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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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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接她。他站在那儿隔着好几个人远远地看着她的脸,不复旧观,依稀神采。然后她对着他微笑,然后,她转过头去。他于是也微笑着,退开。
是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他的远房表妹第一次到他家来。娇小的她眉目如画,一身缎制衣裙柔光水滑随步风动,颈项一只白玉佩轻轻晃动。
她与她母亲低下头走进矮矮的院门,送她们来的轿子停在门外,他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母亲冷冷的容颜在春风中不肯解冻。她的母亲在低声地说些什么,那个温婉美丽的年轻妇人背对着他微微伏下身叫:“姐姐。”母亲顾自晒衣裳。
他仰起头,风轻轻吹着他的脸,天是那种淡淡灰蓝,温柔的亮滑进他的眼睛,不用看,他也体会到矮小而破漏的泥房子小小院落的寒酸和这两个贵人的比较。眼里慢慢有了一些泪意,他想,母亲那件破旧的衣服穿过多少年了?
一声轻软的呼唤:“表哥。”他低下头,看到她仰起的笑脸,她伸手来握他的脏手,他甩开,她张开手掌看手中的泥,吐了吐舌头,又牵住他的手,稚气可爱的笑容象春风一样拂过他的心里,他忍不住也笑了一下,蹲下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嘻嘻地说:“我叫银雁,雁儿。”她伸出另一只手,踮起脚尖捡去他头发上的草。他有点羞愧地笑。
母亲的眼光扫过来,一脸冷峻,她根本不理会身边妇人,叫他:“纯理,叫你搬稻草搬完没有?”
他应了,松开她的手转身走,她追过来,拉他的手,他手中多了一块软软的手帕,回头看着她,她笑咪咪地歪头:“表哥你的脸有点脏。”看着她精致的小脸,看着她精致漂亮的衣裙,看着她扎起的小辫上闪闪的珍珠,而他,一身破旧,刚才去搬稻草,更显得污脏。
那一年,他九岁,她七岁。一九0七年。
不久后,母亲托人介绍的一份工有了回音,他终于可以上私塾了。他很沉默,很用功,没有钱买书本,就借了先生的书回来自己用毛笔抄,一笔一画,先是依葫芦画瓢,每晚抄到很晚,先生很快开始教写字,他的字因练得多,越写越好,越写越快,除了写字,他的记性出奇的好。很快,他成了私塾里最讨先生喜欢功课最好的孩子。
他读了三年私塾,抄了三年的书本。整整齐齐一厚叠,《三字经》、《大学》、《中庸》、《论语》……练就一笔好字。
雁儿和她母亲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仍然是微微伏下身叫他母亲:“姐姐。”而他母亲则一贯以之的冷漠。他每次看到雁儿母亲温婉和善的神情和母亲倔冷的样子都会有说不出的难过,他总是远远地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去听雁儿母亲说的话,母亲照例的不发一语。
然而雁儿活泼的跑过来,牵着他的手叫“表哥。”这个声音软软的脸儿秀美的娇嫩的小女孩儿总是叫他忍不住的喜欢,他喜欢她柔软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喜欢她仰着头可爱的笑着叫自己表哥,喜欢她絮絮地和自己站在一起说话。有时候母亲不在,他就带着雁儿到村子里走走,雁儿的母亲,那个年轻美丽的妇人微笑着站得远远地看着他们,有时她也会问他功课难不难、做活会不会太累,话不多,很温柔和气很怜惜。
轿子停在院子门口的日子渐渐变成他的盼望。
她最后一次来的时候笑声轻脆至极,对他说:“表哥,你知道吗?我可高兴了,我爹爹愿意让我上私塾了,妈妈给我缝了一个漂亮的书包!”她依旧的仰起头,一脸兴奋,大眼睛里晶光闪烁。
他很讶异,在这里,女孩子上私塾还是一件稀有的事情,一下子,他看到了距离,这个漂亮的小女孩子,这个衣着锦绣娇贵粉嫩的小表妹,与他的距离。他想起了为了让他这个渴望读书的唯一男丁可以上私塾母亲用尽的心力,他和母亲几年来不曾更换的破旧衣裳,他的母亲日夜操劳长年不见的笑容。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转身回到屋里。
院子那边雁儿的母亲仍然微微伏下身子,低低地说话,母亲依然冷若冰霜。
他的心,非常的难过。
那一年,他十一岁,她九岁。一九0九年。
之后有四年,他没有再见到她。那个富贵的家庭、很大的田庄,在五十里外,他没有能力去关心。也许,她们终于腻烦了来这里年复一年做一样的事情?只是想起她,他的心里总有一点惆怅。
后来,也很少想了。他终于还是读不起私塾,到城里去做学徒了。私塾先生一遍又一遍地来家里找,说只要收一点点口粮就行,“这是个聪明的孩子啊。不要误了他呀。”私塾先生一次又一次地对他母亲说。可是没有办法,家里的房子都破了,地里的庄稼收成也不好,母亲白天到地主家里做工,晚上回家种地,孤儿寡母却还是连饭也吃不饱。他抹一把泪,头也不回地到城里去了。
幸好老板人好,每个月总肯放几天假给他回家帮忙。就在他当了学徒的第三年春天,他回到家里,看到一个娇小的背影在灶台前艰难地舀水。
房子补好了,还在外围抹了一层灰,屋顶看上去也修补好了,院子的围墙也垒地整整齐齐。他惊奇地看着这些变化,那个娇小的背影转过身来。
她是笑着的,和四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小小的脸依然秀美如画,头发梳成两个丫髻,声音轻且软:“表哥。”
他不知道自己会有这么大的惊喜,就这么一波一波涌上来的惊喜,“雁儿?”
她侧侧脸笑了又笑。然后他才注意到她的锦绣衣裙已经不见了,一身青布裙子令她不再是娇美的小样子。
院子门口没有轿子,他没有看到雁儿的母亲。她也不再跑过来牵着他的手,只是她的笑容还是一样的可爱,教他心里象春风吹过一样的暖了又暖。
她没有再走。她是他的妻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或者从来不敢想的事情竟然从天而降,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想着自己可以永远握住这双柔软的小手,只是欢喜。每次离开家到城里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份牵挂,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娇贵的女孩子会到他家里来,做他的妻,却知道自己一定要努力,要给她好日子过,要给她再穿上那些精致漂亮的衣裳。
每次回家,他都第一个跑去看她,看她忙忙碌碌地干活,做饭、烧灶头、洗衣服、劈柴、喂鸡……,抢下她的活来干,想问她一些什么,却问不出口。
而她见到他,永远笑如春风。
母亲永恒的冷漠,支使着她做任何事情,包括挑水。当他看到她比同龄女孩娇小的身子吃力地挑着水从院门外进来时,他第一次和母亲争辩:“妈,你别叫雁儿挑水好不好?”母亲冷冷地看他一眼:“你常年不在家,难道叫我挑?”
这个娇娇嫩嫩的小女孩子,为什么会落了难?她原应该背着漂亮的书包穿着绣缎衣裙让轿子抬着去上学的呀。他追着她到井台,抢过水桶,问她:“雁儿,你为什么会来我家?”
她低着头,半天,轻轻地说:“妈妈死了,来了后妈,妹妹被她踢死了,养了弟弟,我被爹爹送过来的。”
他震惊:“你妈妈……什么时候死的?”
过了很久,她说:“上一次从你家回去之后,妈妈就生了病……”平静的井面起了涟漪,他的心,第一次这样的痛起来。
他知道,母亲恨她们家入骨,这么多年极度贫困艰辛的生活令她的心生了茧,连带着对她决不会仁慈。可是他事母至孝,可是他带不走她,他只能在回家的日子帮她多干一些活。他只是奇怪为什么她从不抱怨,为什么她仍然可以笑着看他。那四年里,她受了些什么呢?
他想起那天他松开她拉着的手,让她欢喜快乐的告诉变成独白,而其实,她从此就没有了母亲、快乐还有那个漂亮的书包。
几年之后,她远方的阿姨来看她,一言不发地把她带走,半年后她回家,所有的人都发觉她终于发育完全,精致的小脸开始圆润,明艳动人。也是到那时候他才知道,这些年她在他们家,他的母亲,从来没有让她吃饱过,有时候,她要饿得到吊篮里偷饭吃。
他流着泪跪倒在他母亲面前。是什么样的恨意,让他母亲生生不息地报复?又是什么样的韧力,让她可以什么也不告诉他却依然笑语相向?
他们正式圆房在他二十一岁,她十九岁。他开始慢慢地实现他许在心里的诺言,他的烟店开张了。
正象她最后流着泪对他说的话:“表哥,我是过了很多年好日子的。”他们心里都知道,好日子,只要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就都是他们心里的好日子。可是在他心中,她的好日子实在不多,他有能力,可是这个时代诡诘多变。
他的烟店越开越大,她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多到几大箱几大箱地摆,二十七岁那一年,她生了他们的第一个儿子,满月酒筵开百席。
十二年,他只给了她十二年的好日子。一九三七年,日本人打了进来,他们开始逃难。那真是天下大乱啊,来不及,什么都来不及了,她只捡了几片金银锁片手镯带着几个孩子与他逃出生天。城里,一片火光冲天。
在远方的乡下,他们安定下来。依然回复到了旧时光景,他郁郁,她重持家务,娇小的身子里有无穷的能量,四个孩子,婆婆,她一一照料,有条不紊。
他时时在家门前看着她微笑着招呼孩子们,秀美容颜依旧,青布衣裳依旧,仿佛看见当年的破败院落里小小娇美的她跑过来牵他的手,吐吐舌头,轻轻软软地叫他:“表哥。”她已经不再叫他表哥了,叫他的名字:纯理。
她抬起头,看见他,绽开笑容。院子里的树枝已萌生绿叶,角落里绿草探头探脑,他仿佛回到很久很久的以前,她从灶台前转过身来,笑如春风。
当中的时光似乎没有过。
他的心一点一点的暖回来,他说,他还要再给她好日子过。
他再到城里。一切从头来过。
没有再来得及,没有再来得及。他只来得及为她和孩子们在城里置了一幢青砖大房,一切如风。
他深深记得那天在烟店里,有人来告诉他,他在乡下的家被雷火焚了。他的心脏完全停止跳动,那一霎,天地全黑了。飞奔到那里,一片瓦砾,当她和母亲孩子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时,他泪如雨下。是她把母亲冒死背出来的。
在青砖大房里,他的母亲终于开口,不肯多讲,只告诉他们,当年她的恨,是因为她的父亲谋夺了他家的财产,间接害死了他的父亲和他的舅舅。而雁儿的母亲,在知道了真相之后一直希望能接济他们,只是,老妇人恨恨地说:我怎么能够接受!
也许,那样她就没有了恨的理由。
而接受雁儿留下来,是因为作为交换,雁儿父亲为她修缮将倒的房子和一笔学徒费。
他的母亲并没有原谅雁儿,直到临终,不肯再开口与她说话。
那场大火,也烧尽了他这几年积下的钱。
不再来得及了。几年后他终于先她而走。
他记得那一夜,昏黄灯光下她止不住的泪水。她有皱纹了,她有了白头发,她更瘦小了,她再次叫他表哥,她轻轻地说:“表哥,我是过了很多年好日子的。”他微笑着摇头,握着她的手,这些年来,她当炉卖过大饼,她为别人洗过衣服,她操持家务带着六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是自己接生的,她的手,不再柔软了。他恍恍惚惚的,又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他听见自己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小娇美的她吐着舌头笑嘻嘻地说:“我叫银雁,雁儿。”她踮起脚尖捡去他头发上的草。她稚气的笑容象春风一样拂过他的心里。她轻轻软软地叫“表哥”。
这一切,都在他的面前。
就象现在,她苍老不堪的容颜在他眼里,依然秀美娇嫩。
是的,在他离开她三十年后,他来接她了。
三十年来,她信守着她在他临终前的诺言,无论如何,也要让孩子们读书。他在冥冥中看着她把最后一顶蚊帐卖掉给三儿子凑学费,他看着她在凄风苦雨中给工地中的儿子送饭,他看着她把衣服中的棉纱抽出来做灯芯给孩子点灯看书,他看着她做尽各种活计养着孩子们直至他们一个个长大成人,然后,他看着她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一个送到天南海北。
她终于老了,她到八十岁还健步如飞,耳不聋眼不花,到河湾里洗衣服、为留在家中的儿子媳妇做饭烧水带孙子。她是到八十八岁才开始体弱生病。
他有时看着看着,觉得还是昨天的事情,怎么一下子都过去了?那笑颜,那温柔,那美丽的妇人牵着她的小手低下头走进院门,那院子角落里他牵着她的小手听她叫表哥。怎么一下子都远如尘烟?
现在她终于也要走了。他微笑着,他等了四十年,终于可以来接她了。她和孩子们说完话了,叹了口气,目光转向了他,微笑,眼中神采依旧,只是一脸皱纹不复旧观。
他不再想她旧日容颜,那个娇美的小女孩子,那个轻轻软软地叫表哥的小女孩子,那个总是爱牵着他的手的小女孩子,就在眼前。
岁月如风,生命如风。风过处,生生不息。
――1994年,我最亲爱的奶奶握着我的手,在冷冬的凌晨,离开了我们。那一年,她94岁。那一年,距我爷爷的离去,隔了三十二年。
在爷爷奶奶的好友那里,这个故事,从我童年起,零星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