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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弃如敝屣 ...

  •   方奕袭爵那日,甫回府,连公服都未换,便直奔书房,大笔一挥,写了封休书,扔到发妻张静姝面前,略敛了眼皮,睨着她。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氏进门七年无所出,故休。”

      方奕是名满京都的大才子,出口成章,落笔成诗,向以鸿笔丽藻为人称道,可这封休书,连半个修辞都懒得用。

      张静姝呆愣愣地站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倒是她的贴身丫头小桔先回过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拉住方奕的衣角,哀求道:“少……老爷,太夫人去得早,这些年来,夫人尽心尽力操持府上大小事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请老爷体恤一二,不要做得这么绝……”

      方奕皱着眉退后两步,挣开小桔的拉扯。

      小桔不死心地又道:“夫人娘家远在江南,隔着千里的路,即便要休,也该先去张府告知,让人来接夫人才是呀!”

      方奕只冷笑一声,并不多言。

      他这声冷笑让张静姝一下子醒过神来,她见小桔跪在地上,便道:“起来,大冬天的,地上凉,别跪坏了膝盖。”

      她又转过头看向自己侍奉了七年的夫君。

      出嫁前,家里的教养老妇教导她,女子在夫君面前要低半头,以表谦卑,所以她从没直视过他的眼睛。

      这是第一次,她看向方奕,还是直勾勾的那种看法。

      方奕好像没变过,仍如初见那般,还是一副丰姿卓然的模样,还是一股清高桀骜的气派。

      母亲说,人都有两面,有好的,就有坏的。

      方奕素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风评,张静姝想,他只是把不君子的、不如玉的那一面,统统倾泻在了她身上。

      “我知道你不情愿。”张静姝道,“从我过门的第一天,我便知道。要不是太老爷当年受了我爹恩惠得以赴京考科举——”

      方奕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别提上辈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忍了七年,我府待你也不薄,吃穿用度哪样短了?就算是还情,也还够了!”

      张静姝默然片刻,道:“倘若我有错处,你告诉我,我改。你说我不识字,我学了,你说我不懂诗,我也去学,学得不好,可我没停下过,一直在学,你说我——”

      方奕再次打断她的话:“行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限你三日内搬离我府,别想赖在这儿,我有的是法子让你走,倒时没脸的是你。”

      方奕甩袖欲走,张静姝低声下气地唤了句:“夫君……”

      换来方奕一声饱含轻蔑的冷哼:“全无骨气,果真是个粗鄙妇人。”

      方奕走了,张静姝捡起地上的休书,默不作声,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仿佛没魂的木偶。

      小桔道:“夫人,咱们去找太老爷!太老爷处处向着你,只把你看得比嫡亲闺女还重,定会给你做主!”

      听到“太老爷”几个字,张静姝心里又燃起一丝丝希望,道:“走罢。”

      如今方奕当家,奴仆们对张静姝的称呼亦由“少夫人”变成了“夫人”,一路走去,她只觉那声声“夫人”听来有些怪异的陌生,亦如这座住了七年的府邸。

      前些日子下雪路滑,方之洲上朝时在殿前的台阶上跌了一跤,摔瘫了,卧床已有半月,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因此,才有嫡长子方奕匆匆袭爵之事。①

      张静姝来到方之洲居处,一进屋,便闻到一股骚臭味,被热气烘着,更是酵得浓稠不化。小桔耐不住干呕了两下。张静姝转头对她道:“你先出去罢,唤两个婆子进来。”

      这样的情形张静姝并非第一次遇见,瘫痪的老人屙了秽物在床褥上,实在寻常不过,怨不得下人们照顾不周,任谁都有疏懒的时候,何况方之洲眼下是这副景况。

      张静姝挽起袖子同两个婆子换了被褥后,并未斥责她们,却定下规矩:“以后每隔一个时辰换一次被褥,每日十二次,一次都不能少,做好笔录,申时送到我屋里,哪次出了纰漏,我拿当值的是问。”

      两个婆子焉敢怠慢当家主母,当即毕恭毕敬地道:“是,夫人。”

      方之洲睁着混沌的眼睛,嘴唇不住嗫嚅,不知还能不能看见,也不知是想说话说不出还是无意识地抽搐。

      比前日张静姝来探望时,情况更艰难了。

      张静姝在床前默立半晌,道:“阿公,儿先走了,儿怕是有些日子不能来看你了。”她俯身掖好被角,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出了门径自往方奕的书房走去。

      方奕从不许她踏进他的书房半步,但事已至此,她也再没了任何顾忌。

      倒也没天大的事,她只是想交代他一句,对瘫痪在床的老父亲多上些心,毕竟只有他上心了,下人们才会上心。

      但方奕不在府上,书房伺候的仆从回道:“老爷去参加东华诗会了,这几日都不回来。”

      张静姝微微一怔。

      她这烂泥里的俗人,原是不关心什么诗会、琴会、花会、酒会的,但方奕偏又是浸淫在这圈子的,久而久之,她也多少知晓了他们圈子里的一些风流轶事。

      东华诗会的主持人是东华山庄的大小姐,颇有才名,曾以一曲动京华,是京都里一帮王孙公子竞相追捧的红颜佳人。

      方奕对她很是痴迷,为她写下无数诗篇,说她是老天爷的眼泪珠儿化的。

      原是会他的眼泪珠儿去了。

      良晌,张静姝方长长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她的心就像一口缸,方奕扔了千万石头进去,她都默默装下了,终于缸底裂缝,承下最后一块石头时,轰然碎裂,所有石头骤然滚落。

      她只觉豁然通透、一身轻松。

      小桔不免怒从心中起,却宽言道:“夫人,别为这等小事着恼,呕坏了自己不值当。”

      张静姝道:“小桔,我有一事想不通。”

      小桔问:“什么事?”

      张静姝道:“被休的话,我该不该把嫁妆带走?”

      小桔一愣,想了想,道:“这我倒不知,不然……我去打听打听?”

      张静姝也想了想,摇摇头:“不必了,我爹娘给我的,我带走,我想这道理说得通。”

      张家是江南富户,张静姝出嫁时,红妆十里,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家什器皿、药材茶叶应有尽有,连丧服棺材都备了,爹娘恨不能照管她到老死。

      张静姝仔仔细细搜刮一圈,吃的喝的用的早都不剩了,至于花的,她素日大方舍得,逢年过节给方家各房长辈亲戚送礼毫不心疼手软,除了管家,方家外面的产业也大多由她打理,进出走私账也是有的,没少垫钱,花的也不剩什么了。

      搜来刮去,只得一堆珠宝并一些杂物了。

      张静姝从珠宝里挑了几件看着顺眼的,让小桔也挑了两件,将剩下的一包,全典当了。

      小桔拉都拉不住:“夫人,这里面好些是侯府制式和宫廷制式的,民间有价难求,你若当了,日后再想得一件半件可就难了!”

      张静姝浑不在意:“不值什么,眼下钱是最要紧的。”

      至于其他的,能拆的拆,能带的带,拆不了、带不走的就卖了,卖不了的干脆砸了听个响,只那口棺材好好留下了,权当送给方奕作饯别礼,不枉夫妻一场的情分。

      府中上下明眼看着张静姝霹雳哐啷地抄家,谁也不敢当面问上一句。

      不用三日,方奕下了休书的次日,张静姝便乘着一辆马车,带着随她嫁来的老仆张忠、丫头小桔,走了。

      门仆望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扬起的沙尘,小声议论。

      “夫人这是干什么去?”

      “去田庄上罢。”

      “往年不都开春去么?”

      “兴许去郊外玩耍罢。”

      “郊外?大冬天的挨冻去么?”

      “谁知道呢?做事罢,少说夫人的闲话,轮不到咱们管。”

      遥想当年浩浩荡荡地来,而今稀稀落落地走,小桔心生伤感,不由掉下泪来。

      张静姝道:“不许哭。”

      小桔当即抹了眼泪,使劲点头:“是,夫人。”

      张静姝道:“称呼改了罢。”

      小桔道:“是,小姐。”又问:“小姐,咱们去哪儿?”

      张静姝如实道:“还没想好,我再想想。”说罢,挑起帘子道:“忠叔,先到城西找家驿站落脚罢。”

      小桔思来想去,道:“小姐,夫人和老爷前年相继辞世,如今张府是二房的政少爷当家,孙姨娘仗着生了儿子,往日就跋扈得紧,小姐便是回家去,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张静姝黯然道:“爹娘都没了,张府哪里还是我的家呢?”

      小桔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又提议道:“要么投靠娘舅家去?”

      张静姝摇摇头:“哪有本家在投娘舅的道理?那不是戳张政的脊梁骨么?他再不济,好歹是我兄弟。”

      小桔想破了头,终也拿不出好主意,回自己家难,投奔亲戚家也难,她灰了心,忽然想道:小姐曾经也是张家的掌上明珠,老爷夫人宠上了天,要什么给什么,事事都依她,她不爱读书,那便不读,她爱骑马,便专门请来北方的骑术老师教,她想做生意,便让她管张家的铺子。

      她也曾活得恣意任性,怎就沦落到今日这般无处可归的田地?

      ①一般情况下,世子孝满三年后袭爵。为了故事时间线更紧凑,故让方奕提前袭爵,请与历史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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