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宁柔行

1、第 1 章

　　【壹】
　　他倚靠在棺木这头，死去的家人跪在那头。两边都静默无言，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黑夜隔开了所有的哭泣，人们被拉进房间，房门紧闭，只有云也的妈妈一个人在灵堂上守着。

　　按理来说，她不应当跪着的。

　　可一见着孩子黑白的遗像，她就再也挪不动身子了。

　　棺材里躺着的这个人，叫张云也，23岁，是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

　　云也的魂魄已经被锁上镣铐，就等着旁边的男人一声令下，马上得离开。

　　“你好。公子。”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样称呼这个男人，但看他两袖清风的样子，似乎是个古老人。

　　男人抬起骨节分明的手，食指在束缚着云也的镣铐上轻轻一点，那道枷锁顿时化成一阵风，撩动了灵堂的白帘。

　　“七天之后，要自己来找我哦。”他勾唇一笑，声音如同暮钟低沉，但言语之间却有股俏皮的温柔。

　　“等等！”云也试图伸手去抓住他衣袖，却发现自己只触到一团消弭的雾气。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找这个勾人魂魄的无常呢？

　　男人已经不见了，云也的眼睛慢慢看到了周围的景象，耳朵也能听到嘈杂的声音。

　　他比以前站得更高，看得更远。

　　代价是死去的□□躺在棺材里，即将被封进泥洞慢慢腐烂。

　　【贰】

　　云也飘过母亲的身边，想伸手抚摸她哭肿的双眼，可自己的手在触碰到母亲时，化作了一缕微风。

　　等他收回手，就变回了紧握着的拳头，甚至能感受到骨节间来回摩擦的吵闹声。

　　好想抱抱妈妈。

　　云也皱着眉头，耳朵里听到了酒瓶落地的声音。

　　他想到了父亲。

　　在窗外一看，果然，老张头喝醉了在砸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

　　云也不明白。他离开这个世界之前，是让大家快乐的存在，可是现在他死了，所有人开始怨恨他。

　　——对啊。那个坏人呢？那个坏人怎么样了！

　　云也双脚轻轻一蹬，跃上了老树的枝头。

　　在这里，可以看到全村的面貌。

　　那个坏人，也在喝酒，但别默不言。

　　他的老婆就坐在对面，黑着一张脸埋怨着：“那孩子死得不明不白。不过也亏死得早，不然还不知道以后能惹多大的祸！”

　　“别说了，人死都死了！”

　　这份怒气，是只能把火撒在妻子身上的情绪外放。

　　云也冷笑一声，只觉世人面目可憎。

　　【叁】

　　“小伙子，你来得早。”

　　男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又换了一套西装。

　　“我只是在这树下歇一会，没想到碰上你。”云也看着天上还未消散的星星，稍稍侧身，才注意到男人的存在。

　　“是你在召唤我，我才出现的。”男人好心解释了一句，见对方半晌没有反应，便推了他一下，这回云也噗通一声落到了树旁的池塘里。

　　池塘的水漾开一层水波纹，看着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云也全身湿透地爬上来，好不狼狈。

　　“原来死了也会落水！”云也怒气冲冲地看着已经起身的男人，显然他真正想说的并不是这个。

　　“我看你想走，又不愿意走。到底是还有什么放不下？”

　　“你要带我去哪里？”云也反问。

　　男人一步步靠近，最后走在他身边，蹲下身子，用颇为怜惜的眼神看着他：“这个，我也不知道。”

　　连死了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的去处吗？

　　云也惆怅不已。

　　【肆】

　　男人带着云也到了他死亡的地方。

　　是一座绿油油的高山，由于连续多日的暴雨，山体滑坡非常严重，通往山里的路已经被封死了。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

　　云也顺着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黄泥和石块掩盖了那块禁止通行的牌子，才昨天放上去的，今天已经无人打理。

　　天幕逐渐黑了下来，云也呆呆看着那块带有血迹的泥石。是很熟悉的场景，可偏记不清，这是去哪里的路。

　　“三年前，你的父亲，和同村的另一个人参选村长。那个人用钱买了选票，导致你的父亲落选。”男人朱唇轻启，试图将云也遗忘的碎片重新拼凑完整。

　　似乎是，慢慢想起来了一些。

　　云也想到父亲郁郁寡欢的脸，想到母亲的咒骂。

　　“我要举报行贿的人！这种人简直就是蛀虫！”云也嚷嚷着，声音就这样传开了。

　　可是父亲和母亲将云也大骂一顿，讥笑其天真弱小，不堪生计。

　　【伍】

　　云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在心里生出了一个计划。三年后，从外面回来的云也，在又一次选举时，偷偷集齐了所有的证据，写好了举报信。

　　可就是这么周密的计划，在出山时，被不可抗力阻下了。

　　同车的五个人，包括司机在内，都是轻伤，只有云也被砸死了。准确来说，只有云也是在帮忙救人时，是被砸死的。

　　“多好的孩子啊。”出事的时候，大家都相顾垂泪。

　　没有任何阴谋的成分，只是生不逢时，做不成英雄，也做不成孝子。

　　永远成了别人口中的——孩子。

　　男人默默站了起来，他垂下头时，双眼盯着云也的背影看了许久，本以为会被问到很多奇怪的问题，可云也什么也没有问。

　　【陆】

　　人死了之后，记忆会慢慢褪去。

　　他的身上，承载了很多人的记忆，可他有时候，也会选择忘记一些东西。

　　“那么，你会用什么方式记得他们呢？”云也终于问。

　　男人莞尔一笑，“我会延续他们的名字。”

　　“当然，只有我喜欢的名字，才会用。”他补充了一句。

　　“我很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可是我怕，我已经来不及记住了。”云也接受了他离开的这个事实，眼看着自己的棺木被放进坟洞。

　　“我啊。”男人走到坟前的一棵茱萸旁，一阵风刮过，那茱萸打到了云也的手上。

　　他仔细想了想，看着云也说：“树人。是这个名字，我喜欢了很久。”

　　“这是个伟人的名字。”云也轻轻一笑，身体透明淡化，再一阵风来，他已经消失在了男人眼前。

　　【柒】

　　多年以后。

　　这个村子里的人都陆续往外搬迁了，只有老张头一家还留着。

　　有一天，老张头坐在菜地里休息，远远的忽然望见一个男人朝村里走来。

　　等近了点，他眯眼一看，那人身高腿长，穿着和自己一样的中山装，活脱脱像是从年代戏里走出来的演员。

　　“老张头，你的两个朋友在等你。”男人边走边说，明明还隔着一段距离，声音却清晰传进他的耳朵里。

　　老张头眉头一皱，用手边的锄头支棱着自己站起来，颤颤巍巍道：“谁？谁在等我？”

　　男人垂头一笑，向旁边看去。

　　老张头也跟着看，一下子就看到两个熟悉的面孔，在对着自己招手呢。

　　“冯老哥，嫂子！”他这一喊，眼中顿时噙满泪水。

　　“老弟啊，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们呢！”两夫妻挽着手，站在那儿等他。

　　“怎么会呢，我怎么会忘记你们呀！那年选村长，可不就是你，背着还在生病的嫂子，走了十几里地来给我投票！”

　　老张头当然不会忘记，他记得那些布满老茧和裂痕的双手，是怎样把一张张选票投进箱子里，也记得大伙儿望着他，期盼的眼神。

　　山那边的村子已经通了水泥路，修了桥。

　　那时候，老张头唯一的心愿，就是把村子建设好，能给想住在这里的大家伙一个交代。

　　【捌】

　　“小伙子，怎么就他俩来了？”

　　路上，老张头好奇地问了一句，又回头望了一眼蹲在门口哭的老伴，他招招手，喊着：“别哭呀，我去去就回来接你！”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老张头看着男人，又问。

　　男人没有出声。

　　阳光穿破了云层，天已经亮了，这会子却又冒出些细雨来。

　　“你叫什么呀？”老张头变成了话痨。

　　男人一脚踩进泥路中，脚上的解放鞋脏了底。很多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但名字，是记得的。

　　他回过神来，在青山绿水之中，对眼前的人微微一笑：“张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