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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抛开成见与隔阂来说,贺华是个天生美人。
他美得不冷,似滚滚热流一般倾泻过来,有很强的存在感也让人无法不忽视他的感受和情绪。这一点恐怕他本人并不知道,只是随着贺献之的安排在做着事情。有点颠沛流离的神态从他的脸上尽现,正因为这份不安定他才对人处处戒备,像全身爪子都立起来的刺猬,自以为将自己保护得完好无缺。
我以为这样的人最不适合淌这浑水。
“你为什么要答应过来。”
贺华在前面问话,言下的意思是他并不觉得那是好事。
“不是答应,是我自己想要来。”我坐在山涧的石台边。这儿是一个凸出的断崖,形成了一个天然台面。人于上面稍息片刻,微风拂面,很是舒畅。些许青松从脚下延伸出去,一叠又一叠,有峻峭的冷冽也有温软的绿浪,几种风情揉杂其中。实则难见。
“哼,原来你也不过如此。”贺华回头,难得前来与我并肩同坐。
“怎么说?”
贺华低头撅眉,随后他问,“你就那么相信涔令非?你觉得他不会害你?不会算计你?”
“怎么会?”我摇头叹气,“相信,算计,你们的日子里只有这些?累是不累?”
“不斗,不算,不当心,我就得死。”贺华垂眼,双臂环在腿上。他似乎已经很习惯了这个姿势,做起来非常自然,而他的神态就像大理的天一般,随时都在变化。我见到了愤怒,羞耻,害怕,还有从未泯灭了一点希望。然吹了几许风,他抬头问我,“如果能走,我还不愿意?..我做梦都想。”
“你可以出了大理,一路向北,如果快马加鞭,没人能追得上。”我摇头望天,有几只鸟从雪天里过去,然后天色由白转灰,渐渐地零星的雪就落下来。可是不冷,一点也及不上猎场盖了雪的苍茫,让人的心胜过雪地的寒凉,千万倍。
我觉得大理的人心都是这一般,宽阔深邃却荒凉无比。在他们身边经过的人就成了心里的一颗草,或者枯木,在常年尔虞我诈的日子里,那些情感和怀念已经开始扭曲和古旧。经不起人事的考验和岁月的琢磨。我也时常看见涔令非坐在院里的石桌边,他每叹一口气就孤独满地。
从那个时候我便模糊不清了,究竟在青城的刁蛮是他的真性情,还是大理如蛇一样的狡诈只是面具。
“北边,有什么?”
贺华的眼里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神采。
“往北一点就有江南,再往北是塞上和大漠,然后雪山。我听过有人说雪山那里就是一个尽头,也是另一个地方,总之虽然没有大理的风光好,可是....。”
我说了一半说不下去,这个时候再说出那两个字眼,无论对自己还是对他,都是一个折磨。
“说不下去了,是么?”贺华嗤笑,伸手浸在山涧的水里。冰冷刺骨的雪水从指缝间滑过去,就见他自言自语地说,“不冷。”
“哈哈哈。”不得已我只有一笑解开尴尬。
贺华眯眼看着天边,白雪茫茫的亮很是刺眼,他遮住眼眉说,“你是不是觉得所有的事都连不成一条线,少了什么?”
“这不奇怪,你们大理人说话总是两个腔调,时而真,时而假,我就当进迷魂阵罢了。”
“你总是给我一种诚心找死的感觉?”贺华皱眉,“昨夜你过来,我觉得这人又蠢又笨。”
“你为何不说前夜你哥的漏洞百出。”我叹气看着略微惊讶的人。这世上从没有人能看穿另一个人的想法,所以他只能冒险。贺献之冒险深入,我冒险移出,刚好应了一进一退,攻守之势却不变。而贺华想不到,只能说他过于一相情愿地相信这个局,贺献之安排我为棋子,他就以为我正是棋子。
“凡事记得给自己留后路,不能背水一战,不然全盘皆输。”贺华抬头,“我哥说的。”
“前夜贺献之作为不速之客,涔令非的惊讶却有些做作,这两人精心演戏能骗许多人,但他骗不了我。我今日发现贺献之练兵,本是鹰形阵法却在我来之时换成了夹攻之势,我当时却也想不透,但刚才同你经过营帐,一路上没几个人。我想现在除了他在操练的人以外,整个山头应该已没有兵了的吧。贺献之练兵无非两个目的,一是效仿孔明的空城计,二就是改变阵法不让我看出端倪。毕竟夹攻之势,兵分两路,那人数看着自然会比鹰形阵法多一点。”
“....哼。”贺华瞥眼哼声,“你不是说不懂行军?”
“本是不懂,但几日来的通宵也看了一些书,常识还是有的。”
“七公子的事你又如何解释?”
“我和他在蜀都的时候便认识,我救了他一命。”
“如此而已?”
“所以我才了解他的弱点。’
“弱点?”
“不错,七公子的弱点就是操之过急,自作聪明。..实际上涔令非早先就同他见过面,并有意结盟,但实际上真正的盟友是贺献之才对。他同两方都结盟,其实只有你们是真,贺献之深夜来访和我做人质交换都是演戏给人看,那自作聪明的家伙只有被耍得团团转。他事先同涔令非说好联手合攻你们的山崖,而他负责在几渡泊拖住我的脚步,等我赶到山崖上时一切都结束了,双方的尸体都被尸虫啃得一点都不剩,不过因此贺献之的兵力才可以趁乱深入林中,以少数的牺牲换更多的利益。...夜里树深,山崖上根本看不见动静,只要抑制声响行动就能瞒天过海。现在恐怕那些人已经到了涔令非那里,或许已经向着七公子的地方进发了。”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夜我就怀疑,不过今日看见贺献之练兵便通透。...至于涔令非为何瞒着我,大概是想让戏更真,至少他算得到,楚良一定会跟着过来,我的性命不需要担心。”
“哈哈哈。”贺华突然大笑起来,起身抽剑挡在我面前,“好一个文公子,果然聪敏。”
“过奖,..我也是做戏做大的。不过你现在是不是想说我还是算漏了一步?”
早已料到,我坐在石台上纹丝不动。贺华最大的弱点就是不会察言观色,也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贺献之让他带我来无非是两个意思,一是要挟,二是要挟不成就杀人。
这点贺华当然知道,先前百般不情愿却忸怩的神情早就将那人出卖了一个彻底。
“你说呢?”
贺华的剑在眼前,我伸手拨开笑说,“涔黯不是真太子,对不对?”
贺华眯眼,一脸事迹败露之后的沉不住气。
“真正的大理皇太子应是贺献之才对。”
“你怎么知道?”
我叹气,摇头看着他,“这说来巧,贺献之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便说若我是女子,他定会倾心。”说完这句话,贺华的脸抽动了一下,这果然也跟我猜测的不假,他是有情意,不过不是对涔黯,而是那老奸巨猾的贺献之。我摇头起身走过他身前,站在石台边,那脚下就是万丈深崖,不免叹气,“以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句话,那是蜀国的国君孟昶。”
“单凭这点,你就能看出来?”
“那不止,一旦产生怀疑的时候我就会去求证,果然贺献之无论从言谈和风度上都胜过涔黯千万倍,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你对他的眼神不是兄弟间的相互扶持,而绝对服从。”
“呵呵呵。”贺华低头笑了起来,双肩抖动。
他的剑并不坚定,并且满是痛苦,他的眼睛一掠而过的是死意胜过杀气,他在绝望,尤其站在这一纵身就可以与世隔绝的山崖上,他就飘摇不定。就像他的笑声带着讥讽和无奈一般,不知道他在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只有痛苦能倾泻出来。
多年来的隐忍和煎熬,如今却被人只言片语点破。他不知在贺献之身边做戏还有什么意义?他更不知自己活着是为何,成为阴谋的牺牲品?还是大理皇宫里又一个没有名字的土丘?
但,这都是我的猜测,我不是贺华,没有资格说懂他。
“他让我在这里困着你。”贺华跪在石台上,短刃狠狠插进石缝中,“为什么?这么危险的人为什么不杀!”
“....不妨亲自问他。”
我替他说了一直想做的事,但那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却成了最厉害的反弹,贺华抬头,通红着双眼大吼,“闭嘴!”
“好,我不说话。”我站在山崖边笑。
“我替他做了那么多年的事,什么事,什么肮脏的事都在做,我要跟那混蛋....。我要演戏,我要演得像,.. 我演得很好,不是么?”贺华抓紧我的胳膊,他的眼泪挂在脸上跟雪水一样冰,他害怕,绝望,他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晏仁的噩梦。我想文相人,他像十多年前的文相人,他在大雨里面抓着我大吼,“我已经做得很好!!!”
“呵呵呵。”
我看着他的脸笑了,不止是笑他,当然还有文相人,还有一只深陷在这片迷雾中的人。我们都是一样被蒙住了眼睛,在迷雾和山涧奔走,欲望就是顶头的月光,贪心是树枝,那还有渴求和内心不断翻涌的悸动。这些就将我们永远锁在了一起,是最可怜的人。
我望着贺华,真的是最可怜的人,也不断徘徊在一个伤心的地方。
“为什么他可以对你说喜欢!为什么?”贺华把我逼近崖边,这里就连风声都更真切,水声还有善变的雾气。我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天地间就剩下了自己。还有一种得不到的声音,十分的痛,那声音在火里煎熬却还是在更绝望的时候发现永远没有希望。
我恍然看见从前文宅里面的亭子,石桌椅子,我和高逸面对面坐着,他在看书,我斟茶。然后旧事便开始了,一发不可收拾。渐渐的冰雪降下来,我看着高逸他凝结成了冰,最后在我面前碎了一地,变成了剑门关外的落叶,我再见到的时候,恍若隔世。
“文墨!”
山间传来一阵撕心的怒吼,我回头看见树林层层的对面,涔令非骑马立在山头。
“死!”贺华舞剑向我过来,剑锋划过他自己的血肉就溅起阵阵雪花。一支箭,涔令非缀着白色羽毛的箭射来,穿过我的耳际直接插进了贺华的喉头。
那人呜咽了几声,瞪圆泪眼看着我,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言语成了断断续续的呻吟。他一步步走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凑在我耳边说话,我听不清。
只除了一个死字。
随后山崖颠倒,冷风刮过身上,贺华紧拉我的手坠入山涧。
大概他最后一句话说,就是死也要拉我一起。
我看着贺华紧闭的眼睛,眉头松开了,似乎他在赶往一个温暖的怀抱,满是希冀。
“我要走了。”
高逸坐在我的窗前,文宅天上的月亮隐约浓雾中。他走得很突然,只能骑马过来趁着夜色告诉我。
“去哪里?”
我拍着睡在腿上的文祁,用手勾着他的头发。他自从傻了以后就对我更加依赖,就连入夜就寝也会抱着胳膊爬到我床上来。都说那么大的人了羞是不羞,可他不依。
“文祁睡了?”高逸伸长脖子看进来,见到文祁咬着手指的模样就笑,“他还是那般。”
“...你少打岔,...这一走要去哪里?”我问。
“成都。”高逸扬眉有点少年得志的味道,“我去做官。”
“做官?你考取功名了?”
我记得高长卿说过,他不会让高逸走偏门进去,要功名就得好好考。而且那人说一不是二,一向如此,怎么又突然转了性子。
“哎,那不是那样。”高逸连忙摇手,“是从小官做起,先是在府尹上,然后一点点来。”
“这样。”我低头笑了,大概也是老爷子耐不住等待。那功名不是那么好考的,又不说说中就中。
“可我会经常回来。”
高逸先是趴在窗口看着我,然后屋内的光线暗了下去,他便抬头想碰碰我的脸,可总是唯唯诺诺,差了那么点不放下手去。我觉得不耐索性抓着他的手捧在脸上,那才暖和了。
夜里晏仁的雾很冷,我要同他说话也开着窗,那寒气进屋就更是料峭。
“要不要进来。”我开大了窗子。
“...不了。”他低头犹豫片刻就放开我的手,让它空空垂下来。他别开脸看着其他的地方,夜色却染红他的脖子,我笑着等他再说什么,可是一夜了竟然无话。我和他只在窗边互相瞧,就怕脸上都瞧出了洞。但也谁都不开口。
等过了最冷的时分,天上泛黎明,高逸拍了拍我的手,“你喜欢什么?我从成都给你带。”
“...我不知道。”我摇头想着这些年看的书,却发现没有什么爱好,刚好前几日找到蜀绣的册子,我也索性开口,“就蜀绣吧,各种綉法都想见见。”
“哦,那好。”
说罢,高逸挥手离去,夜里的马蹄声哒哒作响。我等他走出了文宅的竹林却也没等到他回首一笑,..那中心情是涩的,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想起在心头的时候就总是苦。
我睁开眼见到黑色的树顶,终于从雾气中醒了,高逸的身影却依然还在。他就像始终如影随形,无论我在那里,心中就哽着他。
有人说不值得,..我也认为如此,但始终,还是放不下。
“醒了?”
有人说话,黑暗里没有光线。
“谁?”
我身下垫着干草,趁着微光只能见到陆续飘下的雪,盖满了整个石壁。我意识到这里是一个山洞,我同一个人在里面,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湿气,反而太像了很多人。
但我问他的时候,他没有做声。
“你吓坏我了。”
他把头放在我的肩上,热气在空气里呈现白色烟雾。
“涔令非?”
我拍着他的手。
“你知道是我啦。”那人的声音带笑。
“在崖上你唤过我。”我闭眼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一直到沁出了汗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跟着我坠下来?”
涔令非伸手抹在我的眼睛上,捏着嗓子说,“哎哟,怎么哭啦?”
我望着洞外的雪,像回忆的灰,扑洒在梦里梦外的路上。我见到梦里真实的高逸,他在某一个夜里,骑着马离开文宅,越走了越远。
“...为什么这些事高逸就做不到?”
我问。
“......对不起。”
涔令非的声音闷在我身上,却暖和,我也感觉的贺华渴望的那般温柔。我想这种相互紧靠的温柔就是他想要的,他需要那种温气来暖和身与心。
我开口,“怎么说对不起?”
“我动心了。”涔令非抬高我的脸,温柔的唇覆盖上来,如同微雪覆盖了大地,在融化什么又在冰冻什么,在感动什么却又在抹杀什么。
只在这阵吐息之前,我却第一次觉得想哭着。
我回手抱着他,雪落在那之外,没有任何的声音。
第二回合,都损兵折将,照样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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