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实录》散人兮

34、第34章

　　夜色渐浓，明月悬高。
　　画舫一只只相继离了岸。
　　数几竹篙沉而缓交错拍击湖面，搅得水浪翻腾，与远远近近叠踵来的笑语交汇，再融作一圈圈涟漪漾开。
　　青年无言立于船头，负手持玉扇，白袍卷清风，长身若修竹，踩着蟾光洒落圈出的那方隅银波，似水上莲，月下仙，频频惹旁侧画舫里飘出倾慕之色。
　　也唯有此刻站在近旁已被夜风散去半身酒气的洛荀，能不被假象所惑，看清青年眼底阴晦滚翻暗涌……

　　画舫又一下晃。
　　舟子的赔罪声自船尾荡来。
　　裴宁轩终于回神，敛去眼底阴翳，温温一笑，反诘问：“本王喜欢什么？”
　　虽已收整，但青年的嗓音仍似从一汪死寂百余年的万丈深渊里递出，比暮色沉，比月光冷。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反应，像是一头被人窥见脆弱处、分明已恼羞成怒却又隐忍不发的凶兽，洛荀神色微滞，片息后，意味深长勾起唇角。
　　他荡了荡手里的酒壶。
　　“当然是这个，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裴宁轩微微眯起眼，默须臾，噙笑接过酒，“本王说的自然也是它。”话毕，大步往船舱里走。
　　洛荀两手环胸跟在后，笑意险些收不住。
　　本不过随口一句玩笑话，没成想竟叫他给说中，窥探出裴穆清的隐私和裴穆清有了心上人一样，可都是千年铁树一朝开了花，千载难遇啊！

　　不察船外交锋，安子夜于矮桌前顾自挑了中意的位子落座。才坐定，抬起头，恰与对面男子四目相对，不由一愣。
　　好半晌，她方回神，笑了笑。
　　“小将军。”
　　卫楚目光骤收，亦颔首回礼。
　　这辈子安子夜就不是个话多的，也不知该如何与话更少的卫楚独处，是以也沉默着，直至被一阵醉人竹香给吸引，视线落在卫楚面前那残个底儿的酒盏上，停了停，又攀上一旁的鎏金执壶。
　　素闻竹叶青是至好的酒，尤受文人雅士追捧，原来武将也喜欢。她虽不嗜酒，当下却耐不住好奇，正欲给自己也添上一盏。
　　不料还未碰到酒壶，一只白玉碧釉瓷瓶忽然横空而落拦在前。
　　安子夜不解抬眼。
　　卫楚面不改色，端起自己的杯盏将残酒一口饮尽。
　　“……”怕她抢不成？
　　安子夜只好作罢，转而拿起被强行送到她手里的瓷瓶，揭开木塞浅嗅了口。
　　清香四溢，甘美怡人，泛着丝丝凉意，原是青梅酒。
　　她似是明白过来，再望一眼青年，眼底已多几分笑意。

　　行宫确实是避暑的好去处，尤其今夜，凉风入幕，琴音绕梁，水浪协奏，清灵婉转的曲声悠扬送至耳畔，哪里还剩半分炎夏的影。
　　一时贪畅快，几盏酸甜宜口的青梅酒接连下了腹，安子夜已有微许醉意，慵懒侧目，发觉洛荀正顶着一张猴屁股似的大红脸四仰八躺倒下去。
　　她低低一笑，两手撑在席上，身子后倾了些。
　　“醉了？”
　　闻声转过头，瞧见定定望来的裴宁轩，安子夜无言端详两番，赞赏地眨了眨眼。
　　这脸可真俊呐……
　　她原先还记不得前世为何会同裴狐狸假戏真做，毕竟若只是他一人强求，惜光殿早该闹翻了天才是，可实则也有过快活日子的。如今看来，那时她定然是见色起意过。
　　念及此，安子夜挑起眉。
　　“我没醉。”
　　不知何故，裴宁轩竟从那双桃花眼里品出几许轻浮，不由蹙眉，“那便是醉了，醉鬼从来只说自己没醉。”
　　安子夜乐了。
　　“那没醉的人该如何？说自己醉了？”
　　“……”裴宁轩一下子给噎住。
　　“说得好！”洛荀高举起手，吐着酒气儿大声应和，“没醉！”
　　卫楚挪眼，面无表情将伸到他面前的脚踢开，“你的确醉了。”
　　见状，安子夜又笑开。

　　瓷瓶已空了底儿，安子夜却还未尽兴，于是将主意落回那只鎏金执壶，趁众人不备就伸了手，结果被一柄更快的扇子给狠狠敲了下。
　　她疼得缩回手，气恼瞪眼。
　　“你不给我喝？”
　　“果子酒都能喝醉的人，还敢碰其他的。”
　　“我又没醉。”安子夜暗骂此人小气，却又无可奈何，忿忿揉着手背。
　　忽在这时，船外幽慢琴声骤然化作一声刺耳尖鸣。
　　她捂住耳朵。
　　“难听死了，不给我喝酒，那你弹曲儿给我听。”
　　裴宁轩刚被琴声引开的心神又生生被这句狂言给扯回，他眉头一颤，好气又好笑，“你胆敢再说一遍？”
　　姑娘神色不变，好似再寻常不过。
　　“你弹得比她们好，你弹给我听。”
　　“……王妃又未曾见过本王抚琴，怎知本王就弹得好？”
　　“我就是知道。”
　　安子夜不管不顾勾着脖子向四周张望。
　　“咦，堕雪呢？”
　　不知她在寻什么，裴宁轩便只当是酒后胡言，正欲将不安分的人拽回，陡然，一声水浪响伴夜风吹进船舱。
　　青年神色顿凝。
　　而后，是愈来愈盛的喧闹响。

　　“快护驾！”
　　一声尖细嗓音划破夜风落入耳，裴、卫二人相视，拔地而起，往舱外疾奔。
　　安子夜歪了歪头，潋滟水眸里淌开茫然之色，却也麻溜爬起，一脚深一脚浅追在屁股后头跟了出去。

　　夏夜，湖上的风儿冷飕飕的。
　　安子夜探出脑袋，猝不防就迎面被拍了一记冷风，两只桃花眼竟也散去了迷离，终于看清，原是前头的画舫出了事。
　　那画舫比她们的更繁美壮丽，此时却遭了变故，半边船身近乎倾进水里，烛火尽塌，船上人像下饺子似的接连往湖里栽，惊叫声响彻整个行宫。
　　她慢慢将眼睁大，“嚯！翻船了！”

　　这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的一声，顺着夜风钻入了裴宁轩耳里，青年回头看，眉头骤然拧紧。
　　那姑娘此刻正躲在卫信然身后，懵懂探出脑袋好奇瞪着湖面，毫不顾虑无端被她扯住腰带的卫信然死活，而那素日里神鬼不侵的小将军此刻竟也真像是被这样的娇弱小女子给扼住命脉似的，本就笔挺的腰杆绷得更是僵直。
　　一抹阴郁飞上眉梢，裴宁轩想忍，却是没忍住，只好大步过去，长臂一捞，将人扯了回来。
　　他举止蛮横，安子夜又没个防备，一时步伐不稳，几近是扑进了他怀里。只是姑娘温软馨香的身子这么一撞，倒也刚好撞散了某人腾至胸口的闷火。
　　裴宁轩：“……”
　　背后陡然一空，卫楚松口气，暗暗扶正被扯歪的腰带，僵了许久的身子也终于得以舒缓开。再侧目时，却瞧见相拥在一起的二人，默了默，收回视线。
　　他快走几步，一头纵入湖水里。

　　安子夜仍没缓过神，闻得动静笨拙地转过脸，可还未瞧清，就被一只手又给掰了回来。
　　她眨眼，忽而屈起一根手指头点了点那画舫，眯眼笑着压低声，“王爷，船翻了。”
　　裴宁轩嘴角一抽，竟莫名觉得好笑。
　　旁人若看了这幸灾乐祸的模样，怕不是要猜是她弄了这出。
　　借夜色遮挡，他扶在姑娘背上的手滑落下去，对着她腰间软肉轻掐了一把。
　　怀里人似有所触，迟钝地骤起眉。裴宁轩却觉解气，不等她开口埋怨，就将人推给了一旁的飞萤。
　　“照顾好王妃。”
　　“他掐我。”
　　“是。”飞萤应声后，便见裴宁轩主仆一头跃入湖里，惊得一颤，赶忙抱紧怀里还在控诉的主子。

　　*
　　倾翻的是皇帝那只画舫，也是行宫一众人的心。
　　这夜，终是以动魄惊心和一地狼藉为终。
　　唯二没被此事干扰的，只有酩酊大醉的洛荀和半醒半醉的安子夜。

　　安子夜是后半夜才清醒，彼时屋外大雨倾盆，砸上头顶的琉璃瓦，噼里啪啦一顿乱响。
　　她攀着床栏坐起，捏了捏眉心，试图缓解那隐隐痛感。
　　“王妃，您醒了？”趴在桌前小憩的飞萤闻动静睁眼。
　　“嗯，什么时辰？”
　　飞萤上前撩起帐帘，“已是人定了。”
　　“这么晚，王爷呢？”
　　“王爷还在永仁宫前……”飞萤顿了顿，“跪着呢。”
　　安子夜愕然抬头。
　　听飞萤所述，她才知今夜游船生变，画舫侧翻，而那时船上还有正听曲儿的皇帝和一众妃嫔，是以惹出好大一场风波，虽说幸有裴宁轩携几位皇子及时入水救人，倒无死伤，可落水的毕竟是皇帝，而裴宁轩又正好负责此次纳凉宴，故不得不一己承担所有皇威，距今已在殿外跪候了一个时辰余……

　　夜更深，雨势滂沱仍不见丁点削弱。
　　雨似连珠，映在廊下烛火里，像颗颗快速翻飞的白绣球，砸进檐下缺口水缸中，又像条条银色细鞭，抽得那两株粉荷战栗不止。
　　飞萤端着醒酒汤折回时，见主子倚靠在门前，正盯着大雨发呆，不由心急。
　　“王妃，还是进去吧，外头雨太大，待久了怕是会沾染寒气。”
　　“是啊，夜里还是会有些冷。”安子夜感慨着，掸了掸溅得微微潮湿的裙摆，转身往里。
　　其实她倒也没全然喝醉，意识明清，船上的事也都记得，不过是有些控制不住口舌，还会将两世给混淆罢了。
　　可一碗暖汤下肚，身子实打实舒适不少。
　　“对了，画舫为何会翻？”
　　“据闻是船体进了水，皇上已指派卫小将军去详查。”
　　安子夜点头，此事交给卫楚，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见主子不吭声，飞萤忙宽慰：“王妃无需担心，王爷到底是皇子，又救驾有功，皇上肯定会饶过的。”
　　“我不担心这个。”若这点事都搞不定，裴宁轩日后又怎能坐上那等高位，只不过……
　　她又看眼窗外。
　　“王爷今夜还未喝药吧。”听顾嬷嬷言，裴宁轩惧寒，病根子亦是幼时受冻落下的，只怕这一跪，病情又要加重。

　　安子夜屈起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正犹豫时，念春扣门而入。
　　“王妃，听说您醒了，皇后娘娘吩咐人送来安神汤，说是饮酒伤身，让您早些睡下。”
　　“……”
　　“还有。”念春说罢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来，“洛少爷也送了东西。”
　　安子夜闻言摊开。
　　“至高至明日月。”
　　纸上墨迹未干，笔风洒逸豪迈，隐隐还透着些许疏懒，看来执笔人酒气未全散。
　　飞萤跟着也瞧了眼，不解。
　　“洛少爷这是何意？”
　　安子夜淡淡一笑，“此诗还有下一句。”
　　至亲至疏夫妻。
　　她就着桌上烛火点燃字条，随手扔进那碗安神汤里，静静看着火焰将字迹快速吞噬得干净，又快速熄灭，只余一缕残烟。
　　“果然不能贪杯，酒喝多了，总没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