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2、我冷

　　何清敛说：“我不会为你暖床。”

　　他的右手向身后伸去，一把金玉镶嵌的匕首从腰侧取出时，一股黑雾已袭至他的面前，不单单只是他的身前，从床榻而出的粘腻黑雾甚至在墙壁和地面上鼓动蔓延，像有爪、似带齿。

　　他像没有看到一般，将匕首搁放在桌上，又取下腰前的佩玉与锦袋，双手手指放在衣襟上，开始解外衣。

　　黑雾骤然收拢，屋内一切恢复如常。

　　他将外衣搂入臂弯，向魔头走去，再掀开被子一角，把带着体温的外衣给魔头盖上，隔着门对外面候着的仆人大声吩咐道：“烧盆热水，再拿一个熏炉进来。”

　　说罢，放下床帘，遮住了魔头饶有兴致的目光。

　　熏炉里加了香料，热烘烘的暖中升腾着淡淡木质香，何清敛撩开床帘，在床边的塌上坐下来，用热帕子给魔头擦手。

　　他问：“暖和了吗？”

　　魔头嗯了一声，收回手，而后坐起，把何清敛的外衣披在肩头，身体后倾，把右脚抬起。

　　何清敛身体一顿，有些迟疑。

　　他说：“冷。”

　　何清敛最终还是伸出了手，将其握紧。对方脚上未着鞋袜，脚掌如同寒玉，又冷又柔滑。

　　魔头盯着那只握着自己脚的手发怔。

　　热水浇淋，待暖热后又擦净。

　　被窝里塞着汤婆子，熏炉又加了一回碳。

　　他将水盆交给外面，将人全部都遣走，关上门，又来到床前，再次问道：“暖吗？”

　　“很暖。”

　　“那你还会……杀我全家吗？”何清敛认真地问道。

　　“你不想让我杀，我就不杀。”

　　何清敛终于卸下紧绷的神经，舒出胸中淤堵的气，静静地凝视对方。他既内向懦弱，又刚强不屈，可以在承受范围内伏低做小，但在承受范围外决不妥协。如果只是求一家人能够性命无忧，那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可偏偏，他还是救世主。

　　他代苍生提问：“你醒来，想如何处置这个世界呢？”

　　大魔头却只道：“我困了，你出去吧。”

　　“这里是我的房间。”何清敛不能出去，他无法跟其他人解释为何不睡在自己屋内。

　　大魔头不置可否，他进退皆宜，再抱床被子睡在床边的榻上也未尝不可，可他惴惴不安，硬是在椅子上坐了一夜，也思索了一夜。

　　晨起，下人叩门，得了他的准许，进门服侍。一身白袍，金丝绣纹，头发用发簪束起。待结束之时，婢女想去整理床榻，被他叫住，说不必，他已经整理好了。

　　婢女又退回来，为其整理衣袖，抚平褶皱：“二公子，昨日魔头苏醒又被您镇压的事已经传开了，今日一早便来了许多祈福的百姓，您若有空，可以去看看。”

　　何清敛朝床榻的方向一瞥，说道：“今日我便不露面了。”

　　“你不露面，难道就让百姓对着金像叩头？不讲规矩、不近人情。”何老爷将手背在身后，气势汹汹地踏门而入。昨日将消息广而告之，为的就是在今天摆足排场。十三年的安宁已让大部分人失了敬畏之心，朝廷的奖赏也一年比一年敷衍。供奉减少，便很难支撑起一个花销巨大、奢靡无度的家族。

　　何清敛不想去也得去。

　　他看着全身伏地，对着自己的金像跪拜的人群，心生几分愧疚。

　　一位老人发现了他，伸出四指，轻覆于他的掌心，说道：“承蒙救世主庇佑，保我夏侯城不受魔族入侵。”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便有数不清的手向他伸了过来，想完成同样的祈福仪式。

　　大魔头双手交叉于胸，站在他的金像后略微歪头，看着那些人将大拇指外的四根手指轻贴于救世主的手上，许着各种各样不着边际的愿望，笑出了声。人声嘈杂，他的声音几不可闻。但被众人围绕的何清敛却侧身回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寻了个时机，何清敛走到了金像后。

　　“原来你是救世主，我还以为你是个被献祭的可怜人……”魔头说，“昨晚我跟着你回来，本是想帮你杀了那群不顾你的死活，将你送入魔窟的家人。没想到您是救世主，昨晚来我那儿，是来杀我的。”

　　“我没有……”

　　“救世主大人，下次来杀我，带把不会脱手的剑来。”

　　“我不是去杀你的。”

　　“那你来做什么？”

　　克你。

　　何清敛说不出口，他至今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个克法。

　　魔头说：“美人，我很不喜欢你的性格，若杀不了我便想讨好我，换个乖巧可人的过来。”说罢，便消散在了空中。

　　锁魂链在傍晚时分就被归一门弟子送来，为使众人皆知，何老爷并未让何清敛立即送上去，倒筹划起了隆重的仪式，想让百姓送何清敛上山入魔宫。

　　何清敛想死。

　　他望向远处的醴陵山，不知道到底该怎样才能阻止魔头为祸人间。这是他的使命，是他这个废物此生中曾经唯一能做成的事情。他生来孤僻、少言，不讨人喜欢，体内没有灵根修不了仙，想考取功名又被皇帝指名要他务必留在醴陵山下，镇守魔头。

　　他哪里都去不了，因为这个魔头无法死透。

　　而今，情况更糟了，因为这个魔头已经完全苏醒。

　　“你们看，醴陵山着火了！”外面突然闹作一团。

　　何清敛回过神来，定睛一看，果然火势凶猛，在远处都可见。他骑上快马，便向那里赶去。心中忖度，许是魔头发了脾气。

　　无人敢靠近醴陵山，就算火会蔓延下来。

　　何清敛快马加鞭地冲上山，在滔天的火光前，寻见了魔头。火焰燃烧的气流扬起他的长发，在足以将人灼烧致死的高温边缘，他丝毫不受影响地站立着，没有什么表情，既不算专注，也并未失神，像在感受什么。

　　何清敛将其猛地往后一拽，扑倒在地。他命令道：“把火灭掉！快！”

　　魔头看了何清敛一眼，提了提食指，火瞬间湮灭，脸上的烧伤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愈合，只留下灰黑印记，他不解地问：“你紧张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死。”

　　“你不痛吗？”

　　魔头摇头：“我不痛。”

　　何清敛气喘吁吁：“那你……你燃这么大的火，是为了什么？”

　　“冷，何清敛，我冷，”魔头叹气，“入夜之后，遍体生寒，我想烤烤火。”

　　偏偏这宫殿内，什么都没有。

　　借用魔头能燃火的能力，何清敛折腾出了一桶洗澡水，没有其他洗浴的东西，只有水，但魔头没有说什么，便沉了进去，而后又坐起来。他慢悠悠地说：“何清敛，你想继续当你的救世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