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朱门》龙远之

95、分我一半

　　万箭齐发的死亡威慑下，张静姝不禁慌了神，心窜到了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

　　眼见生了变故，萧濯的人立时齐刷刷地抽出了刀，指着方奕和张静姝。

　　护送周氏的官兵见状，一个箭步奔到船尾，只恨他手里没兵器，亦无法跳到对面船上相护，只能挥舞着船桨，大声呼和施威：“侯爷乃是钦差，刺杀侯爷等同谋逆，我看谁敢动手！”

　　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萧濯哪还将“钦差”放在眼里，他的威胁自然无力得很。

　　周氏见因自己一句话而情势陡转，一下子没了主意，也再不敢乱吱声，只是掩面哀泣。

　　所有人中，只方奕最为冷静镇定，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之态，回身对周氏道：“我送娘娘过去，顺便和萧国舅说几句话，你不必太过忧心。”

　　周氏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方奕又朝大船方向高声喊道：“萧国舅，我们谈谈罢——”

　　未久，大船上落下一艘小船，使者乘船而来，行至方奕船前，也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道：“大人说了，没什么好谈的，你若依照约定带了人来，那么约定依然有效，你若没带人来，今夜，你们都将葬身于此。”

　　他说罢，看向方奕身后的张静姝：“娘娘，大人请你拿出一样贴身物什，以证身份。”

　　方奕当即道：“我等今夜来得匆忙——”

　　“或者——”使者扬声打断方奕的话，从身后拿出一副纸笔，“若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可以手书一封，交予大人。”

　　方奕正寻思如何解开眼下这困局，张静姝忽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一样物什塞到了他手中。

　　那物什小小的，凉凉的，像是玉制的。

　　方奕展开手掌，借着风灯幽微的光，看清了那物什是一枚玉扳指。

　　昆山籽玉所制，莹白光洁如脂，内侧镌一“瑍”字。

　　瑍，乃当今皇帝的名讳，除了皇帝本人，无人可以妄用。

　　可是她怎么会有皇帝的贴身之物？

　　方奕疑惑地瞟了一眼张静姝，忽又想到，她说回家换衣裳，其实是去取这枚玉扳指了罢，她原是有备而来，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扮作萧皇后去换周氏的准备。

　　方奕默然片霎，复收敛情绪，上前将玉扳指交予使者。

　　使者携信物返回大船，移时，萧濯令下“放行”，众弓箭手便即放下弓箭，带人质返航的小船上的随从也收回了刀，再次驾船起航。

　　方奕亦对官兵令道：“速带周氏回码头，不得有误。”

　　两船背向而驶，方奕的人带着周氏渐渐驶出弓箭射程，离码头越来越近，而萧濯的人，亦载着方奕和张静姝，驶向大船。

　　双方几乎同时抵达目的地，周氏前脚登上码头，方奕和张静姝亦登上了萧濯的船。

　　萧濯迫切地唤了声“小妹”，便向二人急奔而来，待至近前，猛地站定，骇然瞪大了眸子。

　　到了此时此刻，他自然也发现了，方奕带来的人，根本不是他的妹妹！

　　方奕上前半步，不露声色地挡在张静姝面前，将她护住，与萧濯对峙，气定神闲地道了句：“萧国舅，别来无恙。”

　　玉书台之会，萧濯亲手将方奕推下悬崖，二人现今已是彻底撕破脸皮，生死对立，哪还有情面在？

　　萧濯见人不对，此际心已坠跌谷底，连面子功夫都不屑做，凄厉地笑了一声，端直拔出佩剑，直指方奕：“少说废话，你是来送死的？”

　　前番相会，方奕虽险些命丧崖底，却也摸到了萧濯的底限。

　　萧濯若真是无牵无绊的亡命之徒，他此刻未必能奈何得了萧濯，可萧濯偏有软肋，既有软肋，便有可以拿捏的可能。

　　方奕迅速环视一圈，更夯实了心中猜想：大船吃水甚深，定是携带了大量辎重，若他猜得不错，萧濯应是自知罪行滔天，满门当诛，绝无活路，是以今夜想带着唯一的亲人乘船离开，远走高飞。

　　“杀我很容易，但……”方奕略作一顿，加重语气，“你想保萧皇后，便不能了。”

　　萧濯紧盯着方奕，揣摩他的意图，且未作声。

　　方奕牵住张静姝的手，旁若无人地朝甲板里侧走去，神态自然得仿佛这艘船的主人是他。

　　萧濯的众随从见状，莫不全神戒备，手按刀柄，眼珠不错地注视着方奕，只待萧濯一声令下，便即将他拿下。

　　“站住！”萧濯警心大起，“你要干什么？”

　　方奕笑了一笑，一派淡定地道：“我人都上了你的船，命在你手上捏着，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难道怕我一介文弱书生……”他转头看向萧濯，戏谑笑语，状极轻松：“插翅飞走不成？”

　　萧濯面色甚冷，却默默将举起的剑放了下来，诚如方奕所言，他眼下要取方奕性命易如反掌，倒也不妨让他多活一时半刻，且看看他此行有何意图。

　　“萧国舅，可否跟你借个火？”方奕问道。

　　萧濯只冷冷地看着他，并不答话。

　　方奕便自顾自拉着张静姝朝火盆走去，众随从未得萧濯阻止的命令，便不动作，放任他走动。

　　待行至火盆边，方奕对张静姝柔声道：“坐下，我看看你腿上的伤。”

　　眼下这等境地，动辄便死，张静姝心里再多不情愿，也知此时不是和方奕闹别扭的时候，只得权且顺从，依言坐了下来，因火烤着，一坐下来，便觉周身回暖，本已冻得僵直麻木的手脚也逐渐恢复知觉，身子好受了许多。

　　方奕在她面前蹲下，挽起她的裤腿，见她伤口尚在淌血，便又问道：“萧国舅，可否给我一些清水？”

　　萧濯对身旁的随从点了下头，便有人端来一盆淡水，放在方奕旁边。方奕不忘对萧濯道句“多谢”，才又回过头，捧过张静姝的小腿，用清水洗去血污，再从里衣上撕下一截干净的布，简单地缠了两圈系好。

　　包扎过伤口后，方奕对张静姝道了句：“你坐这儿歇一会儿。”这才站起身，望向萧濯。

　　萧濯捺着性子等了他片晌，这时已无甚多的耐性，先开口道：“方侯爷，你今夜带着尊夫人来我的船上，究竟有何目的？”

　　方奕笑道：“我若没攥着几张保命牌，焉敢来此？”

　　萧濯见他一副一切皆在掌控的从容姿态，不免将信将疑，沉声道：“方侯爷，到了这一步，你我也不必再兜圈子了，有话不妨直说。”

　　方奕扫视左右，萧濯领会其意，当先引路：“到船头说，方侯爷，请罢。”

　　二人前后行至船头站定，方奕朗然道：“萧国舅是个痛快人，我也索性把话撂明了说。甘州土地案牵连甚广，此案必将成为整治全国土地乱象的开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据我掌握的证据来看，你确是指使甘州萧家替你做过一些铲除异己之事。”

　　萧濯冷睨着他，眸色幽沉：“是又如何？”

　　方奕道：“此事可大可小，毕竟你是萧氏本家，大了，你就是主谋，其罪当诛，小了，你就是受牵连，罪不至死，最坏的结果，也是贬官流放，至于萧皇后，就是受到连累，她是一国之后、太子之母，也不会失了天家体面。至于是大是小……”他看着萧濯，眸中精光乍露，十分迫人：“由我掌控。”

　　萧濯垂眸思索片刻，复抬起头，直视方奕：“大又如何，一死罢了，你以为我会怕？你若想以此要挟我，那便打错了主意。”

　　“那么……”方奕道，“江淮道盐矿案呢？”

　　萧濯倏地攥紧了剑柄，眸色愈发阴沉，杀意尽显。

　　方奕浑然不惧，仍是波澜不惊之态，娓娓而道：“江淮道盐矿案牵涉命案上百起，所涉金额之巨，堪比半个国库，你又是主犯，你们萧家犯的是诛满门的罪呐，这案子要是公之于众，就是萧皇后也难逃一死。”

　　萧濯抿紧了嘴唇，面上几无血色，一片铁青，眸中杀意更盛。

　　方奕叹了口气：“这些年，你手上沾染无数鲜血，作下茫茫杀孽，就是想把江淮道盐矿案压下去罢？你做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保护萧皇后罢？”

　　萧濯噌地举起剑指向方奕，手颤得厉害，嘴也颤得厉害，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显见被方奕的话刺中了要害。

　　过得良久，萧濯才道：“你说这些……想怎么样？”

　　“江淮道盐矿案并非受圣命所查，目下所有证据也都在我手上压着，包括九王爷在江宁城拿到的证据和北燕王的证词，说白了，这案子查与不查……”方奕再度看向萧濯，“也由我掌控。”

　　萧濯又一次放下剑。

　　“你们兄妹俩的命在我手上。”方奕直接道，“我可以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也可以让你们活下去，至少……我可以保住萧皇后的命。”

　　萧濯眼里闪过一抹亮光，旋又黯去，冷嗤一声，凄然道：“你爹可是死在我手上，杀父之仇，你放得下么？”

　　“逝者已矣。”方奕好似浑不在意此事，神态分外淡然，连眼皮都未动一下，“如你所言，到了这地步，你我之间，倒也可以说几句真话了。”

　　萧濯凝神盯着方奕：“你说。”

　　方奕踱到船边，凭栏远眺大海，一阵长吁短叹：“不瞒你说，其实我如今的处境，亦十分艰难。‘钦差’二字，不过是面子上有光罢了，实际上什么好处也捞不到不说，干的还是没人愿意干的亡命差事。查土地案，得罪的可是举国贵族啊……”

　　“你看现在朝廷上谁还愿意跟我来往？”他长长叹了口气，愁容满面，苦笑一声，“圣上现下用得着我，愿意护我，他日用不着我了，难道还能继续护着我？这权柄一旦还回去，我必遭反噬，朝廷上将再无我立锥之地。土地案查完，我的仕途也就到头了，别说仕途，到了那时，能不能活命都是两说，难保不会遭人报复，横死街头，难啊，太难了……”

　　同朝为官，萧濯自能理解方奕的话，知他所言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大实话，其中辛酸，亦能体会一二。

　　“我也得趁着权柄还在，为自己作些打算。”方奕摇头叹道，“总不能当真为圣上用尽其命罢？你说是么？”

　　萧濯神色略见松动：“方侯爷有何打算？”

　　方奕道：“甘州土地案查到甘州萧家为止，也足以交差了，再查下去，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萧濯惊疑不定，朝方奕走近两步：“方侯爷不妨说得再明白点儿？”

　　方奕坦然道：“甘州土地案我可以收手，江淮道盐矿案我可以不查，刺杀我之事，我可以不追究。我也不想跟你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萧濯面色大变，紧紧盯着方奕的脸，似想看破他脑袋里的真实想法，良晌方问了一句。

　　“你想要什么？”

　　方奕露出欣然之色：“萧国舅委实是通透人，一语中的。”

　　他缓缓道：“我查了你所有的私账，盘点了你所有的家当，始终没找到一笔钱的去向，十年了啊，这笔钱你藏得可真严实……”说着，他若有所思地看向甲板上被布遮挡住的那两大堆“货物”。

　　在岸上时，他便注意到了这两大堆“货物”。

　　到底是什么呢？

　　萧濯面色数变，阴晴莫辨：“你到底想要什么？”

　　方奕转眸望向他，定定地看了片晌，微微一笑。

　　“两千万两银，分我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