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 TF》四月生

1、第 1 章

　　2012

　　章一 寂静之城

　　不二周助看了看窗外的天空，依旧是粘稠的灰色，像是铺满了让年幼时的他心惊胆战的积雨云。但是他知道那些只是尘埃，所有的物体爆炸后都会变成轻飘飘的尘埃，积聚在大气层内侧，包括钢筋水泥的碎屑，还有人的血骨。

　　灰色的天空下是灰色的城市，灰色的街道和楼宇，他抬头看见那身灰色的军装，直挺挺的挂在墙上，像是一具早已枯朽的尸体，只有胸前的雄鹰标记和暗红的肩章闪着光，晦暗的光。他已经很久不穿军装了，也很久不去巡逻了，尽管他的任务是留守这座城市。

　　现在的他却穿着宽松的T恤，慵懒地躺在沙发里，街道两侧所有的树早已枯死了，看不出季节。手边的电子日历显示着2012年10月13日，是秋天了，怪不得手脚总是会感觉异常寒冷。温热的呼吸在玻璃上慢慢连成一片朦胧，不二伸出手指去擦拭，露出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楼宇，寂静如同死亡。

　　这是一座空城。

　　根据玛雅人的预言，2012年冬至第五太阳季结束，人类文明将终结。事实也似乎如此：08年世界经济危机；09年年底的甲型H1N1流感演变为世界性的瘟疫，地球磁场难以检测的异常引发连串坠机事件最终迫使全球航空瘫痪；10年开始洪水台风不断侵袭，伤亡惨重，地壳板块异常运动，一连串的地震和火山以及引发的海啸让人类恐惧不已，地中海急剧缩小，日本全境支离破碎，冰川融化危机沿海城市，美国西海岸被淹没，留给历史的最后镜头是浑浊的巨浪扑向那行白色的大字Hollywood……

　　末日临近，联合国终于在2010年启动诺亚方舟计划，开始星际移民。目标是太阳系内的一颗被命名为诺亚的小行星，科学家已经在上面的隔离罩里建立了模拟地球环境的生态系统。消息公布之初世界震惊，很多普通百姓并不知道，诺亚方舟计划早在30年前便已在秘密地酝酿之中，不知有多少顶尖的科学家默默献身于此。

　　首先受益的当然是移民署的官员，各国政要以及参与计划的军方高官和科研精英，富商巨贾们也为在诺亚行星上的一席之地一掷千金，一时间各国的卫星发射基地如同民航机场一般热闹。但世界70几亿人口毕竟不能全部移民到资源紧张空间有限的诺亚行星，不断有下层人民揭竿而起，为了争取移民的机会发起一轮又一轮武装暴动，人民的愤怒和恐惧在不同意识形态的国家与地区汹涌澎湃。

　　那时的不二周助正在移民署的纽约指挥部的会议室里，他透过厚厚的防弹玻璃可以看到围攻过来的市民，不同肤色不同年龄，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穿着整齐的西装。阳光下女人们的首饰和男人们手里挥动的枪闪着光，还有人绝望地向天空抛洒着钞票，无数慌乱的步点落在百元大钞上的富兰克林脸上，人群无畏而无助地向前走着，喊着无力的呼号，面对着宪兵们黑洞洞的枪口。

　　“开火。”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听见了讯号那端将军冰冷的声音，不二看了看坐在身边的手冢国光，一向冷静镇定的手冢居然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迟疑了一秒钟，然后对窗外的宪兵们下令：“开火。”

　　耳边响起一阵刺耳的机枪扫射的声响，前进的人墙像是被撕开了一道鲜红的裂口，撕心裂肺的尖叫和歇斯底里的怒吼震动着身后的玻璃，随着骇人的鲜血迸溅不断有人倒下，然后在失控的人潮的踩踏下奄奄一息，后面的人们踏着同伴的尸体，拔出手枪做着脆弱的反击，最后绝望地倒下。

　　没有人敢多看窗外一眼，手冢摘下了眼镜扶着额头，会议室里唯一的女性橘杏扶着桌子呕吐起来。没有人能计算出射击持续了多久，他们只知道当一切安静之后，夕阳下横尸满地，橙红色的暮光一点一点漫过那些狰狞而毫无生气的表情，密密麻麻的尸体堆在一起，有平民也有军人。一个左肩上有巨大的血洞的宪兵吃力地向他们行礼，报告任务完成。不二的目光跳过他一直向远方延伸，视野里只剩一片刺眼的红色。

　　纽约狙击是全球镇压的开始，从那天后，对反抗民众的血腥镇压被各国心照不宣地合法化了，不再仅仅是子弹，后来甚至动用了导弹。而这些并不能组织抵抗力量的壮大，不仅仅是中产阶级和下层平民，还有警察，列兵，低级别的官员，那些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进入移民名单的人们都倒戈向反抗移民署的武装一边。对立的双方并非以国家联盟或民族划分，只是单纯的民权挑战特权，在人人平等的观念宣扬了几百年后，生存权却遭到了不平等的对待，每一个人都为了自己生存被迫加入战争。在战争期间还残存的媒体感叹说：这才是真正的世界大战。

　　不二周助现在所在的就是纽约废墟的边缘，纽约市第一个被反抗武装攻陷的国际大都市，也是第一个被核武器袭击的国际大都市。爆炸的那天他已经去了休斯顿基地，从电视画面里看到巨大的蘑菇云升起，与从前看到的黑白画面不同，充满色彩的天地突然变成一片无色的烟尘，那是他第一次很明确的感到末日的来临，巨大的无助感从头到脚倾泻而下直入骨骼。手冢从主控室里走出来，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他很认真的对不二说：“去诺亚行星吧。”

　　可是不二还是留下来了，他的任务是驻守已是废墟的纽约城，此时华尔街的富豪们早已在诺亚行星上寻找新的商机了。虽然是在城市的边缘，但他的头顶上还是聚集着爆炸留下的烟尘，日日夜夜无法散去，白天难以看到日光，夜晚也无法看到茫茫星空中的诺亚行星。

　　手冢最终还是去了国际空间站上的指挥总部，他临走前曾给不二打电话，但是始终无法接通。爆炸毁掉了所有的通讯设施，空城中不二与外界的联系全部靠宇宙中微弱的电波，在一日一日面对着冰冷寂寞时，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守着那台小小的宇宙电台，渴望里面传出哪怕一个有意义的讯号。

　　而耳边始终是微弱到几乎无法辨识的杂乱信号，绿色的显示屏上的波动像是无风的湖面，只有浅浅的涟漪。最近一次收到总部的讯息是在半个月之前，内容只有简单一句：继续驻守，原地待命。

　　不二还记得他第一次来纽约的时候，他觉得这个城市简直就是电影里的未来世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除了他自己似乎每个人都在赶时间，他抬起头看见巨大的广告牌上热辣歌星的魅惑眼神，像是在轻轻告诉他都市的秘密。而现在那些繁华早已灰飞烟灭，纽约变成电影里未来世界的另外一个样子，荒芜，寂静，连僵尸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等待世界末日慢慢来临。

　　也许是保持一个姿势的时间太久了，不二感到双腿隐隐发麻，慢慢伸开蜷曲的小腿，刚伸手想去抓手边的水杯，头顶那盏昏暗的灯突然熄灭了。不二知道发电机又出了故障，便起身准备去检查，不小心碰翻了身边的水杯，大半杯水顺着一个星期定量的压缩干粮流下来洒了一地，那些简易包装泡在浅浅的水洼里涨起来，距离下一次的空投供给还有半个月，看来注定有一个星期要饿肚子了。

　　他蹲在窗外透进来的阴暗光线里轻轻叹息，唯一应和他的是若有若无的电波信号，杂乱而惶恐的波动着，不知从宇宙哪个角落来，也不知将到哪个角落去。

　　这是一座空城。

　　章二 仙境之桥

　　每天每天不二醒来的时候，他都迟迟不愿睁开眼睛，他怕看到的还是那面苍白的天花板，他还是在空无一人的纽约，呼吸着混合着放射性元素和无数无辜平民血肉的空气。没有足够的食物，他几乎整天都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然后睡去。

　　在他上军校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什么玛雅人的预言，世界末日是遥不可及的杞人忧天，他和无数意气风发的学员们头脑里只有更完备的国家导弹防御计划和所谓军人的荣耀。他们每天受训，一放假就出去喝啤酒，和漂亮女孩子搭讪，女孩子们总喜欢他们这样穿着挺拔宇航员便装制服的年轻人，尽管他们胸前都别着写着“在校学员”字样的名牌。

　　有一次喝酒的时候他问手冢国光：“如果有一天必须死去，你想怎么死？”

　　手冢说：“我想死在飞船里。”

　　不二笑了，他说：“我想就坐在沙发里，像睡着了一样，一点一点没有知觉。”

　　然后他们就一起举起酒瓶，那个时候就算是死亡这样的话题都可以在啤酒泡沫里轻狂起来，在变幻的灯光和斑斓的投影里醉了就能隐去所有的忧愁。有身材火辣的女生凑过来的时候，手冢总是会躲到角落里去，他仰起头喝酒的样子帅气利落，而且他不会喝醉。

　　还有很多这样没头没尾的片段，兀自横亘在记忆里。他记得又一次手冢背着喝醉了的他回宿舍，翻过围墙的时候手冢的右脚扭伤了，居然还能不惊醒他，平稳的把他送到宿舍的床上然后代替他去被处分。处分的内容是清洗模拟驾驶室，手冢修长的身影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后面一瘸一瘸地挪动，带着清洁剂泡沫的水幕滑下来模糊了他的脸，可是他踮起脚尖去擦上面部分的时候，姿势却是那样的流畅好看。

　　到后来手冢离开的时候，H1N1正渐渐厉害起来，第三批变异的病毒让所有的人人心惶惶，草木皆兵。世界卫生组织除了无力的警告和呼吁之外束手无策，连训练基地这样封闭的地方都是人人自危，只要出门就会看见整齐划一的口罩。没有人知道他们将要参与的就是日后让整个世界混乱的诺亚方舟计划，手冢他们被征召时的任务代号叫做“仙境之桥”，美其名曰是民用宇宙航空运输的试运营。

　　不二在大厅的显示器上看到了手冢的名字在名单上，纤细的笔画发着绿莹莹的光，他并不意外，手冢是最出类拔萃的学员。而他本来也有信心自己的名字能和手冢并列出现，然而那些姓名滚动了一边又一遍，却始终没有他的名字。他第一次主动去了教导员的办公室，指导员吸着烟告诉他，他也是任务的一份子，只是必须留在基地，因为通讯技术优秀的他将负责“仙境之桥”的飞船与地面的联络。

　　手冢他们出发前的那天晚上大家去喝酒，去相同的座位，服务生端上相同的酒水，可是谁也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去那个酒吧。

　　进门的时候不二从手冢身后给他套上了淡绿色的消毒口罩，手冢转回身摘下口罩，平整地放在不二手里：“还是你留着吧，你留在这里更要注意安全。”

　　“手冢君，这样我们算是接吻了吗？”不二把口罩拿起来戴在自己脸上，不过紧接着他就笑着摘掉了口罩：“我是跟手冢君开玩笑呢。”

　　漂亮的女孩子们跳舞的时候都不戴口罩，她们好像都不怕流感病毒，还是和男孩们贴的那么紧，同行的迹部景吾告诉不二，她们其实都害怕，所以磕了药。迹部也不喜欢和这些女孩们混在一起，和他们都不一样，他的父亲是基地的高官，如果不是因为迹部无可挑剔的成绩，他也许就会是流言里靠着老子混日子的纨绔子弟。而现在靠着骄人成绩入选“仙境之桥”的迹部，却足以让任何的传闻消失。

　　“本大爷看不上这些女人。”迹部是每说一句话都带着高傲的霸气的人，他不太喝啤酒，喜欢远远的在一旁喝伏特加，像是电影里遥远时代城堡中的贵族。

　　不二退出人群坐在手冢身旁，两个人靠在沙发里端着酒瓶，都不说话。酒吧里的音乐很吵，有明天要出发的学员醉醺醺地跳到DJ身边胡乱地伸出手，音响里发出奇怪的噪声让人想堵住耳朵。还是会有女孩子走过来大胆地挑逗，不二微笑着摇头，手冢沉默地喝酒。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不二只记得那天喝到后来好多人都在哭，抱着桌子哭，抱着女人哭，或者彼此抱着哭，等到哭到没了力气后勾肩搭背地走进月光里回基地去。

　　“保重。”手冢站起身说。

　　“应该我对手冢君说这句话才对吧。”

　　手冢仰起头喝完酒瓶里最后的一口，对不二说：“走吧。”

　　于是他就真的走了，不二再次见到手冢的时候，所谓的“仙境之桥”已经把那些核心的人员和家属都已秘密抵达诺亚行星。很久之后迹部告诉不二，他的母亲是第五批去的，她从星际长途里告诉迹部诺亚行星的天空和地球上是同样的蓝色，只是呼吸的时候却有类似装修那样的味道，室内室外，所有的空气都是那样的，让她思念迹部和他的父亲，思念地球的清晨。

　　2010年4月22日，世界地球日，主题是“再见，亲爱的地球”。那一天联合国星际移民署成立，诺亚方舟计划正式启动。不二至今还记得那个夜晚，天空上的烟火是他见过最盛大美丽的，每一个人看了都会有想流泪的冲动。世界上所有的城市，无论大小，都在庆祝。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像是酒吧里磕了药的女孩，兴奋，激昂，忘乎所以的尖叫舞蹈，只是那一夜地球耗尽了所有的欢乐。

　　那天晚上手冢回到了休斯顿基地，他有明显的黑眼圈，疲倦地坐在不二对面的沙发，里却依旧挺直脊背，窗外升起又落下的花火映在他的镜片上，眼神模糊。

　　他说：“不二，仙境之桥是个很不光彩的任务，我以为我在为人类服务，结果却背叛了整个人类。”

　　但是不二还是感激着这个并不光彩的任务。因为他可以坐在控制室里整夜整夜看着有手冢在的夜空，他可以通过无线电跟手冢说话，他引导他的航道，他掌握他的起飞降落，他可以在任何一秒要求手冢回答他的位置，任何一秒都可以。他还可以在关掉无线电的麦克风之后轻轻的说，手冢君保重，手冢君晚安，就像他能听见一样。

　　他觉得自己真的很自私，就算他知道自己参与了背弃人类的阴谋，但在他心里那些时光真的是仙境之桥。

　　章三 时间之末

　　似乎听到了无线电传来的声音，不二在黑暗中摸索着下床去，他听见脚下物品倒下碰撞地板向前滚动的声音，但是他没时间管这些，只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宇宙电台。他头脑里还是有些混乱，之前已经有了很多次幻觉，是因为他用了一些LSD，20世纪六十年代嬉皮士们喜爱的□□，这是最后一批撤离纽约废墟的士兵们留给他的，他们说世界死了，没时间了，只有这些才是真的。

　　还好这次并不是幻觉也不是时常出现的奇怪讯息，空投供给真的就要到了。

　　不二穿上防辐射隔离服走出去，他出门之前瞥了一眼日历，2012年11月5日，按照原定计划晚了将近一个星期，他们这些驻守空城废墟的人们，真的已经被渐渐忘记了吧。

　　他走到那片指定的空地上，摆放好目标提示物。那里原来应该是个社区的广场，不远处有个喷水池，他记不清上面的雕塑说的是圣经里的哪一个章节的故事了，天使的翅膀纹理中满是灰尘。周围安静，他慢慢坐在地上，坐在地上厚厚的尘土里居然感觉到软绵绵地舒适。

　　直升机迅速靠近又离开了，迅速地几乎没有盘旋的过程，除了那个冷冰冰硬邦邦的供给包，什么都没留下。不二仰望着天空中小小的黑点消失在灰色的云层里，感叹真是很好的飞行技术才可以在这样的天空里找到航道。

　　他见过最有前途的飞行员是越前龙马，他们共事的时候诺亚方舟计划已经从天赐的眷顾变成了战争冲突的根源，各地的反抗武装初具规模，并且已经开始相互联系，一个反移民的联盟正蠢蠢欲动。不二和越前当时在芝加哥，不二是移民署的官员，越前是当地军方的代表。

　　洛杉矶，东京，上海，柏林通通告急，算是为了鼓舞士气，移民署决定炸毁被反抗武装控制的美国第一摩天大楼西尔斯大厦。

　　那天本应该和不二一起在指挥中心的越前却执意要去现场督战，根据移民署和军方的约定，为了防止越前临阵倒戈，不二必须随行。

　　战斗机起飞的时候，越前告诉不二：“她正在西尔斯大厦签名售书。”

　　后来不二才知道，那个“她”是个记者，叫龙崎樱乃，她在签售的书叫《时间之末》，书里讲的是她从“仙境之桥”以及更早便开始调查的移民阴谋。当前面的飞机投下炸弹的时候，越前手边放着的就是那本书，淡蓝色的封面上掀开了一半，扉页上有一行字：致我从少年时代便追逐的你，致和我背道而驰渐行渐远的你。

　　他们听到巨大的爆炸声，碎裂声，声浪震动，那本书落在越前脚下。

　　那天晚上不二给在纽约的手冢打电话，那边一直都是语音信箱，手冢的声音低沉顿挫。不二一遍一遍反复拨着那个号码，闭着眼睛都记得按键的顺序，一遍一遍听手冢说：“我是手冢国光，有事请留言。”不知过了多久，在手机报告电量不足后，不二轻轻地在手冢的声音之后说：“如果我在目标那里，你会不会投下炸弹？”然后手机屏幕亮了几秒钟，自动关机。

　　第三后手冢通过移民署的工作电话找到不二，他说他的手机丢掉了，那天有一队反抗武装袭击了他们的车队，手机在激烈的枪战中丢掉了。不二忽然松了一口气，他笑着说：“丢了就丢了吧，只要手冢君没事就好。”

　　芝加哥的反抗组织似乎随着西尔斯大厦的倾颓转入地下，不二被调回战况更加吃紧的纽约，在那之后他再也没见过越前龙马，也再也没有机会问他关于龙崎扉页上那句话的故事。

　　很多时候不二会想，如果2012之后还有历史，那么纽约狙击一定会载入史册，那是第一次，军队把枪口直接对准了民众。

　　那也算是他和手冢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并肩作战，他们坐在指挥部的会议室里面对着愤怒的人潮讨论各种残酷的问题，尽管他们和民众之间隔着军队严密的防守，但是不二每次望向窗外还是会觉得心惊胆战。

　　有一次出门的时候□□打在汽车玻璃上，那一瞬间手冢几乎条件反射地把整个身子挡在不二面前，同车的迹部带着一丝嘲笑说所有移民署的汽车玻璃都坚固的能抵挡这样的攻击，你们紧张什么。不二笑了，手冢没说话望着窗外，有更多的□□飞过来，不二忽然又笑不出来了。

　　他们晚上有时候还会喝啤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

　　不二说：“我有时候觉得我能理解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被剥夺了最基本的生存权。”

　　手冢说：“可是我们必须执行命令。”

　　后来纽约狙击还是发生了，手冢也如他所说下令开火。停火之后纽约指挥部所有的人都走到街道上来给死难的军人和平民们默哀，完全是自发的，他们穿着灰色的军装，站成一列给黑压压的尸山敬礼。从夕阳下沉一直到月亮升起，他们就这样在堆满了尸体的街道上，走，停，敬礼；走，停，敬礼……

　　除了橘杏。

　　她歇斯底里地翻动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她说她看到了她哥哥，她看见一发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肩后他就倒下了，他没死，他一定没死。没人去阻止她，也没人有理由阻止她，她的军装前襟上沾满了血迹，她的哭号变成梦呓一般地含糊低语，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挪动一步，她伏在陌生人冰冷的躯体上哭。

　　橘杏的哥哥是一个反抗武装的小头目，他亲口质问过橘杏问什么要参与这样的阴谋，亲手撕毁了橘杏给他的前往诺亚行星的家属票，他说他要为自由战斗到最后。

　　最后不二他们在月光里发现他安静地躺在路边，除了左边胸口一枪没有任何多余的伤口，风很冷，他的衬衫一角被掀起。他手边不远处有一本沾了脚印和血迹的书，不二认得那本书，是龙崎樱乃的《时间之末》。

　　章四 彼岸之光

　　压缩干粮很硬，咀嚼的时候不二几乎感到牙齿的松动，他记得小时候有时梦见自己的牙齿一夜之间都掉下来，那时候会浑身冷汗地惊醒。那个时候总是想得太多，而现在，面对临近的世界末日，他真的什么也不在乎了。

　　2012年12月1日，资源供给迟迟不到，不二守在电台前，却意外地接到了迹部发来的无线电，迹部说他现在在诺亚行星上，他让不二想尽一切办法快点离开地球。

　　他回复：手冢呢？你们不是同一批去指挥中心的吗？

　　三天之后迹部的回复才到达：他去寻找彼岸之光了。对不起。

　　不二知道“彼岸之光”。这是移民署在半年前宣布的诺亚方舟二期计划，是移民署向核武器都无法压制的反抗狂潮的妥协。“彼岸之光”负责人宣称他们已经在发现了可以拟建地球环境的三颗行星，其中有两颗正在建设中，诺亚行星2号和3号将向广大平民开放。

　　应该是很荣耀的计划，但是不二知道手冢大概永远找不到彼岸之光了，他了解移民署的一贯做法，这只不过是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仙境之桥并非通向仙境，所谓彼岸也没有光。否则迹部的高官父亲不会提前将他从前线调离，既不也不会对自己说那个莫名其妙的对不起。

　　现在回想起来，纽约核爆炸的那一天，应该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手冢了。之前一个星期他们一起从纽约撤离，直升机降落卷起巨大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紧紧靠在手冢身边，当手冢伸出手拉他进入机舱的时候，不二想到一个词叫不弃不离。在空中他看到地面上的四起的硝烟，曾经是他儿时梦想的纽约满目疮痍，也许他是太伤心到发抖了，手冢脱下外套给他披上。

　　“总部决定使用核武器。”手冢望着消失在云层里的城市，淡淡地说。

　　不二愣了一下，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问：“什么？”

　　手冢没说话，他点了一支烟。在学校的时候手冢并不吸烟，不二也弄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现在的手冢经常在开会的时候和那些人一样，在房间里踱来踱去然后走到烟灰缸后面弹烟灰。他夹着烟的手指修长漂亮，机舱里光线幽暗，只有烟头一点猩红的明亮。

　　不二突然把手冢的烟夺过来，狠狠吸了一口，笑着咳了两声说：“真苦，真难过。”

　　手冢说：“我知道。”

　　到了休斯顿基地的时候不二换上了一件上面印了I LOVE NY的T恤，他穿着在走廊里招摇，白底红字很刺眼，引人侧目。手冢冲过来把军装递给他，说：“你疯了，快穿上，这里是基地，你这样会被认为思想有问题的。”不二推开手冢的手，笑了，继续在走廊里慢慢向前移动，他听到身后手冢的手机响起来，手冢接了电话，没有追过来，他也没有再回头。

　　不二穿着那件T恤看电视屏幕里的爆炸画面，他看得全身冰冷。后来他碰到从主控室里走出来的手冢的手，也是那样的冰冷。手冢很认真地让他去诺亚行星，而不二在看到纽约化为飞烟的瞬间突然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他要留在纽约，带着他的愧疚，手冢的愧疚，这座大楼里和诺亚行星上所有人愧疚，守着这些亡魂，赎罪也好，逃避也罢。

　　晚上依然有例行会议，没有人为纽约默哀。不二看着面前走进走出的人，他们依旧是那样匆忙而冷漠，似乎没有那样一座城市已经从地球上消失了。凌晨的时候手冢才从会议室里走出来，他并不比在学校的时候瘦，但是看起来却那么憔悴。

　　“去诺亚行星。”手冢递给他一张票。

　　“不，我已经申请了驻守纽约废墟。”

　　很长时间的沉默。走廊的灯一盏接着一盏暗下来，只要尽头的会议室的窗里渗出惨白的光线，会议室里的灯是一天24消失都不会熄灭的。

　　“原谅我。在现在的状况下，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手冢转身离开。

　　不二看着那张票轻盈地落在一尘不染的地面上，手冢的背影被黑暗吞没，又隐约在会议室门口的白光里出现。他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诀别，连一句再见都没有。

　　天亮的时候不二和准备去处理纽约废墟的军队一同离开休斯顿，他们的飞机起飞时不二望着基地大楼里那扇发着白光的窗，轻轻地说再见。后来他和这些军队一起穿着厚厚的防辐射服站在面目全非的第五大道，华尔街，时代广场……身边的军人们忙着各种数据的测量，他就望着天空，可惜灰霾的天空再也没有蓝起来过。

　　军队一批一批地撤离，当他送走最后走的一批军人和研究员的时候，新德里和莫斯科都已经实施了核摧毁。一个年轻的军人临走之前留给他一些LSD，他向不二保证，不管他多么厌恶这些，他有一天会用得到。

　　不二此时正犹豫着要不是用一些LSD，今天是2012年12月7日，虽然不二早就料到供给会吃紧，但是存粮大概也只能支持一个星期了，以往饥饿的时候，都是□□在支撑着他。突然电台又收到了信息，不是他盼望的供给，还是来自诺亚行星的迹部：手冢去寻找诺亚4号了，不存在的诺亚4号。

　　当是移民署宣布“彼岸之光”计划的时候，宣称找到了3颗宜居行星，但是人们所看到的所有讯息都只是关于诺亚2号和3号的，也就是说用于安抚民心的诺亚4号并不存在。

　　不二不敢想象手冢一个人在漆黑的宇宙中飞行，他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每一项指标，纠正航向，向着并不存在的目的地，周围闪烁的繁星里没有一颗是温暖的。也许地面指挥部会中断联系没有人给他领航，也许飞船里的供给根本不够他返航，也许他在寂静的航程中回想起不二，也许不会……

　　不二流着眼泪笑了，他知道手冢再也回不来了，但是他骄傲地知道了最后的最后，手冢还是选择了去寻找，去验证所谓的彼岸之光，是否真的不存在。

　　2012年12月20日，休斯顿航天基地被炸毁，移民署最后一批成员撤离地球，地球终于被抛弃了。

　　2012年12月21日，不二起得很晚，他穿着棉布睡衣，躺在沙发里，LSD的药力让他回到了学生时代，他和手冢在酒吧里玩了一整夜，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面前拉开了电灯，明亮刺眼的光线让他感觉到不舒服。他关上灯，打开了宇宙电台，淡绿的屏幕上浅浅的光亮刚刚好。

　　也许是因为移民署的撤离，很多波段空闲出来，那个一直微弱诡异的电波信号似乎强大起来。不二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波段，他惊奇的发现那杂乱的电波居然是完整的讯息。

　　不二，对不起。

　　不二，好好照顾自己，我去追寻彼岸之光。

　　简短的讯息，不知是多久之前发出的，不知道从多远的星际深处而来，也不知道在孤独的宇宙里游荡了多久。

　　章终末世之歌

　　2012年12月21日23点59分。

　　不二躺在沙发上，盖着厚厚的被子，电台里还在收到手冢的讯息，循环不断地。突然发电机断电，黑暗里一片寂静。他吃力地伸出手想扶着桌子站起来，身体却软绵绵地倒下去……

　　手冢倒在飞船的驾驶舱里，飞船在自动驾驶程式下飞行，能源表显示着红色的警告，电台还在循环向宇宙中发送着电波……

　　在诺亚行星上正进行着盛大的狂欢，庆祝人类躲过了世界末日。原移民署的长官宣布诺亚2号和3号开发顺利，足矣应对今后人口的增长和资源的消耗。台下的人们开启香槟，烟花升起，欢乐如海……

　　零点钟声响起，2012年12月22日，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