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阁江雨记》尘致

85、辰醑·二

　　修济带着他去了一家酒楼，但也没点什么，就是叫了壶茶，接着带他到一处窗口，凭栏把盏。
　　谢萧和落云肆然很喜欢在什么茶楼酒肆二楼站着，拿着茶杯，趴在窗台上慢慢喝。之前江景其实并不太理解，觉得这两人恐怕是闲得发慌。但是当他自己站在那里，第一次手里没拿茶杯——因为他不可能让别人看到一个茶杯在那飘着——看着修济倚着窗栏慢慢喝茶的时候，他忽然莫名其妙有了一点触动，就好像这样的场景其实已经重复过很多很多遍。
　　他看着修济喝过一杯茶，正转身去拿茶壶，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修济，我们以前认识吗？”
　　这其实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但修济却僵在了那里，就像是找不到什么措辞。半晌才回答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们应该是不认识的，但是刚刚你撞到我的那一刹那，我却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有一片灵神归体。”
　　江景静静听着，但心中却也在揣摩，毕竟自己刚刚那一瞬也有着相同的感觉，但是又好像因为离别太久，又经过转世轮回，已经不那么熟悉，但还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是自己的一部分。
　　但修济其实没有说，自己其实忘记了很多东西，除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他只是一天又一天地在这片山市走着，就像是在重复一些事情，又像是……在等一个人。
　　但是在刚刚那片灵神归体之后，他突然听到一段对话，也正是江景所听到的那一段。他听出其中有个声音像是自己的声音，而另外一个声音大抵就是他在等的人。
　　他似乎模模糊糊想起了那人的面容和一些画面，但是又一闪而逝，抓不住踪迹。他站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被一个小贩的借过声叫回神，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接着看到江景奇怪的状态，忽然觉得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又好像自己早就知道他会如此。于是他便走了过去，邀请他和自己一起。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为什么我会突然有这种感觉，也许你真的只是一个闯进来的陌生人，又或是我一直在等的人。但无论如何，与其一直在这里徘徊，还不如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至少让我记起自己是谁，以及……何以至此。”
　　他在这里徘徊了太久，每天干着差不多的事情，买一壶茶，在街上转悠。每天枕边的那个钱袋里面都还是那几枚铜钱，几块碎银。他似乎不用吃饭也不用休息，就好像……除了他的记忆以外，这片集市一直在重复着岁月中的每一天。他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没有感觉到长久岁月带来的不适，就如同真的他只是过着一天一天平凡的生活。但他其实清楚记得自己度过的每一刻，从章颐三十多年——他记不住确切时间了——到章颐三百多年，也从来没想过要出去。直到今天这一刻，才似乎有了些眉目，也似乎终于从麻木的状态中醒来。
　　江景其实没想起什么，也许是因为确实间隔了太久，又或许是他确实认错人了，但是他也确实觉得有几分熟悉。
　　所以也便就此作罢。只能再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对了，”江景似是突然想起来，“你之前就没有发现这地方有什么不对劲，比如什么封印啊之类的吗？”
　　修济愣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但看到他没打算说话，江景也就没有再问。他不知道修济能看到自己是因为那一抹灵神的联系还是因为修济本人的状态也并非正常状态。如果真的是后者，那么他的话可信度高不高暂且不论，有些事情就算他知道也问不出来个所以然的。
　　喝过茶，两人找了一家还没住满的客店暂时安顿下来，一夜无话。
　　林竹易这边其实的确碰到了一些问题，但也并不是没办法解决。如果这么多人都没办法解决的问题秦绪一个人来了也没什么用。所以秦绪很清楚林竹易这个时候叫他过来是为了什么，也很清楚林竹易一定对发生的事情胸有成竹，否则不会做出这么轻率的决定让江景去那个地方。毕竟江景……他自己或许还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或许不知道自己去了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去。但是对林竹易来说再清楚不过了。
　　当时林竹易在离虞看到江景对这个故事毫无反应的时候其实放了心，但是后来知道他要去山市的时候就知道时机已经到了。他也是时候找回完整的记忆，做回完整的自己了。
　　……
　　三百余年前。
　　修济和萧落在街上并肩而行。这片山市他们常来，或许是因为稀奇玩意多，又或许是其他的什么原因，萧落明明看上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是两人散步的时候却往往三两拐就站在了集市的入口处。
　　那次其实和之前的每一次都没有什么区别，两个人本来说好了就是去里面转转，吃点好吃的，毕竟前几个月有一些事情忙得不可开交，也只好在这时候忙里偷闲了。他们买了两盏茶喝，随后就站在山道上。修济懒懒叫：“萧落？”
　　萧落没说话，只是慢了下脚步，随后颔首示意他把话说完。
　　但是对面那个人完全没有这种自觉，也没再张口，就如同只是为了叫别人一声一样。等到看到萧落跟上来，似乎有些不耐的时候才笑了，接着问：“如果有来世——我是说如果，你想成一个怎么样的人？当个天子过过瘾？还是变成个话痨？”
　　按理说，这种时候萧落的习惯一般是不怎么会接话的。但他愣了一下，看向很远的地方，忽然出了神。半晌才问道：“这地方一直都是这样？”
　　修济也带着未尽的笑意回答道：“嗯，这片山市一直都这样，听说已经几百年了。从这块看下去说是能看到宫城，也不知道真假。”
　　萧落本来想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无趣，于是便照常回了一句：“自己看看不就好了。”
　　修济似乎被勾起了兴致，一连问了好几句，萧落心中正想着什么事情，也就随便敷衍了几句。直到他忽然停下脚步，偏头说，“其实都可以考虑。”
　　修济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又淡淡补了一句：“话痨就免了，像你这样就挺好。”
　　修济笑了。他双手抱在脑后，依旧是慵慵懒懒地说：“我嘛……聒噪了一世，也该做你这样的。不过你话是少了点，”说到这里，他还欠揍地看了萧落一眼，接着说道，“我要是有来世还不如当个大家闺秀，”——萧落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但修济浑然不觉——“要将门之后的那种，怎么说也够英俊，不愧我这半生。”
　　萧落难得笑了，他把头转到一边，喊了声：“修长鹃，”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丝笑意又有些褪下去，几乎有些苦笑的意味，“要是真的隔了那么久，恐怕见到也认不出来了吧。”
　　剩下的片段修济都再不记得，只是似乎还有印象，自己当时打趣般答了一句话——“要是真有那天，我哪怕留一半灵魄在这里，也等着你认出来，认不出来的话……我就缠你一世。”
　　……
　　谢落若看到江景准备强开通道，还没说什么，就感觉一阵劲风袭来，接着眼前一热，睁眼就站在一棵树下了。那棵树看上去像是已经枯了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在这里，但她并没来得及想到这个问题，而是忽然灵魄一震，随后如潮水般的记忆便涌入脑中。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久到可能已经是几个轮回前的事情，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来历，但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明明按自己以前的习惯，应该是哭一场？还是笑一场？她不知道，但是到最后，她只能还是苦笑了几声，在心里说，你倒是猜得准。
　　谁能知道数百年前山道上的普通对话，居然真的都成了真，也不知道该欣喜还是心酸。况且她也不知道这些记忆真假，完不完整，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一个障眼法或是什么阵法导致的，以至于在记忆进入脑中的一瞬间她下意识护了一下头，下一瞬一阵烧灼的风吹过，她再睁开眼，就看到远处已经是旷野成片了。
　　她本来是打算转一圈的，但一个人影突然就出现在了面前。明明对方身影虚无，甚至有些失真，像是漫长山道中树隙投下的长影，但她就是感到莫名熟悉。她忘记自己是皱了眉还是如何，反正或许是让那人感觉到自己不太高兴了，他微微低下头，像是安慰人，又像是单纯的久别重逢。“修长鹃……好久不见。”那声音明明很飘渺，但她却如同听得无比清楚，那如同霜雪中传出的嗓音，却带着乍然的温柔，一时让人不知该怎么应下。她忽然想到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阵炙热到几乎烧灼的风中，对方的声音似乎也是这样模糊，也是这样叫着，“修长鹃……”，让人不知今夕何夕。但那毕竟只是一道虚影，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消失了，又只剩下一片旷野和一棵枯木。
　　她往远方看去，那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烧了起来，而且像是烧了很久很久，她顺着一排脚印往前走，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些脚印本就是她前世留下的。谢落若拔出剑，往前走，却发现走出几步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就好像那里封印着什么太过深重的东西，结界和阵法都压不住里面蠢蠢欲动的东西。烈焰、硝烟味、罡风一同吹至，她只好抬剑一挡。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在那一瞬间，一切似乎清明的一瞬，她甚至能看到远方真正的原野和星空。尽管只有一瞬，但还是足够她看清在那一切的正中心是一个被铁链拴缚的人，而那个人似乎在刚刚惊醒了一刹那，又沉睡下去，几乎让人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
　　但谢落若还是看清了，随后愣在了原地。
　　那是……林竹易。
　　有人说，作茧缚人者，总为自缚；作茧自缚者，却难缚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