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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丑 ...

  •   冰冰提着一袋水果站在寝室门口,一动也不动。
      寝室里没有人。
      周围的寝室里也没有人。
      周围很安静,就像每年的暑假,所有的人仿佛约好了一般,在考完试的最后几天,急急忙忙地走得干干净净。
      没有人正好。
      冰冰笑了笑,将乳白色的耳塞从耳朵里扯下来,和着MP3卷成一卷随手放进腋下那个才买不久的、最新款的亮黄色皮包,然后掏出钥匙串,插进锁孔里。
      安静的走廊里顿时响起钥匙哗啦啦的声音。冰冰有一瞬间的恍惚。
      钥匙串很大。在失去银亮光泽的圆环上,挂着许许多多的、多得让很多人吃惊的钥匙,大的小的,奇形怪状的,都有。
      每一把钥匙都可以打开某扇门,某个柜子,某个盒子,某个上锁了的日记本。还有一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冰冰从来没有数过她有多少把钥匙。
      有一把冰冰比较清楚来历的钥匙,但她一次也没用过,因为没有机会。
      那是她十五岁那年,和母亲一起离开出租小屋而带出来的。她们走得很彻底,交了房东的钱,交了房东的钥匙,客客气气地寒暄几句,就离开了。而这把钥匙,是在住出租小屋的那一年里不小心得到的。冰冰很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中午放学回家,妈妈如往常一样,煮好饭放在炉子上温着,然后出去卖菜了。冰冰也如往常一样回到小屋,准备吃了饭然后回去上学。
      可是钥匙掉了。她进不了屋,肚子饿得受不了,然后她就走到离小屋不远的菜市场旁边的小街上去找妈妈拿钥匙。那条小街是那些没有摊位的小贩子们的天下,每到快中午的时候,各种各样的篮子挑子将原本就不宽的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常常有出租车司机气急败坏的喝骂和汽车刺耳的催促声。
      街道一片嘈杂,刺耳的声音响成一片,汇成嗡嗡的声音。每个人似乎都是粗声粗气的,像要决斗般吼来吼去。
      冰冰人很瘦小,灵活地在缝隙中穿来穿去,终于找到了妈妈。
      妈妈正在和一个妇女讨价还价。来这种地方买东西和卖东西的都不是一般人,唇枪舌战,仿佛两军对垒,你攻我防,互不相让,而让双方如此竭尽全力的不过是要一块五还是一块三罢了。
      不过几毛钱而已,犯得着吗?冰冰在旁边想。
      战斗进入尾声,妇女以一块四的价格买走了两斤芹菜。妈妈转过头来,皱眉。
      “妈,我来拿钥匙。”
      “你的呢?”
      “掉了。”
      妈妈的眉头突地拧在一起,这是她要生气的征兆,然而一个来买菜的女人打断了她的怒气,冰冰看到妈妈的脸瞬间从黑变白,笑容在0.01秒间迅速布满整张脸。
      “唉,你不知道,我的菜保证新鲜!绝对不像别人往上面洒水,或者把过了夜的菜混在新鲜菜里面拿来卖……嫂子,你拿我的菜和别人的一比,就知道一块五绝对值了,我的家就住在郊区,天天早上四五点起来摘菜,然后就直接拿到这里来卖了……”
      冰冰等在旁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妈妈天花乱坠地一通乱吹,不过心里却在嘀咕:那些菜里明明就混有昨天没卖的。
      女人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蹲下去对着一筐菜挑挑拣拣。
      冰冰于是又叫了声,“妈妈。”
      妈妈快速地从脖子上取下钥匙递给她,附带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你等着!
      冰冰吓了一跳,不敢看她的眼神,转身就走,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身后一阵巨响。街道的嘈杂瞬间褪去,一阵被掩住的争吵便清晰无比地凸显出来。
      和所有的人一样,冰冰也转过身,看向声音的来源。
      两个女人叉着腰对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而她们的身边,一筐子苹果全撒在了地上。一个中年妇女,长得特胖特园,大概是长年累月卖苹果和苹果的祖先沾了亲的关系,活像个苹果放在两根棍子上。另一个女人年轻一些,妆上得很浓,着装也很花俏,花花绿绿的像棵植物。两个女人怒目圆瞪,两根手指在空中拼命往对方鼻尖上指。
      听她们争吵的内容和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大概是那个苹果女人在秤上动了手脚,植物女人买了之后不放心,到另一架秤上过了过,发现少了好几两,于是提着苹果来理论,而苹果女人死不认账,两人遂吵了起来,植物女人于是一怒之下踢翻了苹果筐。
      其实那个苹果女人在这条街上很有名,缺斤少两不说,又抠门耍赖,是个有名的泼妇,植物女人遇到她算她倒霉。
      正吵着,从窃窃私语的人群里又钻出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听旁边的人嘀咕,应该是苹果女人的丈夫。男人一站到苹果女人的旁边,植物女人立即就蔫了,狠狠地搁下几句狠话,准备撤离现场,但被苹果女人一把揪住,非要她陪八百块钱的苹果费。
      植物女人当然不干,于是又吵了起来。
      冰冰正地看着,肚子却咕咕叫起来,她摸摸肚子,扫了那两个女人和周围的人一眼,从现场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头脑里一遍又一遍地闪过的是争吵的场景和着刚才看到的围观者的脸,那些脸很普通,对冰冰来说,这样的脸是再平常不过的——满脸痕迹,和年龄不相称地苍老粗糙,看起来似乎永远不干净——那是住在她四周的,她的乡亲,她的亲戚的脸,农民的脸。
      是的,农民的脸。
      回到家吃完饭,冰冰又一路思考着去了这所小镇里最好的,也是学费最贵的贵族学校。其实过了好久以后想起来,那所初中根本就不算是什么贵族学校,但是在当时看来,不,就是现在回老家,所有的人都会认为那是本县城里最好的贵族学校。
      对冰冰来说,尤其如此。
      认真地上完课,除了上厕所,几乎没离开过座位的冰冰战战兢兢地回到家,并没有迎接到想象中的狂风暴雨,妈妈仿佛忘了冰冰丢钥匙的事,倒是很有兴致地给她讲了中午街道争吵的后续部分。
      那个植物女人被逼无奈,讨价还价之后甩下六百块钱走了,走时搁下狠话,要找人来,谁也没当真,但当植物女人真带了一帮人气势汹汹地过来的时候,大家都知道苹果女人今次是踢到铁板了。
      所有的人都劝那苹果女人见好就收,甚至连她丈夫也一言不发,但那女人横行惯了,硬是梗着脖子不还那六百块钱。那帮人也不吃素,一涌而上,将夫妻俩打得头破血流,那苹果女人被丈夫护着,受伤比较轻,倒是她丈夫被送到了医院急救。
      冰冰一边吃着菜,一边默默地听着,头脑里不断地想象着当时的场景,那女人哭着叫着,在街上抱头鼠窜。就这样想着想着,温习了会儿书,想着想着,又上床睡觉,晚上就开始做梦,梦中的情景仿佛电影一样,开头发展高潮结尾全齐了,周围的场景也清晰无比,那些人的脸也清清楚楚,只是那个被打女人的脸老是看不清楚,声音也隐隐约约的。
      第二天妈妈给了她一把新配的钥匙,但是冰冰在早上的时候在学校里已经找到了那把丢失的钥匙。妈妈把她骂了一顿之后将新配的钥匙随意地扔在抽屉里,直到走的时候原本打算要交还房东,但匆忙间忘了。
      冰冰收拾抽屉里的东西,拿到了那把钥匙,还是银亮银亮的。不过妈妈没想起来,冰冰也就不说了,反正这一走,可能没机会再回来了。
      那时候的冰冰还没有用钥匙扣。她和妈妈都是将一把钥匙用毛绳穿起,挂在脖子上,说是这样才不容易丢失。毛绳很粗,戴在脖子上,和同学们漂亮的项链比起来很奇怪。冰冰每次进校门前都会取下来,所以那次才不小心弄丢了。

      冰冰打开门,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寝室里的玻璃门关着,空气不流通,很闷。冰冰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站了会儿,又走回寝室拿着杯子在饮水机里接了杯水,倚在栏杆上往下望。
      寝室下面有一个男生,长得高高瘦瘦的,很白净,很阳光,也很腼腆。冰冰看过他很多次了,从大一开始,那个男生每天都会来接送他女朋友,每天早上提着两份早餐等在楼下,见到熟人会友好地一笑。
      他也会对冰冰友好地一笑,因为冰冰也是他的熟人。
      因为冰冰是他的同班同学。
      因为冰冰是他女朋友的同班同学。
      男孩叫明旭,明日的明,旭日东升的旭。在冰冰眼中,他是班上最帅的男生,哦,不,他应该是班上女生心目中最帅的男生。
      虽然冰冰的朋友不多,几乎没有,但女孩子该知道的东西她还是知道的。
      明旭的女朋友叫安琪。家里很有钱,长得也很漂亮,而且该死的是,安琪还相当相当的温柔,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
      他们是情侣。
      大学里有很多情侣,有情侣是正常的,没情侣才不正常。班上也有好几对,但冰冰唯独对这一对特别在意。其实这一对让很多人都很在意,因为他们很显眼,男才女貌,身份悬殊。明旭家庭情况不好,但安琪家却很富有。
      一开始是安琪倒追明旭,但明旭已经有女朋友了,后来明旭和女朋友分了,被安琪感动,才在一起。
      冰冰很好奇,像这样一对家世相差那么大的情侣,到底能坚持多久呢?
      和冰冰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很多,认为他们会天长地久和认为他们毕业即分的各占一半。
      冰冰站在认为他们毕业即分的那一阵营里。
      同时让女孩子们津津乐道的是明旭的痴情和他对女朋友的好。他对女朋友真的很好,可以用这个词儿来形容——千依百顺。
      冰冰觉得,这个词儿是应该的。
      好比驸马娶了公主,是应该委屈些的。
      冰冰看着,过了不久,从底楼的大厅里跑出了一个女孩,很自然地偎依了过去,耳语了一番,两个人恩恩爱爱地走了。冰冰想,今天不是学院组织了晚会吗,好像周围寝室里的人都去了,他们怎么没去?
      但冰冰又笑了——自己都没有去,当然他们也可以不去了。
      冰冰一口喝干了水,拿着杯子回到寝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要干什么。她又站了起来,在寝室里走来走去,高跟鞋与地板的声音清脆明晰,她自己走了一会儿,又走到阳台上往下望,明旭和安琪的身影早就不在了,但又有一对恩爱的情侣在大厅前相拥。
      冰冰扫了一眼,回到寝室,重新坐在椅子上,从扔在桌子上的包包里掏出MP3,闭着眼,听着流水般的声音在体内涌动,仿佛温柔的海浪般涤荡着灵魂。大约半个小时以后,觉得耳朵有些疼了,才取下耳塞睁开眼睛。
      她正对上墙上贴的一张巨大的动漫海报,上面是几个很可爱的女孩,她们的名字叫——美少女战士……

      大约是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冰冰爱上了看机器猫。可是冰冰住在乡下,离城镇有十公里那么远,但那里没有一条公路,唯一的交通工具是船,早上六点,早上10点,中午一点去城镇,回来的最迟时间是下午三点。三点过后,什么船也没有了,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赶在下午三点以前上船,否则只能走路回家。
      冰冰很少上城镇,只有大人迫不得已去城镇买卖东西才去城镇,在这迫不得已的几次里,大约只有一两次带冰冰去。
      坐一次船要三块钱,回来要三块钱,带上一个孩子,虽然收半票,但还是要多花三块钱。
      冰冰很珍惜这三块钱的机会。
      冰冰到城镇里最喜欢去的地方有两个,一个是新华书店,一个是码头的旧书摊。妈妈有时候会去书店看书,看的都是些写着偏方秘籍的医药书和关于种植和养殖的书。妈妈虽然看了很多这样的书,她也在很多时候说种植什么什么很挣钱,养什么什么很挣钱,但是,她从来就没有种过也没养过书上写的什么特大号玉米,珍珠蚌,牛蛙什么的。
      她种的东西和周围的人一样,她养的东西也和周围的人一样。她常常在规划,要把哪块土地弄成一个养殖场,把哪块土地弄成一个菜园,最后直到有一家划了一块地,种了一些菜,挣了一些钱,她还是没有规划出来。
      冰冰在饭桌上常听她絮絮叨叨,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答一下,吃完饭,洗完碗,打扫好厨房,就急匆匆地去看她从旧书摊里买来的机器猫了。
      机器猫很厉害啊,大雄实在太幸运了,如果我也有机器猫,我也要干这样干那样……
      冰冰想着她要干什么要做什么,长大了要当什么什么样的人,在脑里一遍又一遍地规划着,渐渐入睡了。
      可是日复一日,她仍然还是一个做着美梦的女孩儿,什么也没有改变。

      冰冰的目光从墙上的美少女战士移开,她站起身,从袋子里拿了一个苹果走到阳台的水龙头下冲了冲,一大口,嚼了下去。寝室里没有人,她不用拿洗洁精将苹果洗得干干净净,也不用拿出小刀将皮一圈一圈地削掉,然后再很淑女很淑女地小口小口嚼着。
      冰冰走回寝室,坐在椅子上吃苹果,双眼扫着扫着,瞄到了架子上的相册,她顿了顿,叼着苹果,将相册从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中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冰冰一直都很瘦小,长得很可爱,很漂亮,虽然从来没有人夸过她漂亮可爱,但她一直这么觉得。
      照片上小时候的冰冰穿的都是妈妈做的衣服。妈妈就算有钱也不会给她买衣服,她永远在攒钱,或许会攒一辈子。冰冰不知道她到底攒了多少钱。只知道当她考那所贵族初中,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A等,只是刚上线时,哭得稀里哗啦地回家,觉得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读书时,妈妈对她说,可以去。
      那时候冰冰的小学,上初中不用中考,能上初中的只有三个名额,他们用一种很公正的做法来决定人的命运,那就是抽签。
      抽签的结果是一个成绩中等的人和一个成绩特差的人被抽中了,还有一个,是班上从来没见过的人,那人是班上老师一个亲戚的孩子。
      这件事对冰冰打击很大,冰冰的学习很好,和另外几个学习很好的孩子一样,都觉得是自己应该上初中,可是最后的结果让人如此失望。正在这时候,那所贵族初中开始考试招人,特等的只交学费,A等的交一千,B等的三千,C等的交五千。所有没被抽中的人都觉得,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冰冰很幸运,和她一样孤注一掷的几个来考的同学只有她上线了,C等。
      C等。
      五千元。
      冰冰哭了。
      她恨死那个老师了,比上次把她的手掌打得出血整整疼了一个星期还恨他。如果他不帮他亲戚,她或许还有机会被抽中。
      但妈妈说,可以去。
      冰冰瞬间惊讶了。当时的感觉很奇怪。她其实是恨这个女人的。真的恨她,因为冰冰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女儿,而是她报复的工具。
      冰冰带着复杂的感觉上了那所贵族初中。贵族初中果然不一样。好像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就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在那个世界里,冰冰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懂,什么也好奇,但是,在那个世界里,她却是一个孤儿,没有人来照顾她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没有人向她介绍那个陌生的世界。
      冰冰什么也不懂。
      于是冰冰沉默了。但是,一个隐隐缠绕她的念头却无比清晰起来——她要和他们一样。
      然而融入那个世界是如此地困难,各种各样的嘲笑和讽刺让她自卑,让她想哭。她回去给妈妈哭诉,然而妈妈只是说,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
      你只要好好读书就行了。
      在这种情况下,妈妈似乎永远只会说这句话。
      于是,她不再和妈妈说这些事了。
      但是冰冰还是交到了一个朋友。那个朋友和她一样瘦瘦小小,她也是从农村来的,家里有了钱,就赶紧在县城里买了房子,抛弃了农村户籍。可是,她还是不太被接受。
      有一次,她邀请冰冰到她家里玩,冰冰才第一次发现,她家里是真的很有钱。那同学兴致勃勃地向她炫耀了那些东西的来历,那些东西的效力,冰冰瞠目结舌地看着听着,头脑一直处于惊叹之中。
      在最后,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的就是《美少女战士》,看了两集,直到天黑了,冰冰才默默地回去。回去之后捂着被子,一个人无声地流泪。
      从此以后,冰冰就再也没有去看《美少女战士》,其实她是想去看的,但她没有去看,一次也没有。

      冰冰笑了笑,将相册放回原位,顺手拿出了水果盘放在桌上,想了想,她决定要为自己做一道水果沙拉。
      她轻轻的哼着歌,用小刀细细碎碎地切着水果。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失去了兴致。放下刀,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这个坐姿乱没形象,一点儿也不优雅。腿就这样随意张着,超短裙里面一览无遗。
      呆了好一阵,她站起来,走到阳台。往下望,下面没有人。
      她又走进寝室,但是她不想坐下,于是又在寝室里走来走去。
      四周是安静的,冰冰连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到。
      敲门声响起,冰冰蓦然收住脚。打开门。一张很高兴的脸出现在门前,那张脸飞快地扫了整个寝室一眼,最后定格到冰冰身上,问:“莉莉在不在?”
      冰冰答:“她不在,今天晚会,她有节目。”
      那张高兴的脸顿时垮了,“她怎么不在啊……”
      冰冰瞅着她,看着那女孩唉声叹气了几声,似乎要走了,才开口到:“你找莉莉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带个信。”
      女孩想了想,说“叫她回来后到112来找我。”
      “好的。”冰冰点点头,把门关上了。
      冰冰蹬着高跟鞋回到书桌前,在乱七八糟的桌面上找她的手机。桌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好不容易,她从一堆书的下方找到了她的手机,准备给莉莉发个短信,但突然又想起,照今晚这么热闹的场面,莉莉可能不会看手机。于是,冰冰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备忘录。
      她怕自己忘了。
      冰冰很容易忘掉很多东西。
      冰冰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仿佛精灵的舞蹈一般。冰冰的手很漂亮,上帝很喜欢她的手,并且常常给予恩赐。
      很快的,她设置好了,将手机随手扔在桌上,然后自己又重重地坐下。
      盯着那个手机,冰冰陷入沉思。她不记得这到底是她的第几个手机了。因为每当有人在她面前拿出最新潮的手机时,她的手机总会不小心坏了或者掉了。
      她一直都有两个手机。
      她是从大学开始才拥有手机的,她读的那所高中里,有很多的人从高一,或许更早以前就有手机了。
      很幸运的,冰冰顺顺利利地从初中毕业。虽然在那所初中过得很不愉快,给所有的人留下了沉默寡言、古怪孤僻的形象,但她还是以优异的成绩考到了市区里最好的高中。
      到了市区就更不一样了。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传说中只在书上和电视上出现的恶霸恶女居然也真实地出现在眼前。幸运的是,那个被欺负得很惨的人不是她。
      是一个同寝室的人。叫橙。
      那个女孩子也不太爱说话,冰冰坐在她对面,居然会觉得自己很有讲话的才能。
      冰冰有些好奇,为什么那些恶女要欺负她。但冰冰不好意思问,橙也没有说。
      橙来自郊区,不是来自农村。
      当冰冰知道这个真相之后,她有说不出的失望。
      同寝室住了八个人,冰冰不知不觉和橙成了一个小团体,另外六个人成了另一个小团体。
      其实,整个寝室里的人大多来自农村,只有包括橙在内的两三个人是来自郊区,可是,当冰冰看到另外六个人的时候,感觉和自己是完全不同的。
      如果不是生活窘迫到了一定程度,从她们的身上,完全感受不到她们是来自农村的气息。她们和市区里的人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然而区别是肯定有的。
      比如说,她们的小团体里就没有一个市区里的人。
      橙没有加入她们的小团体,她们也没有欺负她,欺负她的另有其人。但是哪些人不知道,或许是所有的人。
      每当橙被人恶语相向,或者书本莫名其妙地失踪,冰冰总是感到一种切身的愤怒和同情。她仿佛看到了初中的自己,一个人被人欺负了,躲在一边偷偷地哭泣,幻想着有人能把自己从梦魇中拯救出去。
      但自始自终,也没有人把自己拯救出去。
      所以,她现在要做一个英雄。
      她要把橙拯救出来。
      她要把自己从那个一直缠绕她的梦魇中拯救出来。
      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只能在橙被欺负了的时候巴巴地去安慰。可是橙不需要安慰。她的脸永远是安静而倔强的。如果去安慰她,橙会非常非常生气,比被欺负的时候还要生气。
      冰冰被她吓了好大一跳,刚要出口的话全飞了。
      所以,自始自终,冰冰也没有拯救过橙。
      然后无声无息地,橙从学校里消失了。知道的人似乎只有冰冰一个。当冰冰将橙送走回到学校,所有的人都没有异常。
      地球还是照样转动。
      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
      老师只是淡淡地对同学们说橙转学了,大家淡淡地哦了一声,没了下文。
      没有了橙,冰冰就是一个人了。她又是那个沉默寡言、古怪孤僻的冰冰。
      还好语文老师欣赏她,让她觉得自己也有骄傲的地方。
      期末考试的评语上,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给她下了一个评语:喜欢独来独往……
      看到这个评语的时候,冰冰很伤心、很愤怒,觉得老师根本就不了解自己。
      她觉得,这完全是诽谤!
      她有和别人说话的,她也想和别人说话的,别人也愿意和她说话的。
      老师变着法说她孤僻,这完全是诽谤!
      上了高二,从别的班里转来一个同学。性别男,没有手机,户籍农村,长得也很好。
      让冰冰很惊讶的是,他可以毫不避讳地用他那乡下的发音和方言,他甚至用抹布包装着煮熟的花生来给大家品尝。同学们尝了他的花生,在背后还是说他乡下来的土包子。
      冰冰为他不值。
      甚至为他的行为而羞愧。当她听到别人说他土包子的时候,她感觉自己也被深深羞辱了。
      后来的事情发展得有些出乎意料,似乎又在情理之中,她和那个土包子,一个没有手机的土包子谈恋爱了。
      那是她的初恋,也是他的初恋。
      有人说,在困难环境中产生的爱情会很坚贞,不容易消逝。冰冰觉得她和他就是一对革命恋人,在险恶的社会中忠贞不渝地经营他们的爱情。
      但这段爱情在冰冰拥有第一个手机的时候消失了。

      冰冰笑了笑,拿起她的手机,翻出通讯录,看到了她初恋男友的名字和号码。她重复过很多次这个动作,但最后都没有拨出去。
      因为她不知道,当电话拨通后,她要给他说什么。
      但她知道他在电话拨通后给她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好,你是谁?
      你是谁?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她应该怎么回答这个深奥的问题?
      她的手机号码早就换了。
      冰冰突然有些伤感。她啪地关掉手机,又随手扔在书桌上,将后背抵住椅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
      她其实是不后悔当初斩断这段感情的。
      一点儿也不。
      只是有些伤感罢了。
      这是上帝让她做的事,她没权利后悔。虽然那个叫□□的女孩不停地哭了好久,虽然她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上帝问:“你有男朋友吗?”她就不得不在第一时间和他一刀两段。
      她和他,萝卜配白菜,算是门当户对。在高中的时候,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他们这样说的时候都是哈哈大笑着的,就好像他和她谈恋爱很搞笑一样。但冰冰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觉得这些人都很恶劣又很可怜。其中有一个叫梁光的人每次都喜欢拿他和她开玩笑。
      其实他的玩笑一点儿都不好笑,而且也没多少人愿意听他的玩笑。但他喜欢说。他喜欢将他的话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梁光比同龄的男生都长得矮,男生长得矮一般都会走可爱路线,但偏偏他生了个酒糟鼻,怎么也可爱不起来。他似乎永远在讨好一帮男生,可是却往往讨不了好。他的作用似乎只是为那帮男生买东西,跑腿。他家很有钱,但这帮不上多大的忙,或者正是这个原因,才使他担任了买东西的工作,并让所有的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他似乎也对各种各样的嘲笑和使唤甘之如饴。
      很多人嘲笑他,而他只能嘲笑冰冰他们。
      了解到这个真相,冰冰觉得很耻辱。
      有一次,班上的女生开玩笑,要选出班上最丑的男生,他成了候选人。冰冰恶意地笑着,刚要附和,突然发现梁光的脸虽然还是平时那样傻乎乎的笑着,似乎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那个酒糟鼻的鼻翼却在极深地翕动了几下。冰冰突然就心软了。
      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当选为班上最丑的男生。直到毕业以后,大家天南海北,在校内上碰到一个老同学,说梁光在大学里完全变了,人阔气得很,女朋友是天天换。口气相当羡慕
      冰冰就笑了。
      她现在在大学里也阔气得很。
      不过她没有说。只是和那同学讨论起了CHANNEL和DIOR等等,头头是道,让那同学惊疑不定。

      当冰冰得知,她的老师为了他的亲戚占用了班上的一个上初中的名额的时候,她就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仅靠自己是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是不受自己作主的。
      当她知道那个卖苹果女人的丈夫终身残废后她就知道,什么都会在一瞬间发生,这个世界没有永恒。
      在她拿着妈妈的钥匙转过身,看到周围那些人的脸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自己永远不要变成他们那样,自己不要永远和这种人过一辈子。
      在受到同学的嘲笑,嘲笑她什么也不懂,是个乡下来的土包子的时候,她就下定决心,自己要成为生活在城市里,过着优渥生活的人。
      她下定了决心,她也付诸于行动,她努力学习,因为她到最后发现,只有学习才能改变她的命运。
      她的土包子男友的想法和她一样。
      在那段困难的高中岁月里,两个人相互扶持,相互鼓励,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然而到最后一刻全毁了。
      冰冰早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会在下一瞬间发生,这个世界永远脱离在计划之外。所以,当妈妈得了癌症,不得不住院的时候,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她甚至计划着跟一批打工仔到广东去打工。
      然而妈妈,那个攒了一辈子钱的女人开口了,大学,得去。
      大学,得去。
      得用钱送进去。
      得用很多很多的钱送进去。
      冰冰对妈妈说,我不读书了,我去打工。
      妈妈摇摇头,缓慢而坚定地说,必须去。
      冰冰就去了。
      用那个一辈子攒钱的女人的钱去了。
      然后那个攒了一辈子钱的女人再也不能攒钱了。
      可是那个一辈子攒钱的女人也没有攒多少钱,大城市里的消费是想象不到的贵。冰冰跑断了腿,兼了好几份职,也养活不了自己。甚至在学校里评贫困扶助金的时候,她居然没有被评上。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这世界上还有这么穷的人,穷到吃不上饭,穷到家里也吃不上饭,穷到拿着贫困扶助金立即就进阿迪达斯买了一大堆衣服来御寒。
      冰冰怨,更怨恨自己,因为她为了实现变得和他们一样的梦想,吃的穿的用的都和他们差不多,她装得挺像,所有的人都相信了她家境还可以。
      站在大学门口,冰冰就发誓要改变自己,要变成另外一个人。
      她模仿着她的初中高中同学的话语和行为,一边拼命地暗示自己一切已经重新开始。她扮演着一个全新的自己,这个人优雅、美丽,是一个大家闺秀类型的人物。
      她就像小丑一样,在脸上抹上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和表情,把自己本来的面目遮住,甚至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来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做得很成功,再也没有人在她的评书上写到:一个人独来独往……
      再也没有人说她孤僻古怪。
      这样的表演很昂贵,必须要大把的银子来买各种各样的道具和颜料。很不幸的是,一直都很幸运的冰冰没有这个资本来做这样大型的表演。然而又非常幸运的是,有这个资本的人愿意让她继续这个表演。
      冰冰一直都是很幸运的,她从来都是受到上帝眷顾的宠儿。从考初中开始,孤注一掷的人当中,就只有她考上了,那么贵的学费,她也交上了;考高中的时候,她也是直接录取了;考大学的时候,也是得尝所愿……她一直都是很幸运的,而现在,她还要继续幸运下去。
      最初的时候,和她一起来到这所大学的土包子男友极力反对她到酒吧里工作,如果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是在那个困难时刻,她犹豫了。
      他们真的就是一对革命夫妻,虽然备受考验,但始终觉得革命有胜利的一天,甚至他们认为自己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可以在暗地里对着那些自以为是的人冷笑。可是现在,冰冰觉得她支撑不到革命胜利的那一天了。
      在酒吧工作得到的工资很高,但还远远不够填补校园里巨大的开销,还有,未来几年的学费。在那个时候,冰冰就隐隐约约有那样的想法了。
      于是不久之后,她遇到了她现在的上帝,上帝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上帝问:“你有男朋友吗?”
      有男朋友吗?
      冰冰怔了怔,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咯拉拉地破碎,又有什么东西不可名状地滋生起来。
      然后她答,说,“没有。”
      从酒吧回来之后,冰冰就和他分手了。
      上帝给她买了一个手机,方便联系她。
      从此,她就做了上帝身边的天使。上帝甚至愿意负担她未来所有的学费和开销。
      上帝喜欢她的手,为她买了一个戒指。
      但冰冰在学校里一次也没有带过。她的手指上空空的,整个手掌莹白如玉。
      在高考前的一天,土包子突然叫她出去。她那时候很焦虑,觉得快崩溃了,可是哭不出来。但是当他送了她一个戒指后,她就哭出来了,酣畅淋漓地哭出来了。她知道,为买这个戒指,他得从不多的生活费里节约出多少钱啊。
      那一瞬间她下定决心,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她都要和他在一起,永远不离不弃。
      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于君决。
      然而世事是难料的,不过一年而已,上了大学,到了大城市,事情就发生了变化。冰冰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其实是没有什么永恒的,尤其是诺言。而她,判了他与她的诺言的死刑。
      从酒吧里回来后,她找他,说:“我们分手吧。”
      然后和所有的剧情一样,他不停地追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她将那个戒指取了下来,伸出手。
      她的手伸在空气中,手掌张开,小巧精致的戒指静静地躺在上面。
      他看着她好一阵,没有接。然后过了好久,他的眼睛收起了裸露的哀伤,问,为什么?
      为什么?冰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因为,从大学开始,那个叫□□的女孩就不在了啊。
      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全新的冰冰,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最后的结局是分手。
      这是上帝的旨意。
      冰冰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尤其是承诺。愿意负担她所有学费和开销的承诺,她不敢相信。所以,她又找了另一个上帝,第二个上帝给了他第二个手机。
      同时被两个上帝呵护的冰冰过得很好。
      两个上帝彼此不知道各自的存在。
      冰冰在两个上帝间小心地游走。
      这样的事到底还是让人知道了。可是大家也是私底下说说而已。其实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然而冰冰却仿佛坠入地狱。
      不知不觉,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回避她,看她的眼光也变得很奇怪。
      冰冰咬着牙,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她知道,当自己无所谓的时候,别人也就无所谓了。
      但她还是有所谓的。
      常常半夜里,她从梦中醒来,开始想,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做错了。她突然觉得很委屈。
      其实自己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像当初看不起自己的人示威罢了。
      就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小孩子,向大人们证明,我是正确的,我可以变成这样的。如果当初大人哄哄她,可能她就开心得要死,不会去做一些出格的事。问题是,没有人,当初没有人来哄哄她,说,你这样想是不对的,我们这样做其实完全没有恶意。
      没有人。
      就像橙一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去帮助她。
      冰冰恨着那个本来要来帮自己却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很恨。很恨。
      可是……
      自己当初是一直想要去帮橙的,自己说一些话惹得她不高兴的时候,其实是完全没有恶意的。
      和土包子分手以后,她一直觉得愧疚,甚至在平时也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然而没想到只过了两个星期,他居然就有了新的女朋友。
      这个世界,果然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冰冰想,然后就不觉得愧疚了。
      不愧疚了……但仍然有些惆怅。
      冰冰抚摸着自己的手指,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又走到阳台上,阳台下是个小花坛,很多情侣到这里的时候都会在花坛前拥抱。有时候会接吻,有时候会说话。
      那个感觉一定很好,要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的人愿意那么做。可是冰冰再也没有机会经历那种感觉了。
      她的恋情是秘密的。其实是公开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但当上帝开车来接她的时候,他们仍然不敢当众接吻。
      其实她的第一个上帝是个好人。冰冰甚至有种错觉,她觉得她和他是真的在相恋。
      哦,可笑的错觉。
      他说过很多次我爱你,次数是土包子的一千倍,或许有一万倍。
      然而她与他都深深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很清醒。所以才有了第二个上帝。
      第二个上帝的脾气有些暴躁。冰冰很快就有点受不了他。
      冰冰盯着楼下的花坛,看得津津有味。寝室里突然传来一阵手机铃响。冰冰皱皱眉,没有动。
      然而手机仍然是不屈不饶地响着,很吵。
      冰冰又望向下方,还是没有看到自己想看的人,于是失望地回到寝室,将那个声嘶力竭的手机关掉。
      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谁打来的。因为已经很少有别人给她打电话了。
      盯着来电显示,冰冰笑了。笑容苍白而脆弱。
      一颗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仿佛一个引子,立即又滚落下许许多多的泪珠。
      她从包包里掏出另一个手机,放到桌子上,就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和土包子终究不是不是革命夫妻,这个世界的革命早已结束,周围都是一些站在新世界里的人,而她却老是觉得这个世界不适合生存,一个个都是需要革命的敌人。
      她带着她那坚信不疑其实幼稚可笑的梦想,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决心重新开始,抛弃了最后的自我,以华丽的虚幻为开头,在舞台上上演了一幕亦真亦幻的戏剧。
      戏剧的结尾是悲剧。
      她一开始就知道,但她无法回头,她从来就觉得人是被命运支配的,命运的线缠绕着她,她像一个木偶一样被支配着,被自己可笑的愤世嫉俗,被两个找来的上帝。
      她也不是天使,她是猿类,是一种叫人的动物,永远也长不出洁白的翅膀。
      戏剧的结尾是悲剧,第一个上帝知道了原来自己不是唯一,于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天使,伪装的天使只能坠入地狱。
      戏剧的结尾是悲剧,她仍然是那个看机器猫的女孩儿,只是梦想已经彻底破碎。
      戏剧的结尾是悲剧……
      望着那两部手机,冰冰泪流得更厉害了,脸上是一种极度痛苦和癫狂的笑容,整个哭泣和笑容都是无声的,和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没有人发现,躲在角落里,一边害怕着别人发现,一边又期待着有人发现。
      冰冰的笑容缓和下来,从胸腔里长长呼出一口气,仿佛有什么东西顺着那股气流被呼了出来,弥散在空气中,让空气也有种沉闷的重。
      呼出一口气之后,冰冰觉得好受一些,也不哭泣了,但只是过了几秒钟,另一波暗涌又从身体内部狂涌而出,仿佛体内有一个气球被慢慢地吹大吹胀,压迫者内脏,让人不能呼吸。
      冰冰想哭想喊,但开口只是涩涩地叫出几声,怎么也叫不出来。眼泪从身体内部被挤了出来,止不住地往下淌。
      冰冰觉得心脏很难受,她就像一个心脏病发的病人,五指拼命地抓着胸口,迫切地想把胸膛抓烂抓开,让心脏出来透透气。然而一切都是徒劳的。
      一种想要毁坏的愿望越变越大,渐渐地占据了她所有的念头,然后她自己也觉得,如果再不砸点儿东西,她就快要死掉了。
      她毫不犹豫地将桌上的东西一通乱扔,听着地上破碎的声音,她觉得自己也在渐渐破碎,然后那股压迫她的怨气就从那些破碎的伤痕中一丝一丝地溢出,溢出,然而同时却又带走了她的生气她的力气般,让她整个人又显得十分地空虚。
      她砸完了东西,力气也用尽了。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
      这次的哭泣是有声的,但却是真心的。她一直认为,当自己无声哭泣的时候,才是真正哭泣的时候,因为当她有声哭泣时,都是在骗人骗她的上帝的时候。
      有人在敲门。
      声音轻微而节制。
      听着这样的敲门声,冰冰有一种大声哭泣的冲动。
      有人说,可以从一个人的敲门声判断一个人的性格。冰冰知道,此刻站在门外的人,一定是一位温柔优雅的淑女。
      敲门声响了一阵,冰冰没有起身,也没发出一点儿声音。门外迟疑了片刻,轻声问到:“有人在吗?”
      听到这个声音,冰冰突然又非常非常地怨恨起来,但又几乎是在怨恨起来的刹那消失无踪。和无数次一样。
      冰冰擦干眼泪,从地上站起,开了一条门缝。
      安琪站在外面,正准备要离开的样子,看到门突然开了似乎有些吃惊。
      “什么事?”冰冰只露出半张脸,冷冷地问。
      “我……”安琪顿了顿,“我找何爱拿书。”
      “她不在。”冰冰扔下一句,把门摔上。
      走廊砰地一声,安琪怔怔地张着嘴,看着那道明黄色的门摔上。她皱皱眉,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那道门突然又打开了。冰冰站出半个身子,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说:“我会跟她说的。”
      “哦……”安琪不知道该说什么。
      砰地一声,门又被摔上了。
      冰冰背抵着门,站了一会儿,走到一地狼藉面前,蹲下收拾东西。她收拾了一阵,在一堆杂七杂八中翻出了那两部手机。她拿起其中一个,试了试,彻底坏掉了。
      她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站起身,蹬蹬地走到阳台上翻出垃圾袋,将那个坏了的手机扔进去。
      然后她弯下腰,将一些砸坏的,平时用不上的,以后用不上的,统统塞到垃圾袋里。她装着装着,整个寝室里只有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翻出了她的第二个手机。盖子坏了,打开试了试,还好,没坏。
      她摩挲着上面的按键,感到一阵轻微痒痛。
      她翻出通讯录,一个一个地翻着,翻到家里的电话,想了想,觉得没必要,然后又继续翻下去,终于翻到土包子的电话。
      她停住了,呆了一阵。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又流泪了。
      她的手有些颤抖。大拇指极其轻微地忽上忽下,只有稍微用点儿力,就可以拨下去。
      打过去吧……
      还是别打了……
      打过去吧……
      到底要不要打过去……?
      手机突然一阵剧烈震动,猝不及防的冰冰吓了好大一跳,手机从手里掉了下去砸到地上。
      手机仍然在地板上顽强不息地震动着。
      冰冰盯了一阵,看它实在没有停的意思,才躬身捡起,按键,调出平常的语气,接听。
      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出来!”
      冰冰没有说话。
      她的身体在微微战抖,就像一片秋风中的枯叶。
      “……别以为你躲在学校里就完事了!如果不还我三万块钱,你等着……”
      她的上帝来找他的天使了,可惜再也没有当初的温柔。在电子设备的另一头,冰冰能想象得出那个男人恨不得杀了她的表情。
      “啊——!”冰冰蓦然将手机砸在地上,捂住耳朵拼命尖叫。
      疯了!
      真的要疯了!
      冰冰拼命尖叫着,喉咙叫得有些破音,音调也变得很奇怪,仿佛某种凄厉的夜枭。
      眼泪哗啦啦地流着,她软倒在地上。
      她眼神迷乱,没有焦距地凝聚在空中,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有些清晰。
      她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的恐惧,这阵恐惧是如此地剧烈,仿佛从出生开始一直被压抑的恐惧突然全部爆发出来。她手脚并用地爬到那部手机面前,全身痉挛着,她战抖着拨了几个数字,那几个数字一直被她牢牢地记着,仿佛刻印一般。
      按下那几个数字,冰冰等着,仿佛一个濒死的人在等待唯一的救赎般。
      手机里传来滴的一声,冰冰迫不及待地接起来,开始狂喊:
      “明旭,明旭!土包子!救我!救我!救我!”
      然而她一口气喊了好一阵,里面还是滴滴的杂音,冰冰突然呆住了。
      又过了一会儿,连杂音也没有了。
      手机彻底地死掉。
      冰冰呆了。是了,土包子已经和那位叫安琪的公主在一起了,那位才是真正的安琪儿真正的天使,她现在算什么?
      哦。他们现在一定正在恩恩爱爱地在树林里、楼底下谈情说爱,就像很多很多次一样,她站在阳台上,低下头,看着明旭在楼下徘徊,等着他现在的公主。而他,永远也不可能抬头看一下自己,永远也不知道在他等的相反方向,还有另一个女孩在等他。
      冰冰突然冷静了下来。
      她直起身,将手机扔进垃圾袋,也将地上所有的东西统统扔进垃圾袋。她把书桌收拾好,拿出一张纸,一支笔,坐在书桌前。
      她在纸的开头快速地写下了两个字。
      然后开始写正文。她运笔如飞,笔尖与纸的摩擦声是整个世界的唯一。
      一口气写了好多,然而仿佛还有说不完的话要写。
      冰冰停下笔,看自己写的文字。然后发现,白纸黑字还是无法表达出自己想要表达出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写的就像一篇小学生的蹩脚作文。
      突然间,她连写东西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将纸捏成团,扔进垃圾袋里,从椅子上站起来。
      她拖着袋子准备出门。走了几步,想起什么,又折回来,抽出一张纸,运笔在上面写了几句,笑了笑,将纸搁在桌子显眼处,然后拖着垃圾袋出了门。

      “听说了吗?又有人从主教楼上跳下来了。”
      “咦!?真的?是男还是女?”
      “是女的。”
      “长得漂亮吗?”
      “听说是个美女。”
      “知道是什么原因?”
      “不知道……好像死前留了张纸。”
      “写了些什么?”
      “好像是说让某某到哪间寝室,让某某拿书给某某。”
      “就这样?!”
      “就这样。”
      ……
      就这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小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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