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29、青山仙君

　　“那我奉陪就是。”何清敛不退却也不含蓄，抬头望人的眼神坦坦荡荡。

　　厉舟脸上的笑容漾开，像上个雪夜接吻时的神情复现。清晨日光如同暖雪，洒在肩颈脸侧，厉舟把他脸上的光拂开，光线雕琢着手指的轮廓，映在何清敛的脸上。

　　何清敛感受着他手的动作，问：“做什么？”

　　“嫌光碍事。”厉舟的掌心覆下，握住何清敛的脸一偏，恰好让他冰凉的吻落在上面。

　　何清敛心跳如鼓擂，喉头收紧，他缓缓地抬起下颌，侧过脸与厉舟接吻。

　　这反倒把厉舟惊到，抬头之时耳廓都红了。

　　两人虽不再相贴，但也靠得很近，何清敛低下头，故作镇定，把正事搬了出来：“言归正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留下杨千明，并且回避我对他的质疑，但就算你对他再信任，也不能把魔物的处置权交给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厉舟说，“它们应该由我带出来，也只能由我决定它们该去哪里。”

　　“那你还不去看看情况。”

　　厉舟望着他，出其不意地又亲了他脸颊一下。

　　见到何清敛的耳朵也烧了起来，他才笑了起来，干脆利落地转身去追人。

　　何清敛说：“登徒浪子……公平起见，这几个字也送给我自己。”

　　何清敛的嘴角扬起，心奇异地有些安定，他环顾起周遭的陈设，踏出门槛，扫视着从来没有来过，却和他的一生紧密相关的归一门。

　　“何人来此？”大殿附近的一处偏屋中有人听到他的脚步声，警示道，“此处不允旁人踏入。”

　　何清敛未料到丘生门竟留有人，警惕地往旁边一退，瞥见屋里人探出了半个脑袋。

　　“哎呀，是你回来啦。”陈七瞧见是他，喜出望外地笑了起来，又慌忙转过头去，拍了拍门后。

　　她说，厉舟让她留在这儿看守一口棺材。

　　厉舟出世，太阴宗在何府外最先知晓，也最快四散，故而没有再去的必要。至于丘生门，门派内主持大局的林察已命丧醴陵，按理说剩下的弟子来不及将数位长老的棺材全部运走，所以厉舟也不急着来此，但他们来到这里时，确实只剩下了这一口棺材。厉舟掀棺，认出这是丘生门五长老，又再度将其盖上，让陈七好生看着，只要有人来，她就烧毁门后黄符。

　　“听到响动后即刻点燃，烧了一个角，看见是你我又拍灭了。”陈七用指尖掸了掸符上的灰，担心自己不小心浪费了珍贵的东西。

　　何清敛察看后，说道：“没烧到符内红纹，应该没事，以后遇事直接烧中间。”

　　陈七记下，认真地点了点头。

　　“声音真好听，”何清敛夸她，轻声问，“怎么学会说话的呀？”

　　陈七解释了一通，从何清敛离开一直讲到她和杨千明随厉舟一同上路。杨千明在途中对她照顾有加，她对他赞不绝口，说话时眼睛格外明亮，脸上的酒窝不时出现，讲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丝丝缕缕，交织出一个温柔的仙君形象。

　　他所怀疑、厌恶、心中暗骂过的神仙，被他看重的人与魔归为可信任的至亲挚友之中。

　　“你怎么看上去有些伤心？”陈七问他。

　　他确实难过，却笑着摇了摇头。

　　陈七想了想，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那日深夜，你冒着雪下山，心里是如何想的？既然想过离开，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下山时想，在微妙的对立中，情感的诞生是一种失算，”何清敛说，“我失算了。”

　　他不想离开醴陵，他走时，想的都是该怎么回去，回到过去。

　　陈七听得有些懵懂，思索片刻，未再深问，只是拉起他的双手，说：“你不想离开醴陵，那过一阵子我们就一起回去，过去我们三个在一起，以后同样也是，那不就是回到了过去。”

　　何清敛心情微微舒畅，问她：“那杨千明呢？”

　　“他本来又不住在醴陵，”她转念一想，说，“对啊，我本来也不住在那里。你是一直和厉舟生活在一起吗？”

　　何清敛想起以前都是厉舟独自躺在大殿，摇了摇头，说：“只比你早来几个月而已。”

　　陈七有些吃惊，在她眼里，他们两个同进同出亲如兄弟，这不算长的时间何以构建这样的情谊？不过她随即又很快想通，因为她也很喜欢何清敛。

　　他会在皑皑大雪之中，顶着削骨的寒风去寻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对方递上鞋，牵她一步步回到烧着炉火的房中。

　　何清敛抽出手，把她有些乱的头发拂到肩后，颇有几分长辈的姿态，笑了起来，眉眼温柔：“等事情都了了，再把你女儿找到，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们几个一起回醴陵。”

　　“事情怎么才能了结？”她当然知道此次出行不是为了游玩或者专程为她找到亲人，一路走来，厉舟的目标十分明确。

　　何清敛后望，望着层叠的山峦分割无际的天空。

　　他一直等到夜深，都没有等到厉舟和杨千明回来。厉舟所经受过的漫长等待究竟是什么样的折磨他终于亲身感受，心脏随着月亮升起而慢慢垂坠，是一种空空荡荡的痛。

　　他不再等待，立即起身前往太阴宗。门外，一顶黑色的轿子在外面静静地立着，里面的人掀开轿帘，问他：“赶车吗？”

　　“你来得倒是巧。”每次的时机都是这么巧，何清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侧身坐了进去。

　　“一直在外面候着呢，”那个商人说，“你今日不是让我去探探你的行情估价吗？朝廷悬赏一万两，青山仙君赐九青丹一颗，归一门愿奉上四十七种仙药。”

　　何清敛问：“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说：“九青丹，所以我要送你去太阴宗。”

　　巧上加巧，就是故意为之。何清敛警惕地侧头看他，说：“你的意思是，那个青山仙君此刻正在太阴宗？”

　　“嗯，你不去的话，要付我两颗九青丹，”他把轿帘遮好，说，“可你没有，所以你必须去。”

　　何清敛心中如天人交战，一路却没有多言，感觉到轿子落地的震动后直接出轿。太阴宗顷刻间竟已到达，山火之中，魔物的声音响彻云霄，山的顶峰，一只大鸟被焚烧后飞起哀鸣，卷起狂风，何清敛看见了旋风中的魔气，厉舟必定就在附近。

　　数不清的金线虫在地上爬行，何清敛避开这些线虫，想冲进火中，身后商人把住他的肩意欲阻止，他抽起地上燃起的木枝往后一挥，而后转身毫不犹豫地再度跨了进去。烈火的声音将背后的呼喊压了下去，火是一簇一簇的，有湿地未被烧及，但浓烟亦有致命的风险。

　　他没进去多久，就看见了一条巨尾在扫动，那是长着蛇尾的蜚在用尾灭火，而它扫灭的那块地中，竟躺着一个人。此刻，何清敛已经因吸入了烟而有些目眩头晕，垂头去看情况的时候差点栽下去，蜚用头拱了他一下，他稳住身体，看清楚了地上躺着的是谁。

　　太不可思议了，杨千明的仙丹被剖出，正随他的生命一起暗淡下去。

　　何清敛半跪下来，捡起仙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是好。对方半睁不闭的眼睛在瞥到他后，抬起了手。何清敛以为他会求自己救他，却见他的手缓缓略过何清敛，指向了山顶：“他在那儿，劝他不要再打了，你带他走……”

　　何清敛往顶峰望去，看不到身影，但可见魔气与仙气在上空积聚，互相吞噬，不分胜负。

　　而躺在地上的杨千明却已然生命垂危，所以——何清敛握住了他的手。

　　他说：“你救不了我，你也讨厌我，不必救我。”

　　现在的何清敛不过是一个普通人，怎么救神仙？他自己都快死于烟雾与高温，蜚将自己的角顶住何清敛的手臂，用力想将他拖走，杨千明的手从他的掌心脱出，无力地垂落下去。

　　“是，我讨厌你。”何清敛的声音铿锵有力，抬起手臂朝蜚的角用力一划，鲜血四溅的瞬间，他捡起杨千明的仙丹往他体内一拍，那一刹，魔气如洪水般涌出，四周的火尽数熄灭，连蜚都往后栽倒趴伏。

　　赌对了，他的身体在完好的情况下真的会封锁力量。他垂下头，将杨千明头上的簪子取下，顺着手臂继续上划，一路抵到了脖子，比火还红的血将他的身体点燃，他在杨千明血肉模糊的腹中，将仙丹紧攥，竟让它复亮。

　　杨千明的眼睛猛地睁开，与他对视。他立即将双眼移开，朝山顶走去。蜚跟上了他，各种魔物亦向他汇集而来，他看到了与厉舟对决的青山仙君，在后方用魔气一缚，将对方漫着青烟的法器拉开，而后出现在了厉舟的身旁。

　　“打不过？”他问厉舟。

　　厉舟一瞥，见他血流如注，焦急地绕过后背抱住他的臂膀，施出魔气绕对面的仙君一周，可怖的黑气中掺了血，腐蚀得对方遍体鳞伤。

　　“打得过也不打了。”厉舟去拉何清敛施法的手，原是想撤退，岂料两股魔气交缠而出，青山仙君刚将法器唤回拿在手中，抵下这一招也显得无比吃力，连连后退，倒地后直接成了一尊玉像。

　　厉舟将玉像一脚踢进火中，说：“这只是她的其中一个分身。”

　　哀鸣的巨鸟随着玉碎栽落下来，羽毛爆裂后散开，如冰凌一般砸在地上，火灭了。厉舟将何清敛紧紧地搂在怀里，手臂将腰背箍紧，头埋在对方肩上的发中，不停地喘着气。

　　“你受伤了吗？”何清敛将手抬起，想放在对方的头上，中途看见自己布满血的手背，又垂下，换了另一只手，柔声询问对方。

　　“没有。”厉舟摇头，将手指嵌进对方带血的指缝之中，两掌相对，往他的体内输送魔气治愈。

　　何清敛急忙出声：“先不慌，我受伤时才能使出招数，万一其他分身赶来，我也好出手。”

　　火灭掉后，魔物的咆哮声在空荡的山上显得更加震耳欲聋，厉舟捏住何清敛的指尖，侧过头，朝后面一瞪：“不要出声。”

　　声音消散，他贴近何清敛的脖颈，在上面轻轻落下一个吻，何清敛的伤口骤然收拢。

　　何清敛的手被拉着，没办法去捂住脖子，只能皱着眉看他。

　　“她也值得让你袒露伤口？”厉舟说。

　　何清敛只觉得他在嘴硬，因为这场决斗分明已经激烈到难分胜负的程度了，以至于他无暇去顾及杨千明的生死。何清敛没有揭穿，问了另一个紧要的问题：“魔域离此地这么远，该怎么把这么多的魔物带回去？”

　　“你觉得魔域在醴陵山？”厉舟竖掌往旁一推，魔域大门应声而开，他说，“不，我在哪里，魔域就在哪里。”

　　魔域的风将何清敛的发丝吹起，他如释重负地笑了笑。

　　厉舟发令：“蜚，带它们进去。”

　　蜚说：“十皇子，当初是您让我们倾巢而出的，我们如今既然已经自由了……”

　　“没有做到我要求的事情，现下凭什么和我讨价还价？”厉舟不怒自威，只是没有表情地在跟蜚说话。

　　“是我们不力。”

　　何清敛刚想打圆场，就听到蜚顺从的应允。

　　过了一会儿，厉舟俯身，捡起了一条黑蛇，他把它被灼烧的断尾握住，用指端抚了抚，蛇缠绕上他的手臂，已然鲜活如初。

　　何清敛的心蓦地柔软起来，而后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快速地往山下跑。

　　“杨千明，你没事吧？”

　　杨千明在地上躺着，说：“还活着。”

　　何清敛问：“你也是神仙，怎么会……”

　　杨千明道：“青山仙君是上古三神之一，我修炼得道才多少年？”

　　“那都是神仙，她怎么还打你？”

　　“也就是你，恨我还要救我。”

　　何清敛蹲下来，把手臂抱起，放在腿上，跟他说：“下次遇到这种情况，直接假装倒戈，反过来打厉舟不就能活命了吗？放聪明点。”

　　杨千明说：“不可能，我活的就是一个光明磊落。”

　　厉舟穿行过魔物，也来到两人身旁，眉头紧皱地蹲下，想扶起杨千明，关切地问：“你怎么受伤了？”

　　“青山仙君的分身来了三个。”杨千明说。

　　何清敛这才知道，他们最初只遇到了双分身，已经合力碎掉了一个，而后厉舟决定独自解决第二个，让杨千明去看着魔物，不被火伤亦不让其乱窜逃出，岂料这第三个分身于山下出现，意图剿灭掉这些魔物。

　　已经打过一场了，第二场打得两败俱伤也不算太丢脸，对吧？杨千明问何清敛。

　　何清敛笑了笑，说嗯。

　　厉舟将杨千明一把扶起，扛在肩头，说：“怎么问他，不问我？”

　　“问你你要说我丢脸。”

　　“丢脸。”

　　何清敛走在他们身后，没走两步，就被厉舟一把拽入魔域之中，芬芳馥郁的气息涌进鼻腔，他看着厉舟在拒霜树旁把杨千明放下，心中的胀感充溢到了整个胸腔。

　　厉舟通过拒霜共感到了他的情绪，向他靠近，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