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春》小吾君

2、再遇

　　天气越来越冷了。

　　这场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几天才停，天气预报显示未来几天都是阴天。

　　程毓回家时看见了被风吹到地面上的枯枝败叶，半干的路面反射着惨白的灯光。

　　她一边接着电话一边刷开门禁卡电梯卡，脚步声在电梯里才停下来。

　　好在这场通话在她进入家门前结束，她已经提前半小时智能遥控打开了家里的空调，在门外换好鞋后就能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抱拥。

　　程毓眉头舒展，将大衣包包放好后，她对着镜子解下耳环饰品，将头发扎起，放松地坐在了书桌前，用手机、平板和电脑对应数据，三线操作开始加班。

　　直到胃部隐隐作痛的时候，程毓才皱起眉头起身觅食，她打开了厨房的灯，一边烧水一边拿出冰箱下层的冷冻饺子。

　　她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洗菜做饭上，只能吃点速冻食品充饥，再加上她的厨艺实在欠佳，外卖也全部吃腻，不得不如此。

　　在等待水烧开的空档，程毓翻了翻工作群以及客户的消息，在脑海里想着报表上的数据，屏幕的光在她脸上变幻，描摹着她自然放松下略显冷漠的眉眼。

　　在国外念书的时候她就和几个同学办了网站做了前沿产品小赚了一笔，凭借优秀履历毕业拿了国外高薪offer，一年后又被国内大厂高价钱挖回，在不断拓展深造与跳槽里，她的薪资越来越高，也越来越忙碌。

　　以前她请过保姆做饭，但程毓行程不规律，加上她不是很喜欢陌生人出现在自己的领域里，干脆把人辞退了，自己饿了便点外卖或者糊弄了事。

　　热水壶里的热水很快烧开了，程毓将水倒进锅里再下饺子，按照网上的办法点水三次后捞起，从辣酱调了个汤，端出了厨房。

　　速冻饺子不算美味，程毓囫囵吃进肚里，舌尖只有辣酱的味道。

　　草草吃完一顿，程毓将锅碗放在水池里搁置，继续坐回电脑前工作。

　　不知是因为降温受凉还是刚刚吃的太烫或者太辣，没一会儿程毓的腹部开始隐痛，没过多久痛感越发强烈。

　　程毓面无表情地起身倒了杯热水，动作熟练地从药箱里拿出肠胃药服用。

　　年少时落下的病根加上常年饮食不规律，让程毓也不知道身体什么时候会罢工，好在大多数情况下药物可以缓解不适。

　　温水吞服胶囊后，程毓揉了揉肚子，去了一趟卫生间。

　　白色的灯光将她的脸色照的有些病态的苍白，略显干燥的嘴唇显得人略微憔悴。

　　半个小时后，并未消失的腹部痛感让程毓的神色越发冷硬，她将文件进行处理，走到玄关戴上口罩拿车钥匙出门。

　　现在快十点钟，地下车库很安静，走动间程毓能清晰听见鞋跟和地面相触带来的回响声。

　　车开出小区后，外面的世界依旧繁华，让晚秋的冷清荡然无存。

　　程毓去了最近的医院，急诊的人很多，消毒水的味道穿过口罩透进鼻腔，程毓边看手机边排队，眉头始终皱着。

　　听到‘急性肠胃炎’的诊断程毓并不惊讶，她拿药挂水，坐在了输液大厅里。

　　每到这个时候，程毓总觉得健康平安才是最重要的事，不过这种想法总是在离开医院后就慢慢消散。

　　程毓把吊水的左手放在座椅扶手上，单手滑动膝盖上的手机屏幕，看着项目部那边的产品报告。

　　夜里输液室的电视还开着，大厅里也有人走动，不算安静但也没有特别尖锐吵闹的声音，程毓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听到一声迟疑的问候才抬头。

　　女人轻声问：“是小程吗？”

　　程毓先看见女人的腿，宽松的蓝色棉裤看起来质量一般，她向上望，撞入一双温柔眼眸中，那眼中的神色先是惊喜而后就是担忧，与此同时那带着点吴侬软语式腔调的普通话也一并响起。

　　“真是你呀小程，这是怎么了，感冒了吗？”
　　女人的眉眼温婉和气，声音里带着关切，这种关心让程毓心里叹气，这就是她不想见相亲对象家长的原因。

　　“阿姨好，没什么事。”
　　程毓礼貌问好，简单客套了两句。

　　很奇怪，她明明戴着口罩，竟然还能被认出来，她们不是只有一面之缘吗？

　　程毓看得出来，这位‘未来婆婆’很满意她，但她并不想要这种看重，这种热情已经越界了。

　　“都输液了还没什么事，哎呀，你的手好冰。”
　　芙梅碰了碰程毓的右手，被病人冷冰冰的体温惊到，动作匆匆地翻包，从里面拿了暖宝宝出来。

　　“这个暖贴你握在手里，会舒服很多。”
　　芙梅递到程毓的右手前，示意她抬抬手握住。

　　她刚刚远远望着就觉得侧影熟悉，因为程毓戴了口罩不好认，芙梅犹豫了快十分钟才上前确认，好在是没认错。

　　上次见面后，芙梅对程毓满意的不行，回头还试着搜索了程毓的名字，一堆东西芙梅看不懂，但知道程毓非常厉害，她还特地截图保存了程毓的商业活动图，时不时看一看，因为八字还没一撇，忍住了拿去和人炫耀的冲动。

　　现在程毓生病，芙梅很是担忧，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程毓还没来得及细想女人的手指触碰到她的感觉，便看见递到跟前的东西，有些状况外地握住了暖宝宝。

　　按照社交规矩，在她说出那句话之后眼前的女人就应该走流程的关心两句再告别，可是女人没那么做。

　　社交界限骤然被打破，为了避免冷场，程毓下意识寻找话题。

　　她摘下了口罩说：“谢谢阿姨，阿姨这么晚了怎么在医院？”

　　芙梅如实相告：“以前的工友生病了，我来看看她。”

　　女人有着普通人母亲的平和，无论是她口中探望的人的身份，还是她身上暖和却朴素臃肿的服装，都让她看起来不像个有钱老板的母亲。

　　她的温柔是带着些岁月沉淀后略显疲倦的温暖质朴，完美符合程毓在书本或者是其他家庭里看到的母亲的形象，让她轻易想到所有和家庭有关的温馨画面。

　　例如家里留着的灯，睡前牛奶，无论何时只要回家就有的热腾腾的事物，轻声细语的关切……不断在脑海里闪过的简单的美好的陌生梦幻的画面，让程毓有些走神。

　　芙梅看见程毓怔愣，神色微微僵硬，掐了一把掌心，心里有些懊恼，又有些惴惴不安。

　　她这样是不是又给儿子丢脸了，是不是又搞砸了？
　　程毓不会对她印象变差吧，要是连带着看不上儿子了怎么办？

　　她有些笨拙地转移话题，问道：“晚上吃东西了吗？”

　　问完芙梅心里有些绝望，这都几点了，小孩怎么可能没吃东西。

　　护士走过来的时候正好听见，以为病人旁边的是家属，一边换输液袋一边回复道：“她现在最好吃点温热的流食，这几天都最好温养一下，不然肠胃还是会难受。”

　　胃痛？芙梅神色一肃，这可不是能根治的问题。

　　芙梅连连点头应答：“好的好的。”

　　在护士走后，芙梅说：“小程，我现在去给你倒杯开水吧，再去给你买点吃的。”

　　程毓拒绝她的好意道：“不用了阿姨，谢谢你，我自己可以点餐。”

　　“你要点外卖？这怎么行呢，太不健康了，速食粥没有营养，这样可以吗，我工友租的房子就在附近，我去给你煮碗粥，很快很快的。”
　　芙梅很不赞同程毓的话，忍不住低声商量。

　　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恳切，希望程毓能够接受她的好意。

　　程毓并不觉得惊讶，从她第一次见到女人起，就知道这是个在亲近的人面前将自身地位摆得很低的女人，以至于她对待儿子，对待未来的儿媳，都带着些隐晦不自知的温柔小意。

　　这种呵护出自于爱，出自于奉献，那不是过分热情的东西还没到手前的伪装，而是一种长年累月被塑造出来的东西，让她习惯承担照顾者的角色，在她的眼神里，被爱的人似乎是嗷嗷待哺的小鸟。

　　在程毓眼里，女人似乎变成了一个淌着蜜的蜂巢，每一滴粘稠的浆液，都让人感觉到她散发的温暖情绪。

　　这种母性光辉容易让人失去神智，让人心生眷恋依赖，以至于想要嗡嗡振翅回到最初的母巢，陷入金黄色的静谧梦乡。

　　程毓从这种情绪里抽离，拒绝道：“阿姨，真的不用麻烦了。”

　　她垂着眼眸，浅棕色的眼珠在医院过分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在这一瞬间，程毓有些羡慕陈明林，又想到陈明林身为孩子对女人的微妙态度，程毓在心里皱眉。

　　“不麻烦，你在病着呢，得吃点健康的，”芙梅边说边去给程毓倒了杯温开水，把包放在程毓的座椅旁边道，“按照你输液的速度，在你离开医院之前我肯定能回来。”

　　她说着便急匆匆离开了，像一位面对子女的健康问题不容任何人拒绝提议的母亲。

　　程毓没机会叫住她，捏着手心里的热源，发了一会儿呆。

　　这样的社交亲密对于她来说有些超过，明明从关系上来说根本不合适，之后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但程毓心里清楚，即使她再三拒绝，她心里也没有产生烦躁抵触的情绪。

　　程毓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回之前的文件，视线时不时会落在入口处，忽然响起的通讯让她回神。

　　看到来电显示程毓点击接听，不自觉地蹙眉。

　　她问道：“怎么了妈？”

　　陈女士中气十足的声音从耳机传入程毓的耳朵里，带着些不满：“打电话关心一下你，非要有什么事才能找你吗？”

　　程毓没搭腔，她不想争论吵架，等着陈女士的下文。

　　“你最近那对象处的怎么样，可以的话就商量一下订婚结婚的事……”

　　又是这些，程毓就知道，她打断了母亲的喋喋不休：“还没到那个程度。”

　　她没直接说不合适，因为陈女士肯定又会给她推别人。

　　“你年纪不小了别这么挑三拣四，男方还比你小呢，年少有为人看着也精神稳重，你还有什么好挑的？”

　　程毓盯着输液管，将那些话当做耳旁风。

　　“行了妈，回头再说，我在医院。”

　　陈女士提高音量：“怎么到医院去了？”

　　程毓：“老毛病。”

　　“你又不按时吃饭了是吧？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我叫你早点结婚还不听，有个人陪着你照顾你，你也不至于大晚上一个人去医院……”

　　程毓听着数落声左手不断收紧，她不想在这个时候争吵，她也不想再听到母亲的任何一个字，干脆把电话挂了。

　　再下一个电话进来之前，程毓利落打开飞行模式，继续做自己的事。

　　输液袋里的药液就快空的时候，程毓收起手机传呼护士来拔针，视线落在座椅旁边的手提包上，女人还没回来。

　　棉签按上针孔时有轻微的刺痛感，程毓抿了抿唇，忽地听到有些着急的脚步声。

　　“呼……刚好……小程我给你熬的小米粥……呼……这个更养胃……”
　　芙梅有些气喘地站在程毓跟前，坐在椅子上打开了保温桶。

　　“这饭盒是我新买的绝对干净，时间有点赶不知道味道好不好，你试试，小心烫哦。”
　　芙梅把勺子递给程毓，眼里带着期待。

　　明黄色的粘稠小米粥开盖后热气氤氲，模糊了女人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