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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进衙门 ...

  •   “无法挣脱作为人的束缚,就会任人搓圆捏扁,被俗世煎炒烹炸。”何清敛站在衙门里时,抬头望向县令,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话。

      或许,这句话在他今日清晨接到家中急讯时,就已经在脑中酝酿。他当街救下囚犯,伤了解差,此事不会那么容易翻篇。被称为“救世主”就可以罔顾朝廷律法,放走死刑犯吗?

      他的身上虽挂了个响当当的名头,却终究不过是金身里填烂泥、锦缎里塞稻草。

      大堂正中,县令坐于高台之上,是权力。
      大堂左侧,站着一群仙门中人,是声望。
      居于何清敛右后方的,是何父,华服之下包裹着的,是财富本身。

      这三方的立场和意图,将决定他的下场。

      何清敛并未下跪磕头,长身鹤立,在何父的怒视下稍显冷漠地别过头,只是如实陈述道:“人是我放走的。”

      县令说:“她有冤情,你将人带来,本官自会查明,为什么非得……”

      “她被侮辱,是何年?她被人用五个铜板的聘礼强娶是在哪月?她祖母离世,烂在家中又是哪日?”何清敛气愤道,“这些我不知道,敢问您知道吗?她有冤情,从未向您诉过吗?”

      县令霎时变了脸色,他与何父是多年至交,故而未曾对何清敛多加苛责,岂料这人竟敢当堂拂了他的面子,他一时怒不可遏,刚拍板想让解差上前,殿外就有一人出声。她说:“泰安十三年,隆冬,她返家时脚下带血,未过几天就被人扭送轿中,她祖母追出来,被一板子打倒,腿瘸后被拖进门去,恐怕眼睛当天就被挖了。”

      何清敛回头去寻觅声音的出处,最开始还找不到人,后面人群中渐有附和之声,那人的声音也渐渐大了起来:“章县令也许对此中内情有所不知,但牧秋明曾去跪拜过何清敛的金像,他是由皇上亲自下令镇守夏侯城、护一方平安的人,岂能坐视不理?”

      她为县令寻了个台阶,又为何清敛此举找了个无法撼动的靠山。周遭围观的人也开始东一句西一句地为他说着话,在众人之中发声,有了淹没于群体的安全感,也便不怕枪打出头鸟了。

      “是啊,这不过是一报还一报,他杀了人家祖母,按律法也该死啊。”“他活该,平日里欺行霸市、为非作歹,人家好好的姑娘……”

      人声鼎沸,最开始说话的女子反倒安静下来,何清敛与她对视一眼,淡淡地笑了起来。昨日众人围观时的冷言冷语以及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让何清敛觉得厌恶至极,可今天的这群人却会为牧秋明鸣不平。是啊,会同情牧秋明的人又怎会去看那砍头的热闹?天地如此之大,人各有不同。是非好坏,无法一概而论。

      何清敛收起怒气与指责的姿态,再度开口,言辞恳切。他的态度给了章县令另一个台阶下,县令与何父交换眼神,改了口风,不再将罪责往他的身上引,开始说当日打伤解差的人务必要捉拿到案,又说牧秋明是一定要寻回的,一码归一码,冤情必伸,可罪也同样当罚。

      “慢着!”站在左侧、胡须遮口的修道者开口,“章县令,你别忘了昨日城中魔气冲天的事情。此事绝没有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势力插手。”

      何清敛心中一惊,难怪会有一群修道者站于此处,厉舟控制众人所溢出的魔气已被人察觉。

      开口的正是前几日才见过的太阴宗刘克明,一直抱臂在旁默不作声的林察瞥了他一眼,说道:“你来此地,不就是为了追杀你门派一个入魔的弟子吗?那魔气不是他引起的还能是谁?”

      刘克明没好气地笑道:“他哪有这个本事,你又不是没感受到,这股魔气……”

      林察的脸沉了下来,用神识与对方无声交流:“承认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太阴宗为何会出现走火入魔的弟子,你想要这件事被所有仙门知晓吗?”

      被威胁的刘克明不禁出声:“你……”

      林察反问:“怎么了?”

      刘克明咬牙切齿:“你说得对,我们门派确实出了个孽障,恐怕打伤解差的人就是他。”

      何清敛不知他为何会突然反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而后将视线慢慢移到林察脸上。林察未看他,只是背着手站在那里。于是何清敛又回过头,用目光找到了那名最开始为他说话的女子。

      大堂上复又嘈杂起来,死者的家人看情形不对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捶着腿说自己的儿子连坟都被人掘了,求官老爷替他们做主。何父极力想把何清敛从此事中摘出去,把皇上的手谕都带了过来,不慌不忙地与章县令打着太极,林察与刘克明四目相对,暗潮汹涌。

      那名女子见状转身离开,何清敛连忙追了上去。身后的呼喊他充耳不闻,一路跟着人,等到人少的地方,他轻声喊了一声:“厉舟。”

      那女子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并未停步,走进了一个肉铺,挽起袖子,拔起了插在案板上的重刀。她看了跟过来的何清敛几眼,垂眸想了一会儿,问他:“要肉吗?”

      “你是卖肉的?”

      “嗯。”她点头。

      何清敛察觉到自己认错了人,还叫出了厉舟这个众所周知的大魔头的名字,有些许懊恼,他只好说:“要一斤吧。”

      “谢谢您。”她把肉用竹条穿好,递了过去,轻声开口道谢,她说,“我……是秋明的邻居。”

      长街熙攘,何清敛转过身后,她才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又有些怅然地垂下了头。

      一只猫从树上窜出,贴着何清敛的脚边走,抬起头盯着那一提肉,说道:“这可不止一斤。”

      何清敛的手比脑子反应还快,迅速蹲下把猫抱起,捂住了它的嘴。

      它含混地说:“你堵一只猫的嘴干嘛?”

      “猫的嘴可不会说人话!”何清敛低头,叫他,“厉舟。”

      厉舟:“喵。”

      一只猫叫得就像人装猫叫一样。

      何清敛皱眉,把猫抱在怀里出了城,到了醴陵山才把它放下来,结果厉舟还是一副猫的样子在他脚边绕来绕去。

      “不可以变回来吗?”何清敛问。

      他说:“没穿衣服。”

      何清敛不禁发笑,他说:“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他扮作了那名为牧秋明发声的女子,以为他伪装成了力挽狂澜的林察,以为拼命为其开脱上下打点的何父是他变的身。

      昨日夜谈过后,他仍许久未眠,今晨接到急讯,心中渐渐起了想要彻底脱离人世的念头,不想顾全任何人的脸面,不再受制于人,厉舟说:“放心去,你的后路是我。”

      故而,他一直以为在场的某个人一定是厉舟,没曾想到竟是只猫,还来得如此之晚,不知道是不是睡了个回笼觉再来的。

      “太阴宗和归一门的人都在,我直接现身魔气太浓。”厉舟解释道。他在衙门前的高枝上懒洋洋地打着盹,一屋子人的命都被系在了一根枯枝上,只要他们敢动何清敛,断枝坠地,掉下的就是所有人的脑袋。要是这些人还能好好说话,他还是愿意继续陪何清敛玩儿这场他永远被镇压的游戏的。

      就是不知道这场游戏知情者到底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了,林察可在给这被魔气笼罩的街巷打着掩护呢。

      何清敛说:“别动不动就要所有人的命。”

      “当我说我是你的退路时,你想的是什么?”厉舟问,“你觉得我会怎么做,你想要我怎么做?”

      “我好像也是个恶人。”何清敛轻笑一声。

      厉舟说:“没关系,我喜欢恶人。”

      “可是我又改了主意,因为我觉得我原本所想要保护的东西,仍是值得保护的。”

      “我就说这肉不止一斤,压在你心里可够有分量的。”

      何清敛停下来,站立许久,才望向厉舟,说:“怎么一直贴着我的脚边走?”

      厉舟把前爪抬起一只,盯着看了看,说:“脚掌冷。”

      何清敛弯腰,又将其抱了起来,捏了捏猫爪的肉垫,揶揄道:“你比这猪肉还沉。”

      厉舟在他胸前伸了个懒腰,偎着蹭了蹭,又化为了一片树叶,轻轻地贴在何清敛的臂弯里,说道:“才不沉。”

      何清敛手上提着的,也变成了一串飒飒作响的树叶。他神情轻松,快步向宫殿走去,才刚跨进门槛,厉舟就变回原状,从他怀中脱身,扬手,身后的大门哐当一声关上,大殿一旁的椅子飞了过来,落在厉舟手上成了一件厚厚的外衣,他边披边往前走。何清敛默默别过脸去,手中的树叶被门缝里透进来的风吹得翩飞起来,他说:“我中午要吃这个的。”

      厉舟未回头,他手中的竹条就往下一勒,复又变沉。

      可惜,厨房里柴火都没烧旺,家中急讯又来了。他去追那女子时,何父就在身后喊他,他没理会,现在传音符里又开始喋喋不休,让他回家吃饭。他右手拿着符,看了一眼炉灶,刚想掷出去,就听到何父说:“这顿饭可不仅是为了答谢章县令,更是为了你的婚事,不准任性。”

      今日场面搞得如此难看,何老爷都没有放弃与县令结亲之事。财富、权力、声望,他通通都想要收入囊中。

      何清敛思考片刻,把符对折、收入袖中,起身去了厉舟的房间。进门时,厉舟身着里衣,一条腿抬起蹬在床上,垂头在系袜子的绑带。

      何清敛看了一眼床头边变回原样的椅子。

      厉舟说:“椅子确实不太暖和。”

      “我得出去一趟,爹让我回去参加家宴,他邀请了县令,谈我和他女儿的婚事。”

      “不准去。”

      “我不在,这婚事说不定就定下了。”

      厉舟将白色袜带在小腿交叉打结,而后把腿放下,拍了拍椅背,刚才那变成衣服的椅子就又变成了何清敛的模样,活生生地站在床边。厉舟说:“让它去。”

      何清敛吃惊得眼睛大睁,看着‘椅子’推开门,往寒风中走去。

      “中午我们吃什么?”厉舟坐在床上悠闲发问。

      两人围坐在一起,在木炭炉上烤涂着香料与食盐的肉时,厉舟不时会提一句‘家宴’的情况:“他已经到府中了。”“入座了。”“你父亲让他敬酒,喝了两杯。”“说起结亲的事情,已经代为拒绝。”

      何清敛笑道:“我看不是那把椅子在参加我的家宴,是你去了。”

      “椅子不懂变通,我不去怎么能行?”厉舟夹起刚烤好的肉,放入口中,烫得要命,他却一口咬下,又抬袖夹起一块,放进何清敛碗中,说,“凉会儿再吃。”

      何清敛伸筷去夹时,他嘶了一声,轻轻地按住了自己的右脸。

      “怎么了?”何清敛抬头问。

      “县令的女儿说她也看不上你。”还赏了一个好大的巴掌。

      何清敛语滞,厉舟继续说:“你父亲也想给你一巴掌,我抬臂挡住了。”

      何清敛点点头,说:“嗯。”

      “他说你忤逆父母,又想打过来,我还手了?”

      “算了,直接走吧。”

      “推远了。”

      “多远?”

      “翻过了栏杆,栽进了池子。”

      “你?!”何清敛震惊道,“再怎么也不能……”

      厉舟抬起酒杯,喝了一口,说:“捞了起来,既然你都开口了。”

      何清敛叹气:“他会记仇的,他向来恨所有折了他面子、无视他权威的人。”

      “不过是个靠儿子吃饭的软蛋而已。”

      “还不快点让椅子回来。”何清敛的语气认真而严肃。

      厉舟的眼神落在何清敛身上,没有任何表情,缓缓伸出手,将手掌按在了他的脸颊上,说:“我不是存心想让岳父难堪,但是我瞧他扬手打人都打成习惯了,是打了你多少次?如果今天回去的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你,你会挡回去吗?”

      何清敛把他的手握住,推开,说:“会。”

      厉舟满意地收回手,说:“快凉了,赶紧吃吧。”

      话说完,一把椅子回到了大厅原位,静静地陈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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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进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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