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魂》清羽习习

15、十五

　　入暮时分，奚南廷回到府中。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廊下已点起灯笼，兰郁仍坐在院中。桃树下有一套石桌石凳，平日里兰郁一个人待在府中时，白日里总是坐在树下与自己对弈。

　　兰郁并未注意院中来人，仿佛出神地正想着什么。
　　奚南廷望了一眼天色，又望向兰郁显得单薄的穿着，道：“天黑风冷，怎么不回房？”见兰郁回神望过来，又玩笑道，“今日过得如何？我听四喜说，祖母带你们去挑衣服了，是不是将你四季的衣物都买齐了？”
　　兰郁甫回神，下意识接过话道：“不止如此，怕是连往后三年的衣服都给我订下了。”
　　奚南廷笑了一声，无奈摇了摇头，可见此事并不出他所料。

　　二人聊了几句，奚南廷便先去沐浴。待他出来时，兰郁已经回了房间，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放着几卷书册，随意地摊开着。
　　奚南廷一边拿布巾擦拭湿发，一边立在柜架旁望着兰郁，多看了几眼，这才觉察出不对：兰郁的目光虽然落在纸页上，但半晌没有翻动书页，显然是心不在此。
　　奚南廷想起方才情境，皱了皱眉，走近去，在兰郁身旁坐下，侧头问道：“怎么，今日遇到什么事了？”
　　兰郁茫然不解地也看了看他，道：“无事。”

　　“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

　　一问一答之后，奚南廷仍拧眉望着兰郁。
　　半晌，他突然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这问话过于突兀，兰郁一时不明所以：“什么？”
　　但奚南廷并没有再重复自己的提问。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只将手中布巾往桌上空处一丢，上半身往后靠住椅背，缓缓呼出一口气，道：“你现在的神色……很像你失忆之前。”
　　兰郁一怔，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脸：“是吗？”
　　奚南廷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容里带有些许自嘲的意味：“和你以往，心里藏着什么事却不打算告诉我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没……”兰郁不由自主地想要否认，但话到一半，忽然察觉这样反而显得尤为欲盖弥彰。他收了声，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道：“确实没遇到什么事——倒是你，今日碰到什么人了吗？”
　　好在奚南廷也并没有追根究底的意思，闻言便顺着他的话问：“什么什么人？”
　　兰郁想了想，委婉提示他：“你昨夜说的那个……要将陆大夫打得下不了地的那个。”
　　“哦，你说阿岚。”

　　“……阿岚？”
　　“山风岚，与你同音不同字。”奚南廷放松下来，靠着椅背显得懒洋洋的，一边用手拨弄犹带湿意的发尾，道：“我军中谢副将的独女，在陇西便烦得要死，天天闹离家出走，一直吵着要到江南来。”
　　“为何离家出走？”
　　“因为她爹，她爹一直想为她找个好女婿，她却不肯嫁，她爹给她找的青年才彦她一个都看不上眼。
　　“若只有这也就罢了，她还拿我当幌子，总是与她爹说，她最喜欢的便是我这样的，一旦有男子不屈不挠追着她，她便要求那些男子先来与我打一场，只有打得过我的才能够娶她，真是烦透了！”奚南廷皱着眉，显得颇不耐烦。

　　刻意略过前半段的话语，兰郁问道：“难道你打不过？”
　　奚南廷瞥他一眼，诧异地挑眉：“当然打得过，你怎会怀疑这个？”
　　“……”兰郁顺从地闭上嘴。
　　奚南廷又继续道：“打是打得过，但若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可她虽然和她爹唱反调，自己却也喜欢招惹那些男子，招惹完了又不负责，天天就支使人来找我打架，来了一波又一波，没完没了。我在陇西不用打仗的时候，休沐的日子也没多少，就光顾着帮她应付那群被她抛弃的男子了。”

　　“……”虽然看谢岚敢独自前来留云郡，兰郁就知她非寻常闺中女子，但也想不到是如此非同寻常。
　　兰郁欲言又止，也不知此时是该安慰还是劝说，最后只好问道：“那她……为何不去找陆冰应付这些人？”
　　奚南廷面无表情道：“因为她喜欢陆冰。”
　　“……！”兰郁惊诧地睁大眼。

　　奚南廷看他震惊的模样，笑了一笑，补充道：“更准确地说，她喜欢的是陆冰这类文弱书生模样的，于是便总吵着要来江南，想找些文人书生模样的男子。”
　　兰郁定了定神：“所以，你不愿意让她来留云郡，是因为……”
　　奚南廷扶额：“陇西也就算了！留云郡中人人都认识我，若她招惹一个男子，就喊人家来奚府约架，今日一个，明日两个，那我的面子要往哪搁！陆冰那厮也是故意的，就是想看我笑话！”
　　“……”兰郁没忍住弯起唇角，控制着没让自己笑出声。一边笑，心里一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他缓缓道：“原来，原来是如此……”

　　奚南廷望着他笑，忽然话锋一转，道：“我今晨特意赶往军营，罚了陆冰去山下挑水三十担。”
　　兰郁还没来得及关心陆冰受不受得了这等惩罚，奚南廷又道：“但我今日并未在军营遇见阿岚，难道……你见着了？”

　　兰郁脸上的笑容顿住，徐徐叹了口气，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坦诚地承认道：“是……当时她也在布庄里，我……我偶然听见她与侍女谈话，才知道她便是要来找你的女子。”
　　奚南廷困惑：“她特意去布庄做什么？难道去那里挑男子？”
　　兰郁摇头：“她……是想买套男装，装扮成男儿模样，方便混入军营。”

　　兰郁说着也忍不住叹气：当时，布庄小厮给他们两个隔间的客人都送上了最新款式的成衣，他还没来得及婉拒奚老夫人的好意，就听隔壁的少女对着一大堆男式衣物挑挑拣拣，还要店家为她定制合适的尺寸。
　　纵是奚南廷在陇西时已经对谢岚的花招习以为常，此时也是无言以对，无奈道：“那还真是多谢你提醒，明日我一定叫士兵严防死守，不可放进一个生人。”
　　难得看见奚南廷如此无可奈何的模样，兰郁不由微微一笑。

　　奚南廷瞥见了这个转瞬而逝的笑容，忽而道：“现在高兴了？”
　　“什么？”
　　奚南廷一手撑着额头，静静地望着兰郁，道：“你方才那副神色，不仅像以往你有心事的样子，更像你心怀不悦却又不肯说出来的模样。”
　　兰郁一怔。

　　“我知道你原本在怀疑什么。只是，不管你记不记得，你要记住一件事——”
　　奚南廷缓缓道。
　　“从头到尾，你我二人之间，绝无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