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络》大妮鸽鸽

1、秋思

　　正隆六年。秋七月。
　　中都燕京。十六位（妃嫔居所）后的宫女所。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入宫十年，今天才觉得，古人诗里写的，原来竟是真的。”袁六娘坐在低矮的屋檐下，怀里抱着一只香炉，轻轻叹道。她肤色苍白，身段纤瘦，穿一身石榴红褙子，系一条白色长裙，随意坐在台阶上，仿佛王羲之笔下的一撇一折，潇洒流丽。
　　艾玉抱着一件旧披风从房里走出来，披在六娘背上，笑她：“病着都不忘想男人？”
　　“呸。”六娘扭头笑着啐她，啐完却又忍不住轻轻一叹。叹息声飘入袅袅香烟中，消散在秋夜微湿的凉风里。
　　夜空澄澈如洗，繁星点点，璀璨晶莹。
　　院子里枯黄的垂柳枝已经落尽了叶，长长的枝条随风摇摆，宛如白头老妇的乱发。柳树下，小宫女们正由称心、徐丹领着，点好金花红蜡烛，在香案上摆放巧果、莲蓬、白藕、红菱等乞巧用的供品。今年皇帝正准备发兵攻宋，心思不在后宫，不在随驾南下名单之列的宫女们便都趁此难得的机会放松，预备七夕节通宵大玩特玩。

　　艾玉瞥见六娘手里的青铜莲花香炉。上前弯腰要夺：“你也不怕烫着手……称心，去给她拿个正经暖炉来。”
　　“不必麻烦，拜完织女娘娘我就回房去。”六娘忙道。
　　这时香烛供品已经备好，众人理好衣衫，六娘放下香炉，称心扶着六娘起身，与众人一同跪拜乞巧，又比赛穿七巧针。
　　称心向来聪明灵巧，手执彩线对着灯影穿针，一口气便能穿七枚针孔，轻松拔得头筹。
　　小宫女娇杏嚷嚷道：“年年都是称心，定是称心将我们的‘巧’都抢走了。不行，这局不算！我们重开一局，不带称心。”
　　称心也不计较，笑道：“呵，那我便让着你，你们玩，我送袁姐姐回屋去。”

　　称心一手打着灯笼，一手扶起六娘，慢慢陪她走回卧房。六娘十五岁入宫，十年间已经升作大宫女，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住。
　　“你不陪她们多玩会儿？我自己回来就是了。”六娘道。
　　称心道：“这会子同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玩，等散了，心里怪寂寞的，我还不如躲开。”
　　“你这丫头真怪。”六娘微笑道。

　　进了屋，称心扶六娘在床沿坐下，随后用灯笼火将房里的油灯引燃，又点炉子烧水，忙忙碌碌。
　　或许是因为病中之人，心地格外脆弱，六娘看着她穿着一件淡黄色左衽窄袖开衩袍，腰间围白色短围裙，走来走去地奔忙，脚步快得连灯下影子都跟不上，心里不知为何，漾起极柔极柔的情感，忍不住唤她：“称心，别忙了，坐下歇着罢。”
　　称心道：“我等水烧开。”说着，又给手炉换了新炭，拿来放在六娘怀里。
　　称心转身待要去看烧水壶，却被六娘一把握住手腕。
　　“姐姐？”
　　“陪我坐坐罢。我……怪寂寞的。”
　　称心一双亮晶晶的凤眼微微一弯，略带稚气的娃娃脸笑得一团孩气：“我等水烧开泡好茶，就来陪姐姐说话。”扭头抬脚要动，六娘仍抓着她的腕子，并未松开。
　　“姐姐？”称心疑惑地回头看她，见六娘望向自己的双眼水波潋潋，似有无尽衷肠要诉，只好坐回床沿，坐在她一旁，将她的手合在自己掌心：“姐姐怎么了？”
　　“我……”六娘的声音有些颤，像滴了雨水的蛛丝，瑟瑟地抖。
　　“姐姐若有事，尽可以告诉我，我定不告诉别人——”话音未落，称心吃惊地瞪大了双眼，怔怔地望着面前紧贴着自己的六娘：她们现在鼻尖比着鼻尖，嘴……贴着嘴。
　　六娘阖着眸子，睁开，直直地望进称心瞳孔深处，唇却未曾离开。

　　称心在宫里这几年，见过宫女和宦官偷偷摸摸搂在一起亲嘴，隐约明白一点男女之事，却从未尝过味道，此刻两人的嘴唇印在一起，她只觉得六娘像玫瑰花般香软。虽然受惊，竟有些留恋。
　　这时六娘慢慢松开她，说道：“称心……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磨镜子’？”
　　“不知道……”称心低着头，涨红了脸，脸颊滚烫，脖子血管直跳，耳尖简直要着火。
　　“‘磨镜子’，就是两个女人，像一男一女一般，亲热……自古以来宫里缺男人，女人就是这么……”说着她拉起称心的手，往自己衣领里放。
　　称心慢慢醒悟过来，用力抽出手，后退一步站起，恼火道：“原来姐姐是想男人了，就拿我消遣！”
　　“称心……你，你不想男人？”
　　“我……”她不知道。
　　倒是也朦朦胧胧做过些羞耻的梦，但梦里的情形并不清晰，只是模模糊糊一团影子。她只知道梦里有人按着她某处，她便很欢喜……
　　六娘凄切道：“称心，咱们这辈子，怕是要老死在宫里，到死都尝不着被男人疼爱的滋味儿，既如此，咱们何不……”灯影下，她一双秋水似的眸子低敛，尖尖的下巴好像将称心的心口戳了一下。
　　称心被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连连倒退几步，慌乱离去，连门都忘了掩。

　　称心走了。
　　空荡荡房间里只有灯芯上的火苗在跳，周遭事物的影子随火光起舞，荧荧乱闪。
　　灶上的水开了，咕嘟咕嘟，顶得壶盖儿咔咔响。水汽从壶嘴和壶盖的缝隙冲出来，夜风从大敞的门口涌入，将水汽推搡进房内，缭缭绕绕，如飘荡的一缕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