇，邀他看晚霞与新月，是因为徐闻志决定在那时对陆天阙表白心迹，要系统想个办法守住路口，将人拦住……

　　徐闻志想起对方那鲜红的好感值，声音哽咽，委屈地问：“你恨我？”

　　丘杉今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数据会这样显示，事实上，作为一个系统，不应该会有仇恨的反应机制。但有些时候，我好像又能够理解这样的数据呈现。因为你变了，A1，在上个世界线，你还没有这样疯狂，你不会挑拨离间，更不会伤人性命。”

　　丘杉今好感值呈现-979，发生在徐闻志吊唁完自己的爹娘返回丘生门时。

　　这个世界上，也只有09号系统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的父母究竟是如何死的。那是他亲自下令，让系统杀掉的两条人命。

　　系统恨他，也恨自己助纣为虐。

　　这种恨并不妨碍他继续对徐闻志言听计从，在徐闻志请求他解决掉丘杉今时，他在黑黝黝的晚上，从云隐峰一跃而下，自我谋杀。

　　直到，萧雨歇来到他的控制舱，向他讨要丘杉今这一条命。他只是路人甲乙丙丁、配角ABCD，是故事的背景板，是可有可无的一具躯壳。萧雨歇却郑重地对他说：“我们不应认为，一个世界有所谓的主角。命，都同等重要。”

　　09号系统，为此动容。

　　他为了萧雨歇，回到了丘杉今的身体之中。他假装配合失忆，再破坏自己的好感值显示条，不再呈现负数，想让徐闻志也能安心接受他继续存活于世。

　　徐闻志为了试探而亲他的那一下，让作为丘杉今的他惊愕，让作为09号系统的他恼怒，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超越了系统的认知极限和程序设定。他不敢在徐闻志面前表明身份，他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一直在暗中协助萧雨歇。

　　萧雨歇与曾经的A1，很像。

　　在世界总控室工作时的A1.704，是耀眼的星辰，是历届毕业生中唯一一个满分获得者。他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演讲时说：“无论斗转星移，我都将在内心的航道中，不偏、不移，驶向真理。”

　　他想为世界总控室奉献终身，他的理想是成为导师。

　　他装载着满腔的热血与壮志，去执行第一个任务，只落得十年有期徒刑。

　　入狱后的第八年，09号系统选中了他，在征得总控室的同意与授权后，消除了这一段失败的经历记忆。A1如获新生，继续不遗余力地为世界总控室卖命。他斗志昂扬，从不服输，没有一次申请取消任务，合作的系统在任务完成后多次被授予功勋奖章，他没有获得，却也不气馁。他相信世界总控室的评分，将之归因为自己在任务中的贡献占比确实未达到要求。

　　他在痛不欲生的绝境里一次次走出来，又满怀期待地一次次再走进去。他太天真，从未细究自己的评分为何总是低于与他合作的系统。他看着自己名字上方的星星逐渐上升，心想只要再努力一点，一定会升至导师级的高空。

　　星星未升至足够的高度，他便迎来了退休的年龄。

　　四百年来，他第一次质疑，第一次说出，他觉得不公平。

　　09、112、630、1495、2757……他细数自己合作过的系统，哪一个不是成绩斐然，尤其09，配合次数最多，功勋满身，早已拥有导师资格。

　　舍身忘死，直面任务目标的，是他，为什么连得到与系统同等的待遇都是奢望呢？他拒绝挑选退休后居住的世界，他在世界总控室，要求中央电脑向他展示计分的详细过程。

　　他看到自己的总得分乘了0.8的系数，他问，这是什么？

　　他才得知，自己在第一个任务中出现重大失误，不仅违反工作纪律，更是让目标人物到达世界总控室，偷乘穿梭机，在各个世界流窜作案，非法延续生命、恶意盗取财富，严重扰乱世界秩序，但那人又很快销声匿迹，直到A1退休时，还未被抓获。

　　这个通缉犯，让A1的评分永远乘以0.8。

　　A1.704作为优秀毕业生上台演讲时说：“无论斗转星移，我都将在内心的航道中，不偏、不移，驶向真理。”

　　他未能实现心中理想，迷失了航道。在心理测试中，他被判定为出现危险性人格，不宜去往其他世界居住，世界总控室将他留在疗养院，为他提供无微不至的治疗。

　　09号系统在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化作人形，去疗养院探望他。

　　A1说：“我领你走走吧。”

　　两人绕着疗养院的围墙缓慢行走，经过蔷薇花丛，经过紫藤萝长廊，再经过木桥、清池。这里美得动人心魄，宁静又舒适，他们从清晨走到傍晚，回到了起点。

　　一直静默无语的A1说：“我能活动的范围，只有清晨到傍晚这么长。”

　　再美，也有围墙。在数个世界中穿梭过的工作人员，不会甘心屈居于如此小的地方。

　　09号系统问：“你只要再一次抹除记忆，消除心理问题，就能出去，为什么总是拒绝呢？”

　　“抹除记忆？我这辈子唯一拥有的，就是一次次完成任务时的成就感了。抹掉全部的记忆，如同白活，只抹掉那次失败的记忆，我又会质疑，凭什么我无法留任导师……”A1轻轻地笑了起来，他说，“记忆，就是我，我不同意抹除掉自己。”

　　他坚决不肯失去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09号系统不理解，他可以失去他的存储条，到了必要的时刻，他也会同意世界总控室抹除掉自己。他不在乎拥有，也不在乎失去，他只是一段数据。

　　他只是一段数据，理应严格遵守程序，却在充能的时间段，来到疗养院，伴一个人，徒步走了整个白天。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他的伙伴，于是又陪对方坐了一整晚。

　　两个月后，通过内部信息播报，09号系统得知A1已被更加严格地管控了起来。他去探望时，工作人员说，A1已经完完全全疯了，自残、失智、连生活都已不能自理，对方提醒他：“你要小心，小心他毁了你。”

　　他坚定地走进房间，与A1对面而坐。

　　A1身上所有未被衣服遮住的地方，全是烂肉，包括脸、脖子与小臂。他的手被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阻止他继续自残。

　　他真的疯了吗？好像也没有。

　　他绕着房间走了一圈，走到09号系统的面前，眼神清明，一句话都未说。

　　走的这一圈，只用了半分钟。

　　半分钟的活动范围，围困住了09号系统的星星。

　　A1在彻底失去理智的前夕，得知他的初恋——那个罪大恶极的通缉犯，已从通缉名单中去除，因为系统判定，对方大概率已经死亡。

　　没找到尸首，就不应盖棺定论，就应该永远在通缉名单中置顶。A1做梦都想那个烂人能被世界总控室审判。

　　如今，他连梦都失去了。

　　09号系统对他说：“抱歉，从一开始我就不该消除你的记忆。你那时蜷在牢里哭，看守人员说，你已经哭了八年。你的视力已经严重受损，我不想你再哭下去了。”

　　A1说：“我不怪你。”

　　没有什么可怪的，世界总控室对他已经足够仁慈，他不能痊愈，都怪他自己。

　　谁也不知道，09号系统，自那日起，便不动声色地谋划将A1带离这里。

　　这个危险的工作人员，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病了，而这里治不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