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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2、清明之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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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筑城处。
壮汉肩挑百斤重,驮运巨石入泥地。
管事兵头一声口哨响起,全场休憩,放食的炊事兵挑来饭菜,泥沙满身的人群蜂拥而上。
文镛等数人尽散才凑上去,篓挑子内只剩几个馒头。
他沉默着拿起两个,走到岩石边,隔开人群,一口一口咬食进肚,旁边黝黑的男人凑过来。
“尝尝?”那男子递出手中的菜碗,文镛仔细瞧他的脸好一会儿,才把人认出来。
“远烈?”
远烈讪笑,“大将军这眼力......该说好还是不好?”
“不必了,你吃吧。”文镛顾自挪回眼神。
“......”远烈也不矫情,三下五除二就刨菜入喉,随后莫名发笑,“竟能在此遇到大将军。”
“我也觉得奇怪。”文镛声线放平,“我竟还能活着。”
而不是跟着摄政王一起,投入黄泉。
“可在这里,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远烈平静道。
无穷无尽的工事,远在万里的中原......不管想到什么,都比在这荒渺黄沙之地好过千百倍。
但能遇到一个曾经相熟的面孔,也算是穷迫之极聊胜于无的安慰。
“你有家人吗?”远烈问。
文镛摇头,“我失忆了。”
见远烈不解,他再接着解释,“燕王救下垂死的我。但过去于我,已如前世。”
“那你跟我一样,都是被上天抛弃的人。”
文镛侧头,抬起右手,“现在不一样了。离开这里之前,我不抛弃你。”
远烈讽笑,以乌黢的右掌轻握他,“得。那就比比,谁先凭本事离开这里。”
鄢省最后一处高山前。
云落望着徐徐往下的日光,神色严峻。
宋芷薇替她披上了外衣,顺便拿来了半包糕点,“上次你做的,最后两块。”
“正好一人一块。”云落勾着嘴角笑,宋芷薇却看出了她眉目的凝重。
“......我、打探到他的下落了。”
宋芷薇试探地抬眸,“在边境筑城处,阳郡、鄢省与西域接壤的地方。”
云落咀嚼的动作慢下来。
待到地平线遮了日暮半个影,高马尾女子才缓缓讲,“芷薇,若你知道自己是杀死唯一亲人的帮凶,会怎么办?”
“......”宋芷薇沉默。
那或许会比让她死还要可怕。
云落看向落日,“他以前是一个正直将军,不苟言笑,有时候也傻楞傻楞的。我喜欢过他,但后来的十年,我发生了太多太多事。那份感情早就陪着过去的十三公主永远沉睡。我关心他的生死,或许只是因为那属于曾经。”
“芷薇。”云落转身,笑着看她,眼里藏了泪花,“时间会猝不及防地改变一个人。”
宋芷薇安慰地握紧了她的手,瞥见云落腰间的白花,没有多说,听到沈沥呼唤,拉着她离开。
*
申城城主府。
袁伍寒刚踏进门,付源就带着信件靠近,“公子,无魔的消息来了。”
袁伍寒迅速接过翻开。片刻后,他的嘴角浮现笑意。
这是赵烨允诺他的人员名单——无魔山潜伏江湖多年,不止做了生意,还查到了很多官府拿不到的消息。
他已经奉赵世明之令,带着饮古楼和密卫三队令者剿清了大部分藏罪者。但还有一些,始终在浑浊之边、阴影以内。
“去查这些人底细,切忌打草惊蛇。”
付源精神抖擞,“是!”
阳光透进府苑,洒向房间,好似他与赵烨合谋过的明天。
以清白之身坐上高位,以清白之心为民行权,是赵烨许他的条件。
竭尽所能,立正端直,不攀附、不忘本、不伪诈,爱护天下、守护百姓,是袁伍寒作出的承诺。
旧王的恩怨与袁伍寒无关,他也并不想深究。
七王爷助他走了一条明道,让他可以披荆斩棘而不染污泥,他会捧献一生作回馈。
但被回馈者不是七王,而是那个理想。
他会站在这条惊险的独木道上,怀揣悲悯和良善之心,以正义为血肉,法度作羽翼,挺直脊梁,剑指污败,向这腐朽沉木已久的恶欲和人性斗争到底。
*
府中杂音起伏,袁伍寒绕过院子,遥遥就见罗钏东招西揽,指示数人搬箱搅柜。
他阔步向前,罗钏躬身行礼,“公子。”
“这是做什么?我房内有何异样?”
罗钏擦过汗水,支支吾吾,“公子,是城主让我等替您清扫房间,以......”
“给你寻个好亲事。”袁枭步伐有力,声线果决,“你也老大不小了,小煜都催老夫办完事赶紧上尘州。可你没娶亲,他怎么能着急?长幼得有序。”
袁伍寒听到父亲谈四弟,顷刻想到小煜迫切却吃瘪的模样,不免勾唇一笑。
“申城也便罢了,正妻还是找个皇城贵女,家族扶持,助你日后——”
“如今阿姐尚且是独身一人,我着什么急?”袁伍寒态度恭敬,嘴皮子却没留情。
这大夙天下一日姓赵,那便一日不会有人敢娶袁意。
除非袁意喜欢——但那样的除非会不会有代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敢试。
只是沽名山中的侠女无心于此,只想安静平淡地度过余生。
“你是存心气老夫么!”袁枭性急,情绪激动些,哮喘又犯了。
袁伍寒赶紧搀扶人进屋,罗钏等人自觉退下。
袁枭喝下茶水压惊,不依不饶,“你想让我袁家绝后么!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如今成了大夙特护使,整日在外奔波。这正月还好,知道回来看看爹,等日子往后推,谁晓得你猴年马月再回申城?叫你娶妻你不乐意,人家姑娘还不一定想嫁呢!”
他越说越来气,“好好的一个南兮郡主,可算是我袁家最合适的儿媳......可惜、实在可惜!”
“缘分一事不可强求。”袁伍寒重新为袁枭斟了一杯水,“若遇到心爱的姑娘,我会娶她回家,护她一生,无论门第。”
“.......”袁枭怨怨地瞪他一眼,“这十年走来,你承受了什么、失去了什么,还要老夫提醒么!人在高位,身不由己,你——”
“正因为失去过,所以更不想将就。”袁伍寒叩膝落下,“父亲,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袁枭扬起的手掌终究轻轻落回了桌面。
“罢了。”
“我和你祖舅的奏折已经呈上去了。无论皇上同意与否,也算是我们表明了心迹。”
袁枭声音沉了些,“你与他接触这么多年,当知道圣主多疑。此次出兵,尘州与申城虽是冲着挽救龙驾的目的去,但始终经由七王爷的手。几月、几年的和平不算什么,待你到我这个岁数,兴许又会经历新的一轮洗练。老夫年纪大了,不想再折腾。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看着办。”
“谢父亲教诲。”
袁枭拂袖离去。
屋子里的摆设跟十年前一模一样,但在这奔波劳碌的十年里,袁伍寒从未有过一刻认真端详它。
他轻轻伸出手,抚摸着冰凉的一切,试图寻找过去的联结。但却失败了。
人经历的事情多了,就会习惯遗忘。
袁伍寒儿时的回忆早已模糊,兄弟姐妹的打闹故事也只剩下片断。
“罗钏。”
“属下在。”罗钏进门,“公子有何吩咐?”
“这些东西收拾了,原本打算怎么处理?”
“城主本想给您换一套新的家居摆设.......”罗钏低头,“公子需要我们怎么做?”
袁伍寒扫遍整个房间的重物,淡声讲,“搬出去更方便的,就搬走,复位更简单的,就留在房里。”
“好。”罗钏眨巴着眼,神色有些不自在。顺着他的目光,袁伍寒瞥向了角落那处乍看不起眼、却尤其陌生的衣物。
罗钏赶紧收回了眼神。
“......属下这就去做。”
他示意后面几人进屋搬,袁伍寒却径直走向了那处角落,迟疑发问,“我留在袁府的都是陈衣,何时多了件新的?”
罗钏犹豫着,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袁伍寒轻笑,“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罗钏深吸一口气,“这.......是郡主送的.......”
袁伍寒眉头浮动,罗钏弯腰补充,“其实.......已经有些日子了。在牟宫婚宴之前,郡主和燕王妃、大小姐一道......为您买下的。”
罗钏没敢看袁伍寒,却也知道不能再遮掩,“当时,大小姐让我们悄悄留下,她说......倘使郡主回了袁府,由她亲自给您,不要由我们传达......”
罗钏说完,面目都狞紧了,“属下知罪。后来事情太多,我们也.......忘了。”
牟宫。斑牙山。
是她在他怀里哭,打湿了他的衣襟。
他当时只想转移她注意力,让她心里好受,才随口一说,要她给他一件新衣裳。
她却是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记在了心里。
空气沉默了很久。
久到袁伍寒都差点忘了自己身在何方。
他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然后拿起叠整的外套,正准备做什么,一张叠纸顺着衣缝落下。
三人都露出了迟疑的表情。
袁伍寒打开叠层,纸张平铺,上面工工整整写着十二个字。
【一生清明,一世勇毅,一往无前】。
袁伍寒心尖微颤,看不懂最后四字组在一起是何意味,却明白前面八字承载的希冀。
这是她的祝愿。
袁伍寒垂下了眼眸。
罗钏没有让这等候沉默的氛围持续,招呼着弟兄搬抬重物,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且不需要过分在意。
房间被一点一点重组,袁伍寒轻缓叠拢长衣,一并塞进那张字条,随后放回原处。
“搬出去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