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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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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梁东奉命查了赵钊与秦青隐近日来往密切之人,并将属下收集来的厚厚一沓详细调查他们为人秉性的信件一应交由叶栖,已过五日。
这五日,梁东眼睁睁看着他手写拜帖,约见了一个名叫杨明岳的贡士,已经三十余岁却身无半职,只在县令府中做个区区幕僚。
梁东特意翻阅资料,以为他是要从长计议,先从赵钊的身边好友拉拢起。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收买人心,再让杨明岳前去赵钊身边作说客。
但五日以来,他除了日日约着杨明岳游湖泛舟,就是小亭听雨品酒,兴致到时还要吟诗作赋,好不快活,唯独言行举止没有半点拉拢的迹象。
这日他倒没再约着杨明岳出去游玩,梁东心中大石稍稍落地,想他终于想起来要做正事了。
他却要趁着春暖花开,带着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孩子,还有另外不知礼数的下人一块上街市。
他实在忍不住提醒,“先生,杨明岳位卑言轻,且胆小怕事,在县令面前不得重用,可用钱财收买,或武力威胁,便可拉拢。”
不料叶栖平心定气拿了布条当绳子,一端系在手腕,另外一端系在穆怀御手上,以防他上街跑丢。
“不,我有法子,不费一兵一卒,一丝半粟。”
话闭,叶栖见系的还算满意,便领着两孩子出了院子,独自留下梁东风中凌乱。
京都集市三日一开,分东西两街,东为稍有资产的商贩租赁商铺而开,西街则大多是城外来寻些财路的普通百姓,有些铜钱的晚间出城住个庙堂,没钱的百姓为谋条生路能从几十里外日夜赶来。
因内城只许官宦子弟居住,身份自诩尊贵的达官贵人一般舍远求近,也瞧不上那些地摊,只在东街逛些定点商铺。
叶栖却没这些那些的讲究,一路从东街逛到西街,正经东西没买几个,各类吃食玩意却塞满了两个小孩的手。
梁东远远跟着三人,眼瞅着叶栖又买了一无人光顾的白头老翁编织的草花,别在那面无表情的孩童头上。
那孩子明显是不愿的,但叶栖仿佛没看懂硬是将女娃娃才戴的草花别上去,随即旁人笑言两句,便被那孩子狠狠丢在地上踩了几脚。
他也不气,反而还乐在其中,直至那孩子被他惹毛了,抓住他手使劲咬了两口才稍作收敛。
梁东放弃的摇摇头,正要折返,便听到远处的大声喧哗。
声音尚远,但依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福子左手拿着花灯,右手举着糖葫芦,再不是之前两手空空。
近一个多月叶栖每次买东西回来,次次都有两份,似有弥补照料穆怀御而疏忽他的心,也说了不少让他不在的时候多护着狸儿,他按照年岁可称得上是狸儿的兄长的话。
他明里暗里夸许多了,福子从最初的讨厌,到如今还真有那么点自觉,觉着自己是顶着身份的人,是大人了。
虽穆怀御不会言语,也未曾叫过他哥哥。
但福子听到那阵哄乱声愈发逼近,还是嗦着糖葫芦勉强挪了挪步子,半挡在穆怀御的身前。
“王吂来了!快逃!大家快逃命啊!”
不知是谁吼的一嗓子,百姓一听这名字,纷纷四下逃窜,有的连辛苦背来的摊位都来不及收拾,比耗子见了猫还要惜命。
但也不怪百姓如此怕他,若要在京都评比个百姓最恨的人,王吂必定高居榜首。
此人乃是卫尉王牯之子,其父为人在当今乱世还算不上腐恶,但唯一老来得子的王吂却是出了名的横行霸道,小肚鸡肠。
年二十五,身无半职,不思科考,整日只知仰仗着他老爹吃喝玩乐。
平日三大爱好,街市纵马,生掏马肠,喜戴绿帽。
但无论百姓再如何避他如蛇蝎,两腿终究跑不过四腿的马匹,更何况是两马拉着的马车。
西街人流密集,百姓走动尚且需要避让着人,王吂飞驰着马车却如履平地,一路而来撞得人群大乱,摊档皆毁,伤者不计其数。
他以欣赏百姓逃命呼救,死于车轮之下的扭曲惨状为乐。
眼见着马车终于对准一个正欲逃跑的贱民,将其撞得四分五裂,王吂如三岁幼童般欢快地拍手叫好道:“快些,再赶的快些!”
不知是嫌马车不够快,还是所过之处的阻力让他无趣,王吂甩开马车夫的鞭子,取下利器扎入马臀。
本就被刺了无数血窟窿的马,让他这一扎,顿时如疯了般狂奔而去。
马蹄无情将来不及避开的五岁孩童踢飞,如丢粪土般轻易。
那孩子上一刻还在无忧无虑玩着草编蚱蜢,下一刻便摔落在地,梗着胸脯口吐鲜血,瞪大了那双稚嫩又不解的双眼看着好不容易抱他上街一次的娘亲,一句话再也未说出口。
其母亲顾不得被马车撞倒在地的伤势,一路爬过去,哭求,“青天大老爷,谁来救命啊……他才风寒刚好,谁来救救我可怜的孩儿一条性命……”
可惜天下滔滔,人人自危,注定无人应答。
已马车被拦腰压过浑身是血的中年男子,看着远处不甚掉落被众人一窝蜂哄抢的钱袋,还是在细弱蚊声,一遍又一遍无力喊着。
“苍天……那是救老母的救命钱,大爷们,高抬贵手啊……谁来帮帮我。”
周围乱成一锅粥,年老体衰者纷纷摇头自叹。
福子手中的糖葫芦已不记得是何时丢了,他如今脊背发凉,若不是先生提早把他们拉至角落,挡在身前。
他们怕不是也……
他结结巴巴好半天,愣是没说出一句,双目发直看向了背身远视王吂的叶栖。
坐在车前的王吂似有所感,吊梢的眼使劲往后瞄看,又眼珠转了圈,无事离去。
直至听不见打马声,回过神的众人才见那马车后竟拖个人,虽远远瞧着,也可辨其身姿挺拔。
那身姿挺拔的人被王吂像拖个死物,一路拖至西街尾的泛春酒楼。
马车还未停稳当,王吂便瞅到了等在酒楼前朝他点头哈腰的杨明岳。
王吂推开杨明岳扶他下马车的手,姿态高傲地走到后面看那被折磨半死不活的人,还是觉得今日没什么意思。
他用与身形消瘦不符的胖手拍了拍杨明岳的肩膀,宛如对待一个小辈,“怎么近日次次约见你都不在,这是去了哪享乐?”
“哪有什么享乐,不过近日新交了一位好友,常约聚首。”
杨明岳干声笑着,见被绑在马车后满身鲜血的人也习以为常。
王吂的近侍一贯会察言观色,见他面色索然,俨然比他还要气愤,瞄准点子道:“少爷,我看今日马匹甚为懒散,分明是知少爷菩萨心肠,故意不肯卖力,不如破肚开肠?让他们知晓敢在少爷面前偷奸耍滑的下场。”
近日看得多,也有些没什么滋味了。
王吂摆手,后无心问道:“哦?几日约你是为何事,在什么地方当值?”
是为何事,杨明岳也不知,他自知身份低微,平日结交不到什么好友,主动邀约更是难得。
何况是叶栖那种看着面相便是非富即贵的人,还次次以礼相待。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有目的接近。
但怪就怪在,他苦等了数日,这人一句拉拢的话未说,且自称游手好闲,身无半职,搞得他也是满头雾水。
杨明岳在王吂面前不敢轻言,更不敢表露出自己有追求富贵的二心,只道:“小人也不知。”
但也怕王吂继续追问,好在泛春酒楼的店家知他身份尊贵,亲自下楼已走到近前,喜笑颜开迎接。
“王少爷,许久未见啊,快请进,快请进!”
王吂像在问他吃没吃饭一样轻巧,指着地上那人道:“正巧,你儿子我好心帮你带来了,去瞧瞧他是死是活。”
店家礼未行一半,便看见了躺在地上浑身是血的人,他手抖如筛糠,痛声高呼:“彦君我儿!”
不待伙计去扶,他便手捂胸口,直接晕死了过去。
王吂愉悦的放声大笑,“有意思,这才有意思。”
近侍引他进酒楼,还不忘拍须溜马,“能逗少爷一笑,可真是他三生有幸!”
见着王吂脸色满意,杨明岳擦掉鬓角滑下豆大的汗珠,看那一群伙计乱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暗暗摇头。
无妄之灾啊……
王吂喜好找些精壮男子与他的妻妾行房事,他在旁观看,并以此为乐,但事后又常恼怒,那些男子大多以冒犯之名,被他当街拖死或乱棍打死。
因常来这家酒楼,一眼就看中了店家年十八尚未婚配,长相清秀,颇为英俊的儿子,拿剑逼着他和妾室发生关系。
谁知这人读过几年圣贤书,颇有世人早丢弃的风骨,誓死不愿,且当众痛骂他,卑鄙龌龊。
王吂气量小,报复心重,最听不得他人说他的不是,日夜记恨,想尽办法终于今日报复了回来。
有知情的伙计差人去请郎中,在外高喊:“你们欺人太甚!”
近侍服侍王吂入座二楼雅座,见跑堂伙计上个茶水还敢犹疑,今日又屡次拍马屁不中,道:“少爷,依小人看不如告知相爷,这些刁民以下犯上,这家店别说开了,让他们在满京都都待不下去!什么狗眼不识贵人的东西!”
跑堂伙计上有老下有小,只能低声下气接待。
王吂最烦告状,“不是三岁孩童,有何拿不定主意,”只招招手,身后两侍从立即将苦求饶命的伙计拉了下去。
唯一还算有点人性的杨明岳,劝道:“他们好歹也是没落寒门,这样实在不妥。”
王吂双脚翘在桌上,当做耳旁风,忽然想起道:“听闻你那新交的好友,雍容雅步,形貌俊美,今日无趣,去叫来让我瞧瞧。”
这是刚收拾了那个,又犯了老毛病。
往日也罢了,只是杨明岳觉得那人举止风雅,恐怕得罪不起,“这……虽不知身份,但此人城府深沉,非一般人能参透,怕……是不愿行那种事。”
王吂可不会管他愿不愿意,身后侍从得了他的意思,一头前去调查此人身份,一头即刻去请人。
叶栖把手腕的绳子交给福子,让他先带穆怀御回家后,已在原地等了半晌。
侍从找到他时,他却以被撞的百姓为重,专心救助,让他们稍等片刻。
梁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跟着继续安置伤员。
因着少爷没说到底是请去还是动粗,且他又是杨明岳好友,两侍从只好先回去一个禀告。
说是稍等,但这一等足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
王吂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不喜道:“真是好大的一个下马威。”
杨明岳站在一边擦汗,“许是伤者众多。”
言罢,杨明岳又自直失言,满地的伤者可都是王吂撞得,这不是特意提醒他叶栖是明摆着和他对着干吗。
王吂已然发怒,起身便要亲自去请,看看他是多大的架子。
这时叶栖终于姗姗来迟,但来到只有寥寥一句失礼,不等东家开口已自顾自入了座。
杨明岳不知他今日是怎么回事,一反多日前礼数有加的常态,可谓是处处失礼数。
他生怕叶栖得罪王吂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把袖口里的手帕拿出来擦汗,正要中间迂回一番。
王吂眯眼开口,“听闻你身无半职,安置伤者的事怎么会轮得到你区区一贱民插手。”
杨明岳欲言又止,还在想今日怎么替叶栖先把这颗脑袋保下来再说。
岂料叶栖就先把脑袋递出去,离经叛道之言说得堂而皇之。
“时逢乱世,为官者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达官显宦畏强欺弱,只顾着声色犬马,若你等口中的贱民再不相呴相济,岂有生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