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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牧秋明 ...

  •   何清敛垂头,轻笑一声。他觉得厉舟的目中无人,满载自由。

      他说:“我想听听你想和我相连的理由。”

      厉舟说:“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够把你永远留在这儿?如果有,你可以告诉我。”

      比利益交换更加稳固,比立誓定契还要坚不可摧。厉舟要永续的、无法被破坏的牵连,他对何清敛所倾注的,并非一见钟情,或者见色起意,而是与族人依存与共生的渴求。他不要在没有尽头的生命长河中,独自活下去。

      “感情是最易瓦解的东西,同林鸟亦会各自分飞,”何清敛说,“不用想任何办法,我就会留在这儿。”

      在星月黯淡的夜色笼罩中,何清敛对厉舟说:“我会为您奉上我的忠诚。”

      “听起来像假的。”厉舟并不相信,但他说,“那就这样吧,先让我看看你的忠诚。”

      说是要看,但厉舟并未设下任何困局,让何清敛去体现他的效忠。试探并不高明,也不能拿来做任何事情的佐证。

      一连好多日,他都未去见何清敛,直到寒冷将霜冻带来,又把枯叶带走,他穿着更厚的衣裳,来到了何清敛的房中。彼时,何清敛正在读《大成悟真录》,书都已经读到尾页,他却没有丝毫长进,从未感受到灵气,更别提引气入体,就好像——他没有灵根。

      他瞧了一眼厉舟,又垂头合上书页,心想恐怕是自己太过愚笨。

      厉舟说:“你光看,不练?”

      “你怎么知道我没练?”难道对方扫上一眼,就知道他没有修为?

      厉舟神情认真地说,“何清敛,这里是魔域的入口,我的地方。”

      所以……

      “没有灵气。”

      何清敛吃惊且懊恼的表情让厉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说:“你看,你不让我教,是会吃亏的。”

      见何清敛起身欲走,他拉住对方,说:“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不必,你告诉我哪儿有灵气就好。”

      灵气最为充沛之处,是无人踏足之境,要去,却得横跨闹市。厉舟易容成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远远跟在他的身后,何清敛在街市之中频频回头,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他的身影。

      看到他之后,何清敛的脚步慢了下来。

      “你怎么知道是我?”厉舟走到他身旁,眼光却未落到他身上,看着街边的馒头铺,只有嘴唇轻开轻合。

      “你又没换衣服。”何清敛也不看他,去瞧耍杂技的人展示缩骨功。

      厉舟闻言忍俊不禁,又听着身边人念道:“还未到凛冬,没有人比你穿得更厚了。冷,就在家中坐着不好吗?我续了很多碳才出门的。”

      “你怕我冻着?”厉舟停步,看向他。

      “是。”所以才不让他送。

      厉舟脸上的笑意还未消散,就被人群推搡到了一边,和何清敛隔得越来越远,他的脸冷下来,定住,抬右指往左一挥,挤在他身前的人全部都扑倒在了路上,恰巧拦住了一辆囚车。

      一名女子满脸是血,仅着里衣,被镣铐锁得跪坐在囚车上,正被游街示众。

      原来那些人推推搡搡,是来看热闹的,看人头落地的大热闹。

      拉囚车的马受惊,押送犯人的解差立即拔刀,警惕地怒视周围。那些人连忙站起、退后,将这条路再次让出。厉舟不顾人群,也无视解差,径直往何清敛的方向走。

      何清敛抬头,如被定身,待囚车继续前进,他回头,看向厉舟,嘴里说着什么。

      太嘈杂了,厉舟只想听到何清敛的声音,魔气随冷风飘散,喧闹登时消失,只有何清敛说出的话可被他听见,他听到了一个名字,对方在喊:“牧秋明!”

      噢,是她。这个女人曾一度有可能得到他的眼睛,去实现杀人的恶欲。

      她好像已经成功了,在完全失明的情况下,她成功杀死了想杀的人。

      到底是什么人呢?

      厉舟又看向人群,声音如潮水涌来,他只挑选有用的话入耳。
      “连自己丈夫都杀,简直狠如蛇蝎!”
      “你看她比芦苇的杆儿都瘦,怎么杀得了人呐,怕是早就和人暗通款曲,有人替她杀的。”
      “就是她,抓住她的时候她还拿着刀呢,二十多刀,听说连脑袋都扎透了。”
      “我看平日里,程家对她多好的,难道她还觉得程海荣娶她是高攀?就因为她爹中过举人?家里人都快死光啦,凤凰落地也就是只鸟,她何必呢?”

      “胡说!胡说!明明是他玷污了人清白过后硬娶的,你们不准污蔑她!不行……”一个老人扑向议论纷纷的人群,扬起了她的手,四处乱挥,想压住人们指指点点的手,却无法堵住泱泱之口。

      她太老了,她甚至追不上这辆囚车。

      牧秋明听到声音,艰难地回头,她早已饱尝私刑,神志不清,却突然清醒过来,喊着:“祖母。”

      听够了。

      厉舟继续往前走,与囚车赶往的断头台方向相反,与人群相对。他向何清敛走去,他想说,晨间的灵气最为浓郁,去晚就淡了。

      但何清敛与他错身,挡在了马前。“停下,”他看向牧秋明,问,“人,是你杀的吗?”

      解差见他出来,纷纷把刀收起,有些不知所措。牧秋明有些急切地转过头来,寻觅声音的方向,她问:“公子?”

      何清敛重复道:“是你吗?”

      她说:“是。”

      “杀得好!”厉舟高声叫好。

      这一声,把解差都叫愣住了。何清敛,他们认得,他们不敢动,这个莫名其妙喝彩的人,还不能拿来开刀吗?他们几人对上眼色,刚想出声教训,就又听得厉舟说:“不知强/暴他人,是否该当死罪?你们没有抓到作奸犯科之人,她没有得俸禄,还帮衙门解决了祸害,可谓是英雄不问出处,杀得好啊。”

      解差说:“这不过是她一面之词,况且,强/暴最多不过肉刑,充其量就是割耳发配……”

      “那就算是她不通律法,确实有错吧,”厉舟说,“有错当然该改,那二十几刀是不是没割到耳朵?我帮她割。”

      “你到底是何人,在这里胡说八道蔑视朝廷!”解差们一个二个被他的言行激怒,也不顾何清敛这个大人物就站在这里,纷纷举刀要去捉拿人。

      “我看谁敢动他?”何清敛挥袖一拦,眼神冷冽。

      厉舟看着那几人气急败坏的样子,用余光瞥何清敛一眼,心情大好,就不想再下重手,否则这几条人命,还不得让何清敛寝食难安。他随手拿起路旁小摊上的一个拨浪鼓,轻轻一摇,两颗木珠飞出,击中他们的腹部,人群惊呼,牧秋明的祖母这时挡在了他的面前。

      看样子,是来护他的。

      不过来迟了一步,他倒握鼓面,将鼓掷出,方才未中招的另一个解差胸前一震,脑袋往后一仰,直直地倒了下去,他走了过去,踩在了那人的脖子上,何清敛喊了他一声,他才收脚,说:“对不住。”

      习惯了。

      厉舟说:“是轻伤,养两天就能恢复如初。”

      这场打斗已让部分人离开,却仍剩下些不怕死的瑟瑟缩缩地在看热闹。也对,他们本就是为了热闹而来,究竟谁会人头落地,并不重要。

      牧秋明的祖母扑在了车边,去动那些她根本扯不动的镣铐,她说:“他伤了人过后,就把人丢在路边,衣衫都烂了,她又看不见,摸着墙走了好久才走回来,她前脚回来,他后脚就来提亲,他说着要娶她,嘴里还不干净。我们囡囡不嫁的,我不许她嫁,我们俩可以伴着过一辈子,他来抢啊,老天爷!”

      “祖母,你还在吗?我以为你已经……”她从囚车中伸出带血的手,想去拉住对方,却因为看不见屡屡落空。

      何清敛见此情形,按住她的手腕,想把两只手拉到一起,另一只手,却也抓不住任何东西。

      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叫,有人喊:“鬼啊!”

      牧秋明的祖母,已在家中活活饿死,她拦住寒酸的娶亲队伍那天,就被人挖了眼睛,像她的孙女一样,看不见了。终于摸索着回家的牧秋明,所叫出的呼喊没有得到回音,只有尸臭,弥散在了她的家中。

      “大善人,带她走吧,求求你……”越来越透明的鬼魂在日光的照射下痛苦地蜷坐下去,给何清敛和厉舟叩头。

      “祖母,你在哪儿?”牧秋明放开何清敛的手,固执地向下伸去。

      何清敛眼中含泪,捡起地上的大刀,往囚车劈去,锁链被碎开,肩膀被捏住扶起,他说:“我一定会带她离开这里。”

      “祖母呢?她在哪儿,在哪儿……”

      厉舟说:“牧秋明,我给你我的眼睛。”

      牧秋明眼中霎时出现光亮,她难以忍受地闭眼,又极尽所能睁开,垂头,望向了她的祖母,她跪了下来,想把她扶起,触不到,也抱不到。撕心裂肺的哀嚎从她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来,又顷刻间止住。

      她覆上对方的手,虚虚地盖在上面,说:“祖母,我为您报仇了。”

      强/暴,不过是割耳之刑,那人连刑都未受,却把饱读诗书的举人之女以龌龊下流的方式,带回了家中。周遭人笑他的妻子衣衫半褪的样子已被他人看过,他就回家笑她父母皆亡,不过是站在枯枝上的鸡,凭什么还要端着架子做凤凰。

      还敢拒绝他?要不是她拒绝他,他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

      “只要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那哪里都是一样的,没有祖母在的地方,都是一样的。”牧秋明将头叩在了地上,那是她祖母魂飞魄散之地,是寒冬中唯一的温暖之所。

      厉舟抬头,看向稀稀拉拉、离得远远的人群,又看向那些从窗户中探出的头。

      接着,他低下头,除了何清敛和牧秋明外,所有人的脖子也都弯折下去,他合上了嘴唇,街上再无人声,最后,他把双手移到自己的耳廓之上,附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甚至于未曾看向这里,只是缩在房中瑟瑟发抖的人都齐齐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仿若一具具未死的人偶。

      长街之上,落针可闻。

      何清敛环视周围,将手伸向牧秋明,他说:“没有人会知道你去了哪儿,祖母会永远留在你的心上。”

      他拉着她,一脚蹬去囚车,上了马,夏侯城的路那么漫长,牧秋明在马上没有说一句话。她并不是自幼便失明,城中的许多景致都曾落入过她的眼中。她默默地看着,流下泪来。而后,她终于开口,说:“我的心是空的,祖母怎会在这儿。”

      她让何清敛在一条湍急的河流前停下,这里是夏侯城与邻城的边界,她说就送到这里吧。

      她脱下自己的鞋袜,抖落出几个铜板,把它们摊开,放在草地上,说道:“他说,我就值五个铜板,现在,我用这五个铜板赎回自己。”

      何清敛想将她留在身边,说道:“我曾经说我不需要婢女,但……”

      “我不当任何人的婢女。”人已杀,世间再没有任何能牵制她的东西,她不会再屈居人下,她抬起头,说,“我会另想办法偿还你们的恩情,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他如实相告:“何清敛。”

      她突然笑了出来,她说:“我去您的金像前跪拜过,祈求一双能看得见的眼睛,那是我唯一一次,试图信仰神明。原来,您真的听到了我的声音。”

      何清敛怔在原地,牧秋明说她向自己求过眼睛,不是向魔族首领,而是向救世主,要回一线光明。

      牧秋明挽起裤腿,走入了河中,刚走几步,她的眼睛又陷入了一片黑暗,但她没有停步,没有呼喊,继续朝深水之中走出。正如救世主没有回应她的祷告时,她还是凭借自己的手杀了仇人,没有眼睛,她也走得过去,就像被凌/辱后扔到大街上,她摸索着,还是回到了家。

      这是她的彼岸,她当然得凭自己走过去。

      厉舟缓步走到何清敛的身边,看着牧秋明攀上岸,便朝水中丢了一个东西。

      何清敛问:“是什么?”

      “耳朵。”厉舟转了转手腕,心中埋怨这人埋得可够深的。在何清敛朝他望来时,他说:“我做得不对吗?”

      “扔得好。”

      何清敛的声音,从未如此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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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牧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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