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行(坑)》离初

11、醉花阴（二）

　　初夏。细雨兀自地落个不停，天气倒不显凉，只是令人悠哉得越发懒散起来。
　　琼醴坊里的酒客不少都认得那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的年轻男子，十八九岁的样貌，衣装华贵。隔着长街，醉香阁上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望见了他，都俯在窗沿，拈着丝帕，千娇百媚地唤他过去。他对着那边微微一点头，便不再去理睬。
　　“怎么了，一个人喝酒？”一个年纪相仿的家伙凑过来，熟门熟路地在桌子对面坐下。殷寄云正兀自出神，听见声音吓了一跳，看清了对方，只是略显尴尬地笑笑，招手叫酒保再添一个杯子。那人把油纸伞倚在桌角上。他披了一件不显眼的青黑外袍，敞开的前襟却露着里面耀目的锦绣。那是皇城禁军的制服，且是有些品级的，按这么轻的年纪来说，已经很了不得了。腰带上悬着一枚玉牌，盘绕着凶兽的纹样，中间镌着“溯冰”两个小篆。
　　“今天怎么有雅兴出来逛啊？也不换件衣服，当心人家说你擅离职守。”
　　“你不是也闲着么？”溯冰不客气地把壶中剩下的酒都倒进喉咙里，“连日里都没什么事情可做，成天就是催着一群懒汉绕着一大片宫殿巡逻，再加上这种天气，困都困死了。”
　　一年之前先帝驾崩，六皇子玄晟登基坐了皇位。这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少不了和亲兄弟明争暗斗一番。殷寄云对宫里的事情不甚了了，但多少也知道，当时有一两个皇子丧命，也有几个至今还逃在外面，从龙子变成了钦犯。
　　溯冰的父亲是前任正一品的大将军，在这场纷乱中重伤身死，留下的这个儿子和后来的皇上从小交好，似乎也在其中立了大功，于是自那时起飞黄腾达，从侍卫直接混上禁军统领。殷寄云知道凭他自己，迟早也会爬到和他老父亲差不多的位置上，只是皇上帮他爬得太快了，让前朝留下来的老臣至今对他嗤之以鼻。偏偏他最不会逢迎，结果更是沦落为老头子们暗下奚落的对象。
　　“你还不知道我？你哪天见我不闲了？”
　　“也是。”溯冰爽快地认同了殷寄云的自嘲，“……好酒，什么名字？”
　　“你没喝过？醉花阴，贵着呢，一两银子一杯。”
　　“你当谁都像你那么有钱？”溯冰一个胳膊肘把笑咪咪的殷少爷打开，“不过确实名不虚传……听说酿酒时加了些奇特的东西……需要是那种盼望郎君归来的女子的眼泪才行……”他一杯接一杯地灌进肚子，这不一会已经喝进了十余两银子。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那还能喝吗？”殷寄云一下子倒了胃口，皱皱眉，把手里的酒杯也推到对方面前。
　　“怎么不能……哦，你恐怕不行，你负了那么多女人，这酒都会替她们讨回来的。听说酒神会罚那个男子去赎罪。”
　　“怎么赎？”
　　“我上哪知道去？是给负了的女子当奴才？算了，不知道不知道。对了，”溯冰突然笑得很嚣张，“怎样？几时能见到殷少夫人？”
　　“说什么呢？”
　　“别装蒜。兄弟们说最近都见不到长亭姑娘的笑脸，还不是因为你小子驳了花魁的芳心？老实交代，是哪家小姐？”
　　“你倒是变出来一个给我啊。”
　　“真没有？”溯冰疑惑地盯着他的脸，“长亭都张罗要嫁人了，我们都当是你……”
　　他猛地闭住了嘴。对面的年轻人脸色已经苍白，蓦然起身带得满桌碗盘都在乱响。“再说一遍。”
　　“你当真不知道？前几日来了个外乡的富商，见了长亭一面便要赎她走，那女人竟一口答应下来。现在城里好几个公子哥都病着呢，连带醉香阁的老鸨每日里呼天抢地，长亭就是铁了心要嫁那外乡人。”溯冰悄悄地把椅子撤后了半尺远。
　　怪不得最近总觉得什么事情不对劲。平时醉香阁的其他姑娘碍着长亭面子，是不敢明地里挑逗他的，这几日明显嚣张了起来，一道道秋波险些要把他淹没。仗着醉香阁红火，这些花街女子一向不去忌惮外面的女人们，她们才不在乎殷寄云将娶的是谁，管她是官宦之女还是公主，只要不是长亭，她们似乎就能安心了。怪不得。
　　他玩味地笑了一笑。那个入了众人梦境的尤物心气当然是高得很，既然他不果决地应承这门亲事，便干脆随便挑个有钱人嫁到异乡去。既然在他这已经没有希望，还不如退得远远的，把曾经那么在乎的他留给其他心心念念的姐妹。这等心思，倒的确不该留在烟花之地，早日离开的好。
　　他把自己的杯子从溯冰面前拿回来，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喝尽，站起身来。对面窗口的几个女子又惊喜地来了精神，搔首弄姿地叫他。隔着雨幕，那些融在潮湿空气中的衣香鬓影，竟也是如此诱人。仿佛美貌的水妖施下了魔法，而他心甘情愿地上了钩。
　　“怎么样？我哪也没去，说什么酒神惩治，是你睡糊涂了吧？”
　　溯冰惊诧地看他突然扫去了阴霾的脸色：“怎么，想开了？……你这要去哪里？”年轻武者见他一副要收拾走人的样子，连忙先一步跳起身来，“上对面一亲芳泽？”
　　“你还会说成语？”他瞥了一眼朋友，嘴角扬起一个标准的纨绔子弟的笑容。
　　初夏。细雨渐渐落得急了。从酒楼窗下望出去，路上行人已经是一溜小跑。其中还有一个，连伞也不打，踉踉跄跄地径直冲进歌舞升平的楼中来。
　　“少爷！”那家仆模样的少年好似刚从水里打捞上来，“老爷不好了！”

　　“大哥唤木舟来究竟所为何事？”
　　屋内原先已经有了两个炼城会的弟子，各自负手站在门两边，见他二人进来同时一礼，便恢复成原来姿势再无动静。
　　“你前些日子出门时，新有人给会里递了帖子。”徐烈把那封定人生死的的信交到青年手上。
　　他几天前带五六个人去了江陵一户望族，因为有人给炼城会递了帖子，买他们满门的人头。这么说起来，他似乎并不那么在乎正邪之分，既然混在一个杀手群里，便也就做着一个杀手该做的事情。除非那个本不爱管闲事的王爷开尊口叫他保什么人，不然他只会接了钱财去取人性命，而并不在乎日后被人报仇这件事。
　　他接过展开，低低念出来。“……恕鄙人隐去姓名。劳贵帮代为除去一人，事成一万金，届时自当依约送上；若不能成，还请贵帮相助压下风声，鄙人将备五千金相赠。”雇主姓名没有，要杀的人姓名也没有，只在信笺最下写了一行貌似是地址的文字。
　　殷木舟笑起来：“有这等好事？失败了还给钱？”
　　此般故作神秘的主顾也不是没遇见过，目标估计也和之前差不多，是什么要紧的达官贵人。这类活计，做成了倒好，酬金也丰厚，做不成的话，只好叫派出去的杀手掉了脑袋，主顾倒是跑得无影无踪。谁让他们偏偏选了一种刀口舔血的日子，今天喝着好酒，明天说不定连牢饭都没得吃。无所依傍，说不上反叛朝廷也绝不是什么忠君的臣民，谁出了高价，那雪亮的刀剑就给谁备着使用。
　　“会中弟兄已经去查，那处所似乎是什么贵人的别庄，不过主人不常在那住着。问了周围住家，也说不出什么要紧的事。只是今日一早，”徐烈仿佛无意地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门口停下一辆马车，看车辕上刻的图纹，是从岚亲王府出来的。”
　　青年脸色似乎没有什么波动。“然后呢？大哥想说什么？”
　　徐烈见他并无多余的反应，倒像放下心来：“你与那王爷相识，虽然没对我说过，但众兄弟人多眼杂，早就都知道了。这次既然牵扯上了他，依我之见你还是不要插手，免得旁人多说闲话。”
　　“好说。”青年答应得痛快。徐烈没什么缺点，单单是疑心病比较重，什么时候都会把整个过程想周全了再出手。这未尝不是好事，只是经常防到了自家兄弟的头上。看他这副样子，让人不得不怀疑以前是被亲近的人出卖过，才养成了这般怪癖。
　　“这样便好。”徐烈站起身来，薄暮天色下把魁梧的身影印在身后猛虎图上，“来人，扶二当家去好生歇着。”
　　“大哥这是何必？”意识到自己貌似是要被看管起来了，殷木舟倒没什么不满，突然就笑开了，“何必防着我？”一边甩开来搀他的两个弟子，大笑着径直走出去。
　　你可知，防人太深，做不了英雄。

　　初夏。
　　鸟雀欢唱中，被飘飞过来的纸钱吓了一跳，倏地停了歌喉的时候，似乎又被不知不觉已经飞了漫天的哀哭惊得呆了，半晌才讷讷的回过神来，扑着翅飞走。
　　殷家主人仙逝，在城中除了长亭出嫁之外，难有别的事情能与此比肩，连皇帝都遣了太监来问候。不说真正来吊唁的人，就是没什么干系的百姓也因为出殡的大排场挤满了街头巷尾。人们都不自觉地在主人家的一片缟素中寻找着一个身影。那个人习惯连走路都玉树临风，此时只怕已经颓然不堪。老子死了，这回可没有人再护着他。皇商这个肥差不要说他家一群精明到极点的叔伯，就算是皇帝也未必情愿让他直接世袭。
　　喧吵了大半日，入夜终于安静下来。皇商家的丧事办得隆重，终归也和旁人没什么大关系。闲人们单等着三日后那个绝色花魁出嫁，到时再好好热闹一场。
　　殷寄云一身重孝，跪在父母灵前。两位母亲的灵牌是早就有，而中间一个是才立上去的。
　　他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话，也不在乎没有人再来庇佑他，然而此时仍然像灵魂被抽去一般，心胸中空荡荡得一身寒冷。他现在早已经没心情去想什么长亭的事情，那女人愿嫁便嫁，自此只是路人。
　　三天。你是跟我唱对台么？那酒我喝也喝了，不是还好好的？
　　他叩了个头。“父母在上，儿子不肖，恐怕不足以承担大任，只怕会给家族蒙羞了。”灵堂里只有他一个人。刚才有个家仆跑来说，殷家各房的老爷们都在前厅坐着，等他去商讨点事情。他当然知道这些父亲的亲兄弟们会说什么，少不了旁敲侧击地叫他把皇商的印信交出来。
　　一个个都长着手干什么用，大印就在父亲书房里头放着呢，想要自己去拿。
　　灵堂紧闭的门又叩响了，还是刚才那个家仆，在外面喊着，说是老爷们急了，叫少爷快过去。
　　“叫他们等着。”他不胜其烦地皱皱眉头，“本少爷忙着。”
　　外面似乎猛地刮了一道怪风过去。门外灯笼惨白的光原本透过窗户纸映了进来，霎时间熄灭。殷寄云仿佛隐隐听见那家仆短促地“啊”了一声，起初当他是得令回复去了，想想又好像不对。他没听见离开的脚步声。

作者有话说

　　初次尝试草稿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