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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恶意 ...


  •   *查理苏视角,第三人称
      *专业知识相关请勿当真
      *全文字数8k

      *

      恶意

      查理苏不小心喝了一杯咖啡。

      用“不小心”这个说法可能有些奇怪。咖啡不是毒药,没必要避如蛇蝎。查理苏自己就是医生,他懂得分寸:理论上而言,咖啡只会影响他原本就毫无进展的疗程,不会带来什么立竿见影、跌宕起伏的生死体验。
      因此,尽管医生曾建议查理苏不要喝咖啡——当然,终究只是建议——他后来也还是在各种场合喝过几次,都没有带来什么影响:生活照常,失眠照常。与咖啡有关的话题逐渐被丢进不值一提的记忆抽屉里,在一些重要的时刻,比如现在:当查理苏和他亲爱的未婚妻在咖啡厅共同度过平安夜到来前的下午时,他绝不允许自己煞风景地打开它们。

      于是查理苏喝了一整杯咖啡。
      异样感在两小时后姗姗来迟:他开始有些不自在地发现自己对眼前的烛光晚餐毫无欲望。起初查理苏以为那是坐在对面的未婚妻太过有吸引力所致。直到他因为用餐过慢被自己的女伴叫了好几声,女孩有些不满地皱起眉:“不要看我,好好吃饭。”
      他说,好,好。未婚妻的叮嘱怎么能不听。
      男人低下头,眼前的炖菜正散发出一种腥甜的奶油味。他忽然觉得想要呕吐——当然不是因为那份晚餐——执餐具的手也开始使不上劲,毫无规律地微微发抖。查理苏试着冷静。他尽量不露声色地、小心翼翼地重复这些动作:吸气,呼气;更深地吸气,呼气。尽管如此,缺氧般的晕眩感还是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他知道那是发病的前兆。

      查理苏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是一名病人。
      不至于吧。他下意识在心中反问:不至于吧,因为什么,下午那杯咖啡?Charlie,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矫情的男人?——他一向是擅长这样安抚自己的,且大多数时候都有用。然而下一秒,他和坐在餐桌对面的未婚妻再次对上了视线。女孩安稳、透明的目光扫过查理苏的面庞,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正在害怕: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发病过。

      “查理苏……?”女孩注意到他面色古怪,皱起眉,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你怎么了?”
      “我没事。我很好。”
      他几乎是瞬间回答,“你慢慢吃。”
      “……”她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两人无声对峙几秒,他的未婚妻忽然站起身,像一只轻捷的小鸟似的哒哒哒绕过桌子,来到查理苏面前。
      她垂下脸,从肩头滑落的长发轻轻晃过查理苏的视野:“怎么回事?”像是在担心他不便开口,她声音很轻。
      “真的没事。”他想要笑一下,“我只是在想我们之后要去看的电影。”
      女孩显然并没有被说服。她飞快地伸手摸了摸查理苏的手背,又把手心向他额头一探——她的手很小,干燥、温暖。“也没有发烧。”女孩嘟囔了一声,“你是不是不舒服?”
      然后她在男人开口回答前又补上一句:“说实话。”
      “……是有一点。老毛病了。”
      查理苏看到她的神色逐渐由不解转为恍然,然后又变成一种介于紧张与冷静之间的表情,至少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夸张。
      “过一会儿就好了。”他说,“不用担心,先填饱未婚妻的肚子比较重要。”
      “查理苏,”谁知女孩板起脸,语气严肃,“你要是小看我,觉得我看不出来你现在身体有问题,以后咱俩都别吃饭了。”
      “……”
      “你再吃点,吃完我们回家。”
      他被对方不容置喙的气势压倒,几秒后才吐出一句:“……那电影呢?”
      “看什么电影。你需要躺下休息。”她眉毛皱得更紧,又说,“我陪你。”
      查理苏忽然就被说服了。
      “好。”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都听未婚妻的。”

      还不到晚上九点他们就回到了所谓的家:查理苏名下距离餐厅最近的一间公寓,那是他几个月前未雨绸缪作为婚房准备的。时间实在太早,平安夜的重头戏还未到来,一路上车窗外都是灯火通明的店铺与并肩而行的情侣。“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形式和你介绍我们的婚房。”进门时他甚至还在开玩笑,用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的手为女孩拉开门。
      非常罕见地,他的未婚妻居然没有反驳他,而是沉默着进屋,一进去就把他拖到卧室床上,让他躺好。

      查理苏觉得新鲜,享受这份照料之余却又隐约感到一丝不安。他其实很少想起自己是一名病人。失眠和病痛对他而言都称不上新奇,他们长久为伴,互相折磨,成为构成查理苏生活的一部分:一种无法涂抹均匀的灰白的、粗糙的底色,一片刮不掉的锈痕,一只整日都在鸣响的坏掉的警笛。
      每一件都同样陈腐、无趣、不值一提。
      查理苏不愿意故弄玄虚、大张旗鼓地强调它们。他不喜欢卖弄痛苦,也不想成为他人的谈资。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重重地吸气,吐气。他的未婚妻很快又回来了,查理苏听着她踏踏的脚步声,想象女孩正穿着自己置办婚房时为她挑选的那双毛绒拖鞋。“先喝点水。”她已经走到床边。男人乖顺地坐起来,接过女孩手中的杯子,低头时如愿以偿地在她脚上看到了那双崭新的拖鞋。
      “笑什么??”女孩面露疑惑。
      “没事。”他摇头。她的脚腕好细。

      查理苏喝完水,重新躺回床上。脑内的昏沉感依然没有减轻。他听到女孩遥遥的、模糊的声音:“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下午发生什么了吗?”
      “什么都没发生。”他说。
      查理苏感觉声音听上去简直不像是从自己口中发出的——他感到犹豫,又有些退缩。毕竟因为一杯咖啡就引发的焦虑和惊恐发作实在听上去有些可笑。他倒是可以向未婚妻认真分析其中的原理:咖啡因刺激多巴胺分泌虽然可以暂时缓解抑郁,但对焦虑……那样就又显得过于长篇大论了。他还不希望自己变成那种无趣的男人。
      “呃……就是,因为咖啡。”最后他干巴巴地说道。
      预想中的质疑没有到来。他看到女孩张了张嘴,然后有些局促地开口:“你不能喝咖啡?”
      “医生的建议是不要喝。不过也不是不能,至少我迄今为止都没遇到过今天这种情况。”
      “……”
      她脸上浮现出不安,“我下午应该给你点一杯牛奶的。”
      这没什么,不怪你。查理苏想开口安慰她,却听到女孩又语气严肃地嘱咐:“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一定要告诉我。你药带了吗?”
      “……带了。”
      “我去拿。”她又一阵风似的哒哒跑走了,被留在床里的男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说任何话。

      查理苏望向卧室苍白的天花板,笑了笑。他的未婚妻很快又回来了,拿着从他的风衣口袋里找到的药物。她看上去比过去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显得温柔、耐心,边喂他吃药边认真研究着那些很难分辨的药片,并一一向查理苏确认它们的效果和名字。男人有些不适应:其实他并不觉得自己需要被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
      “好了,你快休息吧。”女孩收拾完床头柜上的水杯,给他抱了一只毯子过来,“我不吵你了。”
      他瞧着未婚妻为自己盖上毯子的那双手——她的手腕和脚腕一样细,盛在宽大的毛衣袖子里,看上去很轻松就能折断。

      查理苏想向她搭话,却又罕见地感到无话可说。男人按照对方的叮嘱乖乖闭眼,想至少依靠这片刻的寂静安抚逐渐加剧的头痛——他忽然想起自己其实曾经也这样被人照料过:在很多年以前,那间密不透风的巨大宅子里,母亲的手像云一样轻柔地拂过自己滚烫的额头。那应该也是在一个冬天,黑夜变得十分漫长,不过查理苏记不清了:对于被长年累月关在那间屋子里的母亲来说,春夏秋冬是没有什么分别的,那对他而言就更加不值一提,他不应该记得。
      他意识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失调:过往的阴霾与疾病带来的疼痛正在迅速占据他的胸腔,几乎令人无法动弹。大脑尖叫着发出需要氧气的信号。他感到窒息,浑身颤抖着想要挤出一些眼泪来分泌痛苦,眼眶却始终是干涩的。

      他想起母亲。
      母亲靠在那扇白得刺人的窗前,屋外是莹莹雪光。
      雪下得很大,是在节日即将到来之前,电视里播放着年轻情侣在街头被采访的画面。——他还是想起来了。他总是能想得起来的。
      他为什么总是会想起来?

      一只手碰上了他的脸颊,有些凉,依然是很柔软的。男人睁开眼睛:他的未婚妻正半跪在床边,小半个身子趴在床上,一手支着脑袋,有些忧心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清了清嗓子。
      “我忽然觉得还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待着。”她说,“不然你会胡思乱想。”
      “所以你是要和我一起睡的意思?”
      “想什么呢。”女孩偏了偏脸,几缕长发垂到床上,“我是说可以陪你聊天。”
      “……”他得逞地挑了挑眉,决定不拆穿,“那好吧。未婚妻的请求,我随时奉陪。”
      “嗯,”她点点头,“恭喜我获得了一个给完美先生陪聊的机会。……你今天怎么好像还没说过类似的话?”
      查理苏险些失笑,不过他一向实事求是:“我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太完美。”
      “不是某人说的‘人因不完美而完美’吗?”她头头是道地回,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哎,你等一下,我先去洗个脸。”
      “好。”看来这是真的打算聊很久。
      “我刚刚在洗手间看到了卸妆水……你这家里怎么什么都有。”
      “那当然是为了让未婚妻随时都能拎包入住。”查理苏看到她拉开门的动作顿了顿,从女孩的背影传来一阵笑声:“今天就夸夸你准备周到好了。”

      *

      ——时间会带走一切。
      查理苏忽然没头没尾地想起这么一句话。他们都说时间会带走一切。他看着洗漱完的未婚妻回到自己床前,她的刘海和睫毛都湿漉漉的,脸上还有一些可爱的小瑕疵——这段日子她经常加班,出门前还在抱怨自己皮肤变差。他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却又在某个瞬间忽然想到,这些都早晚会被时间带走,包括他们本身。而她也会在某一天抽身离自己而去吗?他的未婚妻也会死去,她漂亮的眼睛、柔软的皮肤和脆弱的手腕,都会随着一切被时间均等地带走吗?
      只有痛苦依然长久地与他相伴,这不公平。
      查理苏很少花费力气去憎恨什么,大多数时候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只容器,盛满冗余的回忆,没有精力再去繁衍更多的恶毒。

      然而他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听她语气轻柔地和自己讲身边一些愉快的小事,她的头发很长,垂下脸时扫过查理苏身下的床铺——这原本应该是一副极巨幸福的景象,却令他感到恐惧和惊慌。他知道那是疾病带来的影响,一些发作催生的烦躁好像正在密封的容器里横冲直撞地寻找着出口:查理苏想要摔碎东西,他也想要尖叫——过去无数个岁月的痛苦和愤怒以荒蛮之势想要从他身体里破土而出。可他发不出声音。
      他也曾想要恨什么人。
      时间没有带走他的记忆,所以他想去憎恨时间;母亲离开时没有把他一起带走,所以有时他也想憎恨母亲。然而他并不恨母亲:他很爱她,只是觉得他们都一样可怜。于是到最后他又只能去原谅。

      时针逐渐指向深夜,和他说着话的女孩忽然叹了口气:“你又在乱想。”
      “……”他知道自己被拆穿,一时找不到借口,干脆坦诚,“对不起。”
      “你还要喝水吗?”她并不责怪,直起身看了看手边的空杯子,“我刚刚好像看到冰箱里还有牛奶,我给你倒一点?”
      “不用了。”
      “好吧。”
      她轻轻地望了查理苏一眼——她很聪明,男人几乎是立刻就知道她看出了自己正在想什么,“或者我给你读个睡前故事?”
      “恐怕你读到半夜我都还睡不着。”
      “那我挑个长一点的。”
      查理苏笑了,忽然感到一丝轻松:“未婚妻……”
      “嗯?”
      “你其实不用这么把我当成病人来照顾。”
      “那不然呢?”这间屋子的书不多,她却还是在卧室的书架前挑了半晌,“查医生,你现在本来就是病人。”
      “身上连一点伤都没有,不用这么紧张。”查理苏知道自己说这话有悖于医生的道德。他转了转身,想从床上坐起来。“这种情况我早就习惯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未婚妻拿着书回到床前,坐在了他身边。查理苏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那本书究竟是什么,女孩忽然俯身,抬手捏住了他的脸颊。
      “?”
      她低着脸,长长的头发垂下来,没什么表情。一阵短暂的寂静过后,查理苏听到她说:“你看,你都难受成这样了,还说自己不是病人。”
      “……你用了天赋?”
      “我才没有。”女孩瞪了他一眼,“没经过你同意我是不会用的。”
      “哦……”那,“那你——”
      “连这都看不出来,我这个未婚妻岂不就白当了。”
      “……”
      “……”
      下一个瞬间,终于回过神来的男人猛地从床上支起身子,一把拽住女孩正打算落荒而逃的手腕,“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都没说。”她回过头,毫无愧疚感地盈盈一笑。
      “没关系,我听到了。”
      查理苏不慌不忙地接话,依然紧握着女孩的手腕——她没有甩开,只是好像思考了几秒,又重新坐回床边。“好了,快躺下。我给你读故事。”
      男人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靠回枕头里。

      *

      查理苏时常觉得他的未婚妻令人不可思议。
      比如,在他生日的那个夏夜里,当查理苏和她边聊天边穿过农家乐院外的走廊——那时他手里还抱着一只准备晚饭用的菜篮——忽然一片黑色阴影从天而降,啪一声落在男人怀里的菜篮上。
      ?!!
      “什么东西掉下来了?”走在他身旁的女孩脚步一顿,面不改色地朝天花板看了看,又扭头去看查理苏怀中,“哦,壁虎啊。”然后她瞧了一眼脸色僵硬的男人,“你还好吗?”
      “我没事。”那时他也像今天这样飞速回答道。
      “哦。”她点点头,然后四两拨千斤地从菜篮里捉起那只壁虎——查理苏的尖叫已经几乎悬在嗓子眼里了——把它丢回一旁的院子里,摆着手说,“去吧。”那一刻,男人觉得自己的未婚妻看上去简直像动画片里的超人,穿着彩色裙子在天上飞来飞去,拯救世界。

      又比如现在,当查理苏躺在敞亮的灯影里,听未婚妻为他轻声细语地读着手中的小书,忽然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和与安宁。尽管在开始读之前她再三强调这只是一种礼尚往来,是对于查理苏曾经为她朗读睡前故事的一种小小回报——没关系,他的未婚妻是个容易害羞的人,查理苏知道。她把他当成一名病人,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却也只是仅此而已:没有更多探询的目光,也没有怀疑的注视和过分的忧虑。

      只是男人实在是一名不安分的听众:当她读到“我在梦幻中看到的窄门好似一台轧机,我费力才挤进去”,查理苏就说:“听上去并不存在这样的门。”
      女孩说:“嗯。你觉得没有也没关系。”
      然后她又读:“我只为她所做的事,又往往不让她知道,我就是这样陶醉在一种自迷的谦抑中……”
      查理苏评价道:“这些小孩可真麻烦。”
      “确实。我也觉得。”
      她读到主角在夏日结束前的一个清晨讲述昨夜的梦境,“每个人都一样,必须付出巨大的努力,我们才能团聚。”
      查理苏忽然伸出手,握住她的小臂,摇了摇。
      女孩这次似乎终于有些被惹恼,鼓起脸回瞪他:“你到底听不听?”她的苹果肌在灯光照耀下形成一个饱满、可爱的弧度。查理苏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愧疚,反而有几分难得的愉快:他很爱她身上那种健康与柔韧,这令他感到自己内心充满温和。
      “怎么了?”见他不说话,女孩又问道。

      他望向她身后的灯光,吸气,吐气,那些无处挥散的怨恨好像在这个瞬间无声地四散而去。“我有点饿了。”查理苏知道女孩对人的示弱很没辙。
      “饿了好呀。你是不是好一点了?”她合上书,“我也有点饿。”
      “那我让吉叔……”
      “哎等等,这都几点了。”他被女孩挥挥手打断,“不要动不动就麻烦吉叔。我刚才看到冰箱里还有食材,我去给你煮点粥。”
      “真好。”他感慨,“没想到还能吃到未婚妻的爱心夜宵。”
      她没反驳:“那你要再躺一会儿吗?……还是现在就吃?”
      查理苏应声从床上坐起来:“我已经好多了。”他的双脚重新接触到地面,好像飘浮在空中的灵魂终于回到这具沉重的身体里。男人确认自己已经比刚才进屋时恢复许多,手脚的颤抖也不再明显,只是隐隐有些发麻,好歹使得上力。

      Charlie,你今天可是在她面前丢尽人了。他用手撑了撑身下的床,在心中苦笑。

      女孩回头看到他的表情:“又怎么了?”
      “没什么。”这已经是他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这样开口推脱,查理苏想了想,最终还是坦白道,“只是觉得我今天在未婚妻面前表现得很不好。”
      “这有什么不好的。”
      她语气淡然,“虽然你今天确实是比平时安静多了……嗯。不过你还是吵一点的样子比较好。”
      查理苏眨了眨眼:“你果然早就喜欢我。”
      “你想多了。”

      时间已过十二点,很快热粥上桌,他们在餐厅面对面解决掉了这份迟来的晚餐。两个人都吃得很慢,查理苏是由于食欲尚未完全恢复,而女孩则更像只是单纯在配合他的速度,总是吃两口就放下勺子陪他聊天。
      男人忽然发现自己的疏漏:他忘记把圣诞礼物交给未婚妻了。甚至那份礼物——原本应该作为惊喜出现在她眼前的——现在恐怕还留在车里。他又想起自己似乎也还没有收到来自未婚妻的礼物,然而自尊和教养又不允许他在送出礼物前就向对方索要。
      明天吧。他想,等天亮以后再问她也来得及。男人继续默不作声地咽下口中的米粥。
      坐在对面的女孩依然在寻找着话题。这种场景在他们两人的相处中是十分罕见的,查理苏甚至有些不忍心打断她难得的主动:她没有问任何关于他本人的事情,像是他究竟为什么患病,又为什么毫无道理地忽然发作,只是说:明天再去拍那棵圣诞树应该还来得及。
      ——她一直都很聪明,坚韧、柔软,恰到好处。他早就知道。煮得粘稠而清淡的米粥囫囵下肚,在他身体里蒸腾出一片温热,这次他的双手终于不再颤抖。查理苏想,他的未婚妻好像真的无所不能。

      他们收拾了碗筷,回到房间,拉起昏暗的夜灯。“你现在真的该睡了。”女孩揉了揉眼睛,拿起搁在床头柜上的书,“还需要我继续给你读故事吗?”
      “你那个故事不助眠。”他控诉道,“不如未婚妻陪我一起睡,肯定很有效。”
      “……我看你是越来越得寸进尺了。”
      查理苏挪了挪身子,靠向床的另一侧,好让女孩能整个人躺上来。然而她直接掉无视男人的邀请,只是坐到床上,将两只脚都摆上来,规规矩矩并拢,撑开书,又问,“到底听不听?”
      男人叹了口气:“还没结婚呢,我就被你欺负成这样。”然后他看到女孩透过一片微黄的灯光瞪了自己一眼,旋即改口,“那就有劳未婚妻了。”

      传来一阵翻页的声音,然后很快,女孩又静悄悄地读起了那本书。
      查理苏没有细听——他早就看过那篇故事,几乎可以一字不落地为她复述出来。男人迎着女孩身侧那盏微黄的灯,轻轻眯起眼睛:他看到她一只手轻轻摩挲着书角,低下头念书时,脸侧细碎的长发被照成一片透明的金色。如果他视力再好一点,甚至应该能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那真是非常可爱的。
      “你躲在枕头里偷笑什么?”她在这时忽然偏过脸,“不要睁着眼睛。快睡。”
      查理苏轻轻“嗯”了一声,又觉得还不够,于是说“好”,顿了顿,又说,“晚安,亲爱的。”
      女孩翻着书的手停了一下,没有回话。

      男人在她再度开始读书时闭上眼,假装入睡。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要和她说。那些与怨恨和病痛有关的字眼被她悉数抚平,留下的只有几道淡红的印记。他想,说“谢谢你”似乎显得太过生疏,然而唐突地表白心迹似乎只会增加自己被未婚妻踹下床的风险。他在女孩轻柔的读书声中思索了许久,却最终也没找到合适的话语。
      “……查理苏?”
      女孩停下读到一半的故事,轻轻叫了他一声。
      男人没有睁眼。

      “查、理、苏。”她似乎又凑近了一些,声音依然很轻,“睡着了吗……?”一片黑暗之中,查理苏听到她悄然合上书,搁在床头,然后拉灭身侧的小灯,似乎赤着脚下了床——他心里陡然产生了几分紧张,却又听到女孩轻盈的脚步声绕过床脚,朝着阳台的方向去了:原来她只是去关窗。
      又过了小半刻,她踩着光洁的地板重新回到了床前。查理苏听到被子被人窸窸窣窣掀起的声音。一个东西,很小一团,柔软又温暖的,小心翼翼地钻了进来。男人身侧的床垫微微下沉了些许。然后躲在被子里的女孩朝他悄无声息地凑近了一点,又一点。
      他感到有一只小手越过他的脑袋,把一只盒子状的东西悄悄放在了他的头顶上。查理苏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他的圣诞礼物。
      那只放下礼物的小手停留了几秒,然后轻轻抚了抚男人的头发。“外面下雪啦。”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很快收回了手。然后又过片刻,传来了女孩均匀而轻柔的呼吸声。

      查理苏在黑暗中静悄悄地睁开眼睛。
      他向女孩的方向靠了靠,因为怕吵醒她,每一个动作都格外谨慎,看上去可能有些好笑。那些在晚安之后没能说出口的字句——谢谢你,我爱你,又或许是别的什么——盘踞在他胸口,逐渐回归于寂静的黑夜。
      最后他想,我会记得你。

      他会记得她。还好他总会记得她,直到很久以后,和那些漫长而痛苦的回忆一起。这样,每当他在深夜时分重温过去的不幸,他也将总能同样回想起未婚妻趴在床前望着他的样子,她的眼神,读书时的声音。他会一直记得。
      查理苏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伸手碰到了她的头发——有些冰冷,甚至能隐约闻到了一丝干净的水汽。
      对了,她刚才说外面下雪了。

      然后他闭上眼,朝着女孩的方向悄悄凑过脸去,试图让他们两人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再近一点。

      终
      初稿 2021.12.24 凌晨 00:45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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