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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日升十一 ...

  •   一区的位置有点儿偏了,一区后街最后面有一条像是水沟一样的小河,两边长满了不知名的小草,两块水泥板架在水沟上面,就把一区后街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离开。越过水沟一直往后走就是垃圾填埋场,在垃圾填埋场和一区后街的水沟之间还有大片的荒地,早年间这里也算是块坟地,埋了不知道多少倒在一区后街里没有姓名的人,没有姓名没有牵挂,就连一块墓碑也立不起来,那些细密又从生的杂草缠绕着一个又一个从不路过任何生命的无名氏,它们一样留不下任何痕迹。
      单鸾其实没有太多的印象了,她只记得妍姐好像提过,说老巫婆死的时候他们是没有钱给她置办一块像样的墓地的,于是也只能趁夜黑人静的时候在宽阔的荒地上又长出一棵无名的野草。那时候单悦恨她恨得紧,不肯露面,等他们帮着动土了,又跑来把老巫婆埋在那个水沟河边。水沟河乌烟瘴气,什么垃圾和排泄物都往里面倾倒,黑色的水面‘咕嘟’一声气泡,气泡炸开臭不可闻的味道在空中。妍姐说,以后单悦死了,就把她也埋在那个水沟河边吧,有个熟悉的人在旁边也好,她们两个在底下互相作弄,也骚扰不着别人。
      一社区动工后这边的人早就搬走了,没人住在这块儿,没有了垃圾和跟垃圾别无二致的人,水沟河又开始像一条真正的小河一样静静流淌,石板的两边长出了茂密的水草,边上和板上冲刷出了一层又一层的青苔,已经没有了那种公共厕所一样的臭味。

      单鸾带着童光绕了路来到荒地的这边,不用穿过一区后巷。不远处的危房和小巷拉着醒目的警戒线,没有了漆黑夜色和渗人的眼光,没有了让人退避三舍的恶臭味,这就只是南方城郊一块最普通的、随处可见的杂草荒地,一点也不可怖。折腾了一天,太阳又再一次开始往水面下沉没,没有了那些黑色阿堵阻挡,单鸾才发现这条水沟河弯弯绕绕,竟然还在继续向前延伸,小水沟源源不断地涌动着水流,最后汇入到围绕着大林市流淌着的真正河流中,那些埋在阴湿水沟旁的无情魂魄,或许也早都一并顺着水流融入真正奔流的江水,不再黏腻、阴湿。

      冬天太阳落下得早,单鸾愣愣地看着远方落下的太阳,太阳摇晃着昏黄的光,把不甚丰盈的野草摇晃出了一层暖黄的毛茸茸,她和童光的影子拉的很长,两个人泡在像是发了黄、老旧的风景照里,曝光的相片面对面看不见彼此,而在背后拉着影子照亮的不再是不够稳定的电压,四下也终于一片宽阔了。单鸾扭过头,发现童光正不错眼地看着她。
      她有些慌张地低下头,可能是把从没剖开过的心事终于一并倒出,她不知从哪里生出了一股紧张,支吾了半天才说:“天快黑了,我们就把它埋在这儿吧。”

      两个人一起找了工具,把那些骨头碎屑和粉末一起倾倒在河边挖出来的一个不够深的坑洞中,随着最后一抔土落下,单鸾按实了周围的土地。水沟河里的流水被风吹起了一个卷,溅起来的水花打在岸边上,水流和潮湿的泥土无限蔓延,逐渐融为一体。

      单鸾看着洇湿的土地,沉默了很久很久:“......我可能真的想要她爱我,可她真的......可能也没有那东西。”

      河边的土石不那么牢固,风吹过水流过,就有片刻的沙石飞尘跟着奔跑走远。河水带走她,也就把这一世不合时宜的母女缘分也一并斩断带走,轻飘飘地流向更远方。

      童光没打扰她,自己静静看着不远处的警戒线,不知在想着什么。等单鸾收拾干净了,她轻推了单鸾一把:“我们去你以前住的地方看看?”

      单鸾:?

      单鸾:“危房,好危险的。”

      童光一边推着她一边往那一头走:“一下子应该不要紧啦,又没有人。走嘛走嘛,趁现在天还没黑。”

      “......不是......”

      “走嘛!”

      ——抛开刚认识的时候那些人云亦云的滤镜,单鸾深切认识到,童光确实是成长在爱里要风得风的小公主。

      一区后巷其实已经拆了一大半,不再是从前单鸾印象里那样狭小的一线天。两边紧靠的房屋又危险又不透风,还有拉得像团乱麻的电线,施工前早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违法线路拆个干净,半边的房子都拆成了建筑垃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停工在这里,里面一些施工的工具还没撤走,她们来的路上听到一耳朵,可能什么时候又可以继续开工。
      两个人穿过那些堆叠起来的瓦砾,单鸾凭着过去的印象找着稍微还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屋子,可时间太久,她那时的记忆一片混乱,只觉得每一块建筑垃圾都相似,找不出半点熟悉的模样。单鸾就说:“可能已经拆掉了。”
      太阳已经落了山,好在不远处就是正在改建的一社区,工地上高亮的照明灯远远投射过来,时不时还传来建筑作业的声音,让后街的这一头也不至于那么黑暗。单鸾刚想劝童光放弃,就听见童光说:“那里窗户底下有个砖板凳,是这里吗?”

      单鸾没想到她随口提起的东西童光竟然还能记得,她上前仔细辨认了一下,没有了那些堆起来的杂物和不见天日的遮盖,她觉得周围的东西都一模一样,一时间也不是很拿得准。单鸾突然想到,这边早两年就已经成为了危房,派出所那边说是因为居住的地方人员混杂传染上的病,那这两年单悦都是住在哪里的呢?这些危房又是为什么拆了一半又不得不停工?
      窗户旁边就是往二楼的楼梯,她顺着楼梯跑了上去,楼梯的栏杆和地板上还有洗不掉的黑色脏污,说不清那是什么东西。那个破漏的门板还在,里面的东西都被清空,除了光溜溜的家具底板,就只剩那扇还在‘吱呀吱呀’的老木窗,空气里充斥着消毒水和灰尘的味道,门旁边还贴着封条。
      单鸾略微无语地笑了一声:“还真是。”

      童光跟着她后面追了上来,传说中的二楼比想象的还要小,两个人站在门外都嫌转不开身,童光奇怪道:“真的是这儿吗?好小,你不是说旁边有个放杂物的小隔间?”
      她话音刚落,就看到楼梯和二楼的墙体间有一个凹进去的夹角处,大概是留空来放电箱或者是没砌好的空档,单鸾把那木板推过去,木板一挡起来就像一扇门了。
      童光:......

      她身量高长,站进去比了一比,还有小半个身子留在外边。

      单鸾看着她略微窘迫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没想到还有烂成这样的地方吧?”

      童光望着天,叹了一口气:“......倒也不是......”

      单鸾拉着童光走进屋子里,屋子里已经没有能够休息的地方,她对那张床有阴影,也不想让童光去坐,两个人就抱着腿坐在靠墙边的那张长桌上,旁边的窗口透着微微惨白的光,单鸾有些恍惚,总觉得有种别样的既视感。

      童光抱着腿凑近她,轻声问她故事的后续:“那后来呢?”

      单鸾说:“后来?后来我就跟着小婷老师走了呀?”

      单悦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但李小婷坚持要带走单鸾,如果不行就报警,告他们虐待儿童,这母女两个都是黑户,根本经不起查。更何况,张建华才是这群人中间最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人,两边拉锯良久,最后还是给李小婷把人带走了。与此相对的,李小婷要对那天晚上的事守口如瓶,后续怎么处理的,她们就不太清楚了。

      但是最后纸还是包不住火,张建华和单悦的私情还是被捅开了,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

      单悦不知道是哪一根脑筋搭错了,还是张建华的离开彻底烧坏了她的脑神经,她不知道在三中附近蹲了几天,真让她抓到一个张翠来学校探班张建华的空隙,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事闹开了。李小婷在人群外远远地看着这场闹剧,她后来大概了解了张建华一点,她知道张建华是本校的主任,有个很有手腕的妻子,是本地颇有名望的企业家,给本校捐助了不少,连最上头的领导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学生们被压抑天性压抑得久了,趁着放学的当口不近不远地凑在那儿看热闹,她隔人群就听到单悦那种甜蜜得齁嗓子的声音。她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人,头低低的,背着这个方向,手上还提着什么东西,看不出表情。李小婷那天没敢继续加班,从班里把单鸾喊出来拉着人走了,单鸾牵着她的手走在旁边,两个人的手心里沾满了汗。
      那天起沸沸扬扬的传言就传满了整个学校,不出半天就有传言说张主任出轨玩出了个私生女,就在他们学校里。其他班不知道内情,日升班稍微机灵一点的小孩大概就猜到了空降的单鸾身上,一连几天,李小婷都注意到班上有几个孩子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单鸾,这种奇怪的眼光和传言会传染,一下子日升班就都知道了。小孩们正处在最嫉恶如仇的年纪,连带着稍微那么‘不干净’身份的单鸾都要遭到排挤。

      那时候李小婷就知道要不好,她做了心理准备,但还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在某天上课的时候隔壁班的老师喊她去主任办公室,她心头突突地跳着,心说这一天还是来了。讲台下面的学生像是嗅到了什么似的都纷纷支起了脑袋,单鸾坐在最后面也抬起头来望着她,李小婷看着那双懵懂的眼睛,心里叹了一口气,说,算了。
      到了办公室已经有几个人在那儿,一个是张建华,一个是三中的副校长,还有一个穿着干练商务套裙的女人,她黑眼圈很重,眉目间是掩盖不住的憔悴,眼睛红红的,不知道熬了几天的夜。
      李小婷知道那就是张翠。

      “李老师,”张翠用那双已经衰老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她,说“你们班上有一个孩子,她的入学手续不太正规,明天起就不来了。”

      “为什么?”李小婷站在那儿,像是学生时代受到检阅一样,背着手,声音隐隐有些发抖。
      她知道她们已经商量出了一个具体的处理程序,现下只不过是通知她这个无关人士处理的结果。但是李小婷不甘心。
      ——她不甘心又回到那一句“你帮得了她一时,还帮得了她一世吗?”
      她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张翠刚处理完事,累得心力交瘁,摁着隐隐作痛的头:“不是说了吗?她手续有些——”

      “你明明知道她才是受害者是吧?”

      张翠霎时间瞪大了眼睛。
      她经历过很多不堪的、棘手的事,却从没像这几天一样,好像赤身裸/体地穿越在人群中间,每个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嘲笑她的无能和可怜。
      可她还是选择了息事宁人,把这口痰往回咽。

      张翠说:“李老师,你不要信一些外面的乌七八糟的传言......”

      李小婷奇怪地看了张建华一眼,张建华头低垂着,不敢面对这糟心的一切。李小婷打断她:“张老师还没和你坦白吗?”

      李小婷说:“我到的时候,他们俩还想拉着孩子苟且呢,幸好我到得及时把孩子带出来了,不然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办公室里的三个人都用那种分外震惊的眼神看着她,这反而让她脑袋发热,能把后续的话顺顺当当地说出来了:“你们讨论的结果,就是让无辜的孩子来承担你们这些大人的龌龊吗?!”

      张翠想也没想下意识扇了李小婷一个巴掌,激动地大喊起来:“她算什么无辜,你知道她们母女俩——”

      李小婷顶了顶被打的腮帮子,毫不在意地嗤笑了一声:“至少比你那连孩子都不放过的枕边人要无辜得多吧?”

      张翠怔怔地盯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哭了太多次,崩溃了太多次,干涸的眼睛早已掉不出一滴泪水了,她一下子倒在地上,张建华连忙去扶住她。

      李小婷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第二天李小婷就收到了劝退,副校长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面对李小婷也只是不住地叹气,他和张翠交情不浅,张翠帮过他家里大忙,他没法拒绝张翠的要求,但眼下卷入这种事情中,他也觉得是一场闹剧。他对着李小婷叹气道:“孩子啊,算了吧。”

      李小婷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只是说:“我算过了。”

      单鸾脑袋贴着墙壁,小声道:“小婷老师失业后带着我在家独自辅导了我一阵子的基础知识,她有个学姐在普宁三中工作,知道了她的处境,邀请她来我们学校,小婷老师就带着我来普宁。也是那位老师托人帮我弄好了户口问题,让我能直接在三中的初中部接着读书。单悦的话对我来说像是诅咒,我不想完全地靠着小婷老师,就一面打工一面上学......只是落后的东西确实太多,追起来很难,初中读完了就只能排到三中的高中部来。”

      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变得很晚,工地夜间也有人打着灯在四处巡逻,一道扫射的强光从窗边照射了过来,两人怕被发现下意识似的捂着彼此的嘴,同时往墙边缩了缩。她们有些诧异地看着彼此,脚步声远去后,两个人才在黑暗里偷偷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童光问:“那张阿姨呢?她怎么认出你的?”

      单鸾说:“我也不知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我也就在小婷老师辞职那天才远远地见过她一次......可能是我现在和单悦有些像吧。”

      不知道单悦发了什么失心疯,听说她后来还在一直纠缠着张建华他们家,张翠被她逼得没有办法,后来也举家搬离了大林。

      李小婷辞职的那天单鸾牵着她的手站在人群外边,远远看到有个女人用一种很奇怪地眼神看着这边,她后来知道那就是张翠。她知道张翠是谁,年幼的单鸾像是做错了事,有些害怕她。张翠周围有很多人,可她却像是孤零零一人站在那里,憔悴得不成人样。李小婷拉着她越走越远,她也就没再回过头了。

      “噢!”童光突然想到什么,笑着逗她:“所以你当时是听到了她们对于我的传闻,以为我和你情况差不多,才想着要接近我?”

      “算也不算。”单鸾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我确实是因为那些传闻才知道你的,我以为你的处境会和我相似,我得到过小婷老师和其他人的帮助才能走那么远,所以就想,如果需要的话,我也可以给其他人搭一把手。”单鸾说,“那天在烧烤摊子上我看到你,其实我当时是有点害怕的,害怕自己多管闲事,也害怕是传闻误导,惹得你朋友生了气,我一时没过脑子,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泼了你一脸,其实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单鸾想到当时的情景,不由得笑了一声:“但你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我就知道那些传闻都是假的。”

      她轻轻抓过童光的手:“你发着光呢。”

      屋子里其实很黑,童光看不太清楚单鸾的表情,但她盯着单鸾的方向盯了很久,单鸾的手心温暖又干燥,她动了动,回握了她的手。单鸾楞了楞,两个人的头凑在一块儿,让童光一下子就找到了她。

      单鸾一直以来都很害怕,害怕过去的阴影,害怕别人看她的眼光,害怕那些流传在口口之间的传闻和评价。因为太害怕了,所以她一直跑一直跑,不敢回头,好像只要不回头,那些东西就追不上她。她曾以为自己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摆脱那些钻心蚀骨的诅咒,却原来时间比想象更刚烈,再刻薄的语言也不过如此。

      “小婷老师说的是对的。”她说。

      单鸾从前不和别人讲过这些,但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似的,她们两个一直讲一直讲,讲了很多。讲她们是如何从大林搬到普宁的,讲李小婷怎么教她,怎么追赶这些年虚度的光阴,讲一点她打工时候的趣事。童光大部分时间是在听她说,偶尔童光也补充一点自己的联想和遇到过的相似的事。单鸾平时很少说有关自己的事,大都是在听童光的吐槽和抱怨,今晚角色倒换,单鸾把自己向童光倾洒而去,童光默默地听。直讲到夜色偷偷地吞没了藏在屋檐下的两只小小的身影。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相互依靠着睡着了。

      一夜时光星流倒转,狭小的房屋再拘不住远行人。

      拆了半边的房子遮不住光,童光再醒来的时候,狭小的屋子里已经挤满了满目的晨光。新生的太阳薄薄的挂在天际上,云海掩盖不了它的辉光,赤红色的光芒像是箭矢从天际射落,一道接连一道,把黑色的地方千疮百孔,单鸾侧脸上的绒毛在林立的光线中晶莹剔透。
      她还趴在单鸾身上,单鸾早就醒了,呆呆地望着窗口,看着光从窗户跑过,把这间屋子穿透的模样。这是她不熟悉的一区后巷,金辉色的、暖洋洋的、照得泥土与微尘都无所遁形,懒洋洋地洒落在半空中,所有掩藏的一切都无所遁形。早晨的风还带着冷冰冰的气息,穿堂过巷充斥着肺部,整条小巷都泛着白色,晃得人看不清。

      ——太阳升起来了。

      “我.....”单鸾才说了一个字,泪水毫无征兆地就从眼眶中掉出来,她甚至毫无察觉,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
      可能只是阳光太耀眼了吧。

      童光看着她,擦过她脸颊上的泪痕,捧着她的脸,很慢很慢地凑过去,轻轻咬了她一下。
      单鸾转过头来看着她。

      童光说:“之前的不算。”

      她说:“我是故意的,你要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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