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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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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距我爷爷去世,已有两月余。
他故去时,享年七十有五,大约算不得喜丧。
因为我听人说,喜丧需全福、全寿、全终,缺一不可。而我的爷爷,自我记事起,守着与桌前不到方寸的距离,除了睡觉与解手,不曾离开半步。
然而就连这区区两件事,他也需要旁人相助。
据说是三十年前患了场病,又给一个庸医误了诊,弄得下肢截瘫,这一瘫便是近三十年。且他去时孤独,没有子女陪在身边。还是当日晌午,奶奶上楼送饭,才发现人已经没了气。
爷爷离世时,父亲不在。我与母亲接到叔母的电话,急匆匆赶车回到阔别已久的新镇,奶奶早已请人将他的肉身从二楼抬了下来。
我见着他他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盖着一沓黄草纸。奶奶说,他合不拢嘴,恐吓着人。
其实早在几个月前,他的嘴就合不上了。
那时他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若有什么需求,只能低声嘶呵或乌鸦一般歇斯底里地大叫。
一家人守灵的时候,奶奶还说起过他生前——他去世前一个月的事。
那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
叔父帮奶奶给他喂过饭,便准备去医院坐诊。爷爷见叔父拿了床上的外套离开,突然开始哇哇大叫,胡乱地甩起臂膊,手舞足蹈似的,看起来有些滑稽。
不过奶奶心里明镜,他这是大有要起身的架势。
于是奶奶问他:“你是不是想让阿季陪着你?”
爷爷点点头。
奶奶劝道:“阿季忙,他有妻子,如今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你总不能不让他出去糊口。”
爷爷听罢,便乖乖收了声,只是静静地盯着窗外看。
他这时实际上已经记不得事了。母亲有跟我提过,说爷爷只记得八零年代前的事,是故他不记得我,也不记得我母亲,只记得他的妻子与三个儿子。
可即便是他尚能说话的时候,记性也是不好的。时常拉着奶奶问,为什么他的大儿子即我的伯父,从来没在病时来探望过他。
这时候奶奶就会不厌其烦地跟他解释,解释过后,爷爷脸上总会浮现出怅然若失的表情——
他忘却了,他的大儿子早在九年前就已经病逝。
爷爷去世那天,家里的男人都没回来,还是隔壁开寿材店的乡邻帮我家设得灵堂。
他们从仓库里翻出一个旧音响,之后又找来一只水桶,他们从河边挖了许多土填在里面,用来插香插蜡。
母亲要我给爷爷烧几叠元宝,说我从小不长在他身边,死后总要尽点孝心。
叔父傍晚才回到新镇,来的路上他顺便请了一位阴阳。
阴阳先生算过时辰,两天后才宜动土,也就是说我们还要再守两天的灵。
我们是不在新镇住的,父亲最早也得第二天才回得来。当天晚上我便跟母亲回了自己家,母亲抬手拂过我头上的纸钱灰:“忙过这两天,你就可以去做你的事了。”
我默不作声。
我感知到,家里人对爷爷的过世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悲痛,除了叔父那年幼的儿子。
听叔母说,九岁的堂弟知道爷爷不在了,悄悄抹了好几回泪。
守灵的两天,我虽不在新镇暂住,但每日都要回去。
次日清早,我在灵堂边看见了堂哥,他是凌晨回来的,叔母说他守了一夜,当下睡得正熟。
现在只消等我父亲。
动土那天原以为用不上我,谁知凌晨五点,我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他让我赶紧穿衣洗漱,叫我去帮忙杠送灵的花圈,说堂哥已经开车来接我了,不要让他等太久。
电话挂断时,我一时竟不能回神。我过去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以前,这些事通常是轮不到我来做的,如今竟也轮到我去做了。
按照新镇的习俗,起棺时,亲人是见不得的。
所以我们藏在邻居的寿材店里,等装棺材的货车走远了,才开车追上。
阴阳叮嘱,送葬的途中,万不可回头看。于是我们都不敢回头看,恐坏了规矩。
乡下的山道狭窄,又刚下过一阵秋雨,四周都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装棺的车一路在前头抛着纸钱。
母亲说,那是买路钱。动土的时候,堂哥没有跟去。
因阴阳说他与爷爷属性相冲,需要避讳。
左右请了帮工,已是用不着我们。我与叔母便在山下陪他。难得回乡,见我们闲着,相熟的陈嫂邀我们到她家前院里坐一阵。
陈嫂的前院视野宽阔,墙下有块农田,种着些油菜与瓜果,对出去一条长河,长河背后是一片密林。
正歇着,堂哥忽然问我:“你知不知道哥哥的坟在哪处?”
这哥哥算起来该是我俩的大哥,他是我们姑姑的儿子。
我们三个自小一起长大。
我摇摇头。大哥的丧事,二哥都有参与,他自然知道大哥如今葬在哪里。而我,想来哥哥故去七年,竟不曾去他坟前看望过一次。
二哥一指远处的树林,对我道:“看见那棵矮一头的柏树了吗?他葬在那里。”说完,又指了指东边的山头,“伯父葬在那里。”
我没说话,却忍不住去望二哥指的那棵柏树。
二哥说完,忽然问叔母:“阿明出生的时候,伯父死了吗?”阿明便是我那年幼的堂弟。
叔母说:“在世的,还抱过他。”
二哥笑了笑:“那时候阿明那么小,只怕现在阿明都不记得他的脸了。”
他一夜没睡,那时似是有些累了,我见他困倦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掌下传出一声低低地叹息:“连我都已经记不清他的脸了。”
十二点左右,叔父打电话来说,山上坑已经挖好了,只等着两点将人下葬。
等待的过程中,天上又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
帮工与旁系的亲戚们七嘴八舌地争论不休,一会儿叫嚷人手不够,一会儿又是让去找伞,说东西不能被淋湿了。
这些声音跟雨声混杂在一起,未免听得人有些烦躁。直到他们终于商议好了,送灵的阴阳先生才冲房檐下大喊一声:“老大快来端老大人的遗像!”
站在我身侧的父亲听见,二话不说便冒着雨,脚踩一路泥泞地跑过去,在风雨中端起爷爷的遗像。
我心想,我的父亲才不是家里的老大,只是我的伯父死了,他才成了老大。
紧接着我又想,要是大哥跟伯父还在,就好了。
我见他们列起长龙,阴阳先生却急得抓耳挠腮,迟迟没有动作,似是有了什么麻烦。
正疑惑着,阴阳忽然冲我招招手:“你来!”
我走过去。
阴阳问我:“你是老大人的孙女罢?”我不明所以,却还是点头应道:“我是。”阴阳满意地说了两声“好”之后,将手中的招魂幡给我,对我道:“你来。”
我诧异地瞪大眼睛:“我哥哥……”
阴阳摇了摇头:“你哥哥犯忌讳,这里没有别的至亲了,你来!”
我只得从他手里接过那根招魂幡,随着送葬的队伍一路跟上山去。而这段路,自然也是回不得头的。
他们把爷爷抬进挖好的坑里,又一锹一锹地埋,泥土敲得棺木咚咚作响,直到那坑成为一个凸起的坟包。
至此,这个人是真的离我们而去了。我不免有些伤怀。
父亲忽然道:“还留着块地吧?”
帮工说:“留着。“他用铁锹扒拉开杂草遮掩的地方,问父亲道,“够了吧?”
父亲点点头。他一夜没合眼,眼袋似乎又重了些,眼睛里布满了蛛网样的血丝,脸上很是憔悴。
我这才发觉,这十几年,他老了许多。
父亲平静地说:“够了。”
叔父接道:“以后妈也葬这里罢。”
奶奶还活着,但我知道,她终有一天是要跟爷爷一样离我们而去的。
但他们这样直白地讨论老人的身后事,我实在不忍继续听下去,便开始四处转悠,我找见一座竖着无字碑的坟。
我不禁问道:“这是谁的坟?”
二哥眯了眯眼睛说:“似乎是哪位姑婆的,我小时候见过她。”
我:“她怎么碑上无字?”
叔母说:“是你奶奶,她不让刻字。”
原是我奶奶觉得我们活人的字,不可刻在逝者的墓碑上,这不吉利。
二哥嗤了句迷信,叔父骂他说:“那又有什么办法?你这姑婆的丧事由你奶奶操办,你也晓得,你奶奶有多么固执!”
二哥惋惜地道:“如今也就我们还记得,那等我们百年以后,子孙还会记得他们是谁么?”
叔父看了一眼姑婆的坟墓:“大抵不会记得了罢。”
的确,连我都不知道,后人便更不会知道了。
至此,我终于开始害怕起时间,恐惧每分每秒的流逝。
因我深知今天经历过的事情,将在未来的时间里不断经历。
所有如今站在我身边的人,我终将同他们一一分别去。
我会在活着的时间里愈渐孤独,直到自己灵柩入土的那日,与他们阔别重逢。
庚子鼠年
十月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