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计前嫌》清水浅舱

14、床畔

　　退行，从理智矜持的成人退行成肆意宣泄情绪的小孩。
　　或许只有被爱的有恃无恐，才会让人放心地在另一个人面前暴露出如此脆弱幼稚的模样。

　　“你不喜欢的事情我以后都不会做。你对我哪里不满意，我都改。我们认真地在一起，好不好？”闵凯之抚摸他的发丝。

　　窦知真抽泣着拨开他的手，“你就说得好听。”
　　“我也会做得好看的，我保证。”闵凯之将这个脆弱的、需要发脾气的人抱在怀里，“我们一起好好吃药，好好生活，一起痊愈好不好？”

　　这样的拥抱已经很久没有过了，那份温暖和耳边的话让窦知真哭得更凶了。

　　闵凯之捧着他的脸，看着他全是水色的泪眼，呢喃着。
　　“我爱你，豆汁儿，我爱你。”

　　“你没有，你骗人……”窦知真抽着鼻子，“你说我下贱，说我……你明明那样说过我。”

　　小孩子是很记仇的，就算窦知真年龄大一些的哥哥也不会轻易谦让另外一个小屁孩的。小孩子是分不清玩笑话和逗弄的行为并非真心的。

　　所以，床上的荤话他当真的，每句都当真。
　　每次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破碎的自尊都会片片扎进心口，划得胸中血肉模糊。

　　闵凯之把人抱得更紧，生怕人跑了似的，安慰道：“不会了，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对不起，是我混账。你是我的豆汁儿，我的臭宝，对不对？”

　　“滚，你恶不恶心。”窦知真的身手是练过的，能轻松拿捏住几十公斤的成年男人弱点，将人重重地摔在墙上。
　　他坐在床上，外套也没脱，蹬掉脚上的鞋子，甩掉袜子，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

　　闵凯之后背麻麻的疼了一片，肩头格外地疼。他赶紧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单膝跪在床畔，双手拢着窦知真膝头的手。

　　“那你想我怎么叫你？要不……媳妇儿？”闵凯之的嘴唇嗡动着，随着话语的震颤轻抚窦知真的肌肤，在指蹼关节留下温暖的痕迹。

　　窦知真的手窜上来一股子酥麻，整条手臂都不得劲地软了下来。
　　“你无耻、你不要脸！”
　　他想一脚踹开闵凯之的肩膀，却因为身体的异样失了准头，脚趾滑过了对方的脸颊，落在人家怀里。

　　闵凯之丝毫不觉得颜面有损，甚至捧起那只脚，笑着亲吻了他的脚背。
　　“我的荣幸。”他将那只有些冰冷的脚藏进自己的衣物当中，贴着温暖的胸腹。

　　他不信教，但他突然在吻上窦知真脚背的那个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些酸气的赞美诗会写“亲吻主的靴尖”这种话。

　　“我爱你。”他说，“我想为你献上一个健康的灵魂。可是我现在还没有，能先赊个账吗？我会很快好起来的，会很快、很快的。求你收下，不要丢掉它，好吗？”

　　窦知真被脚背上的吻亲懵了，还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又想到自己做梦都不会梦到这么离谱的情景，这大概、可能、也许是真的。

　　那是闵凯之啊！
　　刚才自己踢了他的脸，他却吻了自己的足尖。

　　想到这里，窦知真有些局促地收紧自己的脚趾，无意间滑过了闵凯之衣物下的肌肤，惹得对方发痒、低低笑出声来。

　　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在他的足边跪下一只膝盖，祈求他的垂怜，由他掌控身体的感知。
　　这种感觉太陌生了，让他本就微醺的大脑运转更加缓慢。

　　更别提，他在闵凯之的眼角看到那些亮闪闪的东西时，整个人都在发烫、发僵，只觉得闵凯之那无声的泪，落他的裤子上晕开一点深色却在他脑子里掀起核爆般的热浪巨响。
　　他想：天啊！原来闵凯之也会哭吗？

　　“窦知真。”闵凯之没有抹去面中的泪痕，就那样带着未褪的水光看着他，“你说句话好吗？”
　　沉默良久，窦知真抬起头，看着闵凯之的眼睛。

　　他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想听你的真心。”闵凯之不假思索道，“恨我也好、憎我也罢。要我做什么都行，我想说的、我能做的，我已经黔驴技穷了。现在，我只想听你对我说说真心话。”

　　窦知真垂下目光，任由闵凯之拢着他的手，让他被/干燥的火炉似的大手包围。
　　“我恨过你的，手指没了的时候，恨过你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浑身都是颤的。
　　“可是我知道你面临的压力，知道使馆的情况危急，所以也没那么恨你。可你都没来看过我。你只是让律师带过来一大笔钱，‘转达’歉意。我突然觉得恨你真的没什么意思。”

　　闵凯之低下头，把自己的额头鼻尖埋进窦知真的手，像是将十字架贴紧前额的虔诚信徒，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

　　没有理会眼前人的忏悔，窦知真自顾自地说着。
　　“我说不上来那时候我什么感受。失望吗，怨恨吗，愤怒吗，悲伤吗？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像是所有的情感都消失了。因为不值得、没那个必要、没有用。”

　　闵凯之突然感觉自己胸腹间的脚用力地绷紧，脚趾甲微微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些发白的划痕。

　　“我只要理性地、像是机器那样冰冷而理性地判断就可以了。切割掉自己的感情，我就不会受伤、不会做错误的选择了。”

　　窦知真长叹一口气，向后仰躺在床上。
　　“也怨我自己不当自己是个人，自己糟蹋自己命贱。”

　　一滴热泪顺着他的眼尾流进鬓角。
　　“我累了。”窦知真大口大口地、颤抖地呼吸着，“闵凯之，我们都累了。战区不是人能待的地方，我们都待不下去了。”

　　紧接着，他问：“可是，你回来了有的是舒服的归处。我呢，我要去哪儿呢？我没了右手，我能做什么呢？我除了战区没有地方可待，可我连战区都待不了了。”

　　闵凯之无言以对。他也感到巨大的无力和疲劳侵袭了他的精神和身体。
　　他倒在窦知真的身旁，侧躺着看着后者的泪痕。

　　窦知真没有拒绝倒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继续说着。
　　“我做着审稿的文职，成了我以前最不想成为的人。朝九晚五地关在一栋方盒子一样的写字楼里对着屏幕，普通又枯燥的上班族。我本来都习惯了，想这辈子就这样吧……”

　　他猛地翻过身撑起来，揪起闵凯之的领子。
　　“可你他妈的怎么被关进去了？闵凯之，你他妈的怎么把自己弄进去了？”

　　他怒目瞪出鲜红的血丝，恶狠狠地看着闵凯之。
　　“你在床上有多人渣我很清楚，但你绝对做不出那什么间谍罪、泄露信息、抛弃大使馆的屁事儿我更清楚。我他妈看骂你的报道都能看出来你是无辜的，你他妈的又当了回英雄。”

　　窦知真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进闵凯之的领子里。
　　他闭上眼睛任由不争气的眼泪流下，颤抖的拳头攥着衣领敲在闵凯之的胸膛。
　　“但凡我要是带点感情用事，我就应该让你在联邦监狱里关一辈子。你他妈可怜死了我都不稀得看你。”

　　他耗尽了所有力气，倒在闵凯之的胸前。
　　“可是我不能那么做啊。”他的眼泪把闵凯之的心口湿了一片，“你他妈的又当了回英雄，不应该这样啊……”

　　闵凯之抱住他，轻轻抚摸他质硬的发丝。不禁想：这个人连头发丝都正直得扎手。

　　“谢谢你，还给我清白和正义。”
　　闵凯之低头去吻窦知真头顶可爱的发旋儿。
　　“你是我的英雄，救我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