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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李陵的故事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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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渐渐听得入了神,花泽咕嘟嘟灌了碗茶,正欲细说,一名随从拨开人群,上前对他附耳道:“二公子,城主说,您再不回去,就把您房中的破书全都拿去烧了。”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花泽大惊失色,赶紧拍拍屁股站起身来,对众人拱手行礼,“对不住了各位,在下先行一步,明日转战紫薇巷茶楼,暗号龙鳞,诸位请早。”
众人意犹未尽,无奈之下一哄而散。
李陵待人走光后,才慢慢起身出了茶楼。
她出了大门没几步,一名抱剑少女默默上前,一声不吭与她并肩而行。
李陵叹了一声:“行舟,你不必每日在这里等我,我听完了,会直接回驿馆的。”
年行舟只道:“我不放心。”
李陵无奈,只得目不斜视、老老实实地跟年四回了驿馆。
两人所住的驿馆在凤阳城中心,年行舟一月之前知道师姐要来此处,便先行前来包下了驿馆中一处幽静的小院,此时小院内一株桃花灼灼如云,花树下置着一张竹塌,阳光透过花枝,在碧绿的长塌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李陵躺到竹塌上,眯起了眼睛。
她一天之中总会躺上四五个时辰,比其他人睡眠的时间更长。半月前她与年行舟一同自青宴山出发,一路游山玩水,到达凤阳城时已深感疲惫,加之今晨为赶花泽的茶会,起得早了些,这时太阳照在身上,晒得她暖洋洋的,倦得连午饭都不想吃,歪了一会儿,便直接睡了过去。
年行舟看了师姐一眼,上前将一条薄毯轻轻搭在她身上。
李陵是秦惜晚早年之时从一座陵墓里捡来的。
她从出生起就和母亲生活在黑暗冰冷的陵墓中,秦惜晚捡到她之时,她母亲已过世,她独自游荡在潮湿幽暗的墓穴内,累了就睡在空的棺材里,饿了就和老鼠抢东西吃。
地底阴冷的寒气早就侵蚀了她小小的身体,秦惜晚遇到她时,还以为她是那里残留的某种幽魂。
她把这个五岁的孩子带回青宴山,想尽各种办法为她祛除寒气,这才保住了性命。
十五岁之前的李陵是个药罐子,天天拿药当饭吃,当汤喝,她苦不堪言,师父和师妹们看着也觉得心里很堵。她很小就于偃术一道上展现出了极高的天赋,但她长期喝的药中,有几味极为刺激神经,喝了之后手脚发抖,连小刀都拿不稳。
她苦苦哀求师父,这才停了药,每隔半年由锦烜大师施一次金针,由此换来十年正常的日子。
但她极易疲倦,平常也很畏寒,她的住所飞阳馆在青宴山向阳一面的温泉之畔,一年之中阳光最充足,花树最灿烂,且每年到了冬季梅花盛开的时节,她师父就会带着她收集落梅,和着梅树的根茎一起,酿成梅花酒,以供她平常暖身之用。
李陵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了,尽管活不长,但她遇到了很好的师父,有比亲姐妹还亲的师妹,还可以潜心钻研她的偃术,唯一遗憾的,大概就是因为身体和时间的关系,不能在制偃的技艺上更上层楼。
不过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她觉得自己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幸运太多。
她美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太阳仍然很暖。
年行舟坐在院子一边,缓缓擦她的长剑。
“刚丹青阁的人来过,说是陆阁主已到凤阳城。”她没抬眼,但知道师姐已经醒了。
李陵“哦”了一声,不满道:“总算是来了。”
丹青阁在凤阳城有一个分堂,她好几日前就请人带信给陆醒,说有事要请他帮忙,问他能不能提早两日过来。
她原本想着,两人既在青宴山说好他会尽力相帮,就算对她再不满意,收到信后也会尽快赶来,没想到此人还是一拖再拖,直到今天才赶到。
“要去丹青阁分堂么?”年行舟问。
李陵点点头,“去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丹青阁的凤阳分堂逐月堂在城北,附近一带都是各大门派在城中的会馆分堂,逐月堂虽不大,却是其中最别致、最精美的一处所在。
丹青阁和青宴山尽管是小门派,但各有生财之道,不像个别大的门派,派中弟子虽多,但个个囊中羞涩,不似丹青阁和青宴山的弟子们这般财大气粗。
李陵和年行舟进了逐月堂大门,穿过一条幽静的长廊,前方柳暗花明,现出宽敞的花园和几座阁楼,园中水清花明,松阁竹轩,是丹青阁一贯的清雅隐逸风格。
丹青阁弟子直接把两人带去了会客堂,又去请掌阁。
片刻之后陆醒来了。
落日沉金,暮云四合,略显灰暗的室内,陆醒替两位姑娘斟茶。
他仍是身着天水色的丹青阁制服,仪容优雅,风采出众。
“驿馆人杂,两位为何不住到逐月馆?”
李陵笑道:“我家四妹不喜热闹,再说我这个人对住所的要求有点高,现在住的地方是按我要求布置过的,也很清净,就不来麻烦你们了。”
陆醒点点头,把斟满的茶盏推到李陵面前,抬头看她。
他眼眸明亮而深邃,神态平静,行为举止无懈可击,但带有明显的疏离之感。
“李姑娘带信给我,说是有事相告,愿闻其详。”
李陵捧住冒着热气的茶盏,问道:“陆阁主可听说过含珏大师?”
他颔首,“当然,方慧大师、紫峰大师、含珏大师、沉香大师这四位,都是你这次的对手。”
李陵抚额,“我会尽力的,陆阁主不用提醒我。”
她埋头将茶盏中的茶一口气喝干,陆醒立刻替她把空了的茶盏满上茶水。
“含珏大师与家师是至交,他每年都会到青宴山做客,我也曾数次向他讨教制偃之术,”李陵沉吟道,“因此我来了凤阳城,听说含珏大师已到,便去拜访了他,回来之后总觉得有不对劲的地方……”
“何处不对劲?”
李陵慢慢思索着,反问他,“陆阁主觉得一个人,又没经过什么大的变故,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性情大变吗?”
他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是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应该不至如此。”
“对啊,”李陵道,“我总觉得含珏大师像是换了一个人,音容笑貌都如常,但言谈之间,总觉心胸境界差了一截,且烦躁不安,多问几次,就很不耐烦,急着赶客,真的很像……被人换了芯子。”
陆醒沉默片刻,问道:“李姑娘是想让我去调查一下此事?”
“我知道偃师之会前我不该多事,”李陵瞧着他说,“但含珏大师于家师,于我都有恩有义,我实在放心不下,只是偃师之会前我需养精蓄锐,行舟又要伴我左右,实在抽不开身,而且陆阁主曾说过,会尽力协助我,这期间我有难事都可交给您去办……”
“此事我来处理,”陆醒干脆道:“两位尽管放心。”
李陵赶紧道谢,“多谢陆阁主,家师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不过不用勉强,毕竟此事只是我的猜想……”
说到“信任”二字时,陆醒有点疑惑和怀疑的眼光立即投过来,两人眼神碰到一处,对视片刻,李陵冲他一笑,陆醒脸色僵了僵,有点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
他目光落在她端着茶盏的手上,“若有什么消息,我去找李姑娘。”
李陵赶紧点头应道:“好,多谢陆阁主。”
两日后,陆醒午间处理完堂中事务,便去了驿馆。
他按照驿馆主人的指引来到小院时,李陵正半倚在桃树下的竹榻上摆弄着一支竹笛。
她穿着一件天青色纱衫,底下是月白色褶纱裙,刚刚洗过的一把黑发长长垂着,光裸的双□□叠在榻上,全神贯注于手中的竹笛,听见响动也未转头。
陆醒见边上有一把竹椅,便走过去坐下。
李陵浑然未觉。
桃花娇艳,她慵懒卧于花影下,清秀脸庞似笼着一层光辉,玲珑秀气的脚踝白皙光润,不堪一握。
陆醒坐着看她把那支竹笛翻来覆去地瞧,然后又拿起手边一把尖头小刀,在竹笛上挖了几个孔,吹去竹屑,放在唇边试音,试完之后又摇摇头,继续拿刀钻孔。
纤长灵活的手指在阳光下舞动翻飞,动作准确有力,带着一种特别的韵律,陆醒一时看得有点恍然,竟忘了出声。
竹塌上的姑娘停下动作,皱眉苦思,隔一会儿道:“行舟,帮我把屋里的缠丝金线拿来。”
陆醒起身问她,“什么样的?放在屋里哪个地方?”
男嗓入耳,李陵吓了一跳,小刀在手上割开一条小口,她急忙把手指放进嘴里吸了吸,脚缩进裙子里。
“怎么是你?”她责备地瞪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醒歉然道:“方才便来了,没想到吓到李姑娘了……手不要紧么?”
“不要紧。”李陵不太自在地放下手,她没想到进来的人是他,还以为是年行舟回来了。
她想下榻穿鞋,可这会儿在他面前穿袜穿鞋,显然不太妥当。
她只好继续在榻上歪着,找她那只竹笛,找来找去没找见,陆醒躬身过来递给她,“掉到地上了。”
她接过去的时候,冲他璀然一笑,“多谢陆阁主。”
“……不客气。”这笑容有点晃眼,陆醒注视她一瞬,把眼光挪开。
“那边竹案上有清茶,”李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自己过去倒吧。”
陆醒明白过来,微微一笑,转身走开。
李陵赶紧把罗袜穿上,下榻套上鞋子。
“年姑娘不在吗?”陆醒给自己倒了盏茶,润了润喉,给她也倒了一盏过来。
李陵把披散的长发挽好,伸手接过。
手指不经意相触,陆醒顿时一惊,正午阳光炽烈,她的指尖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冰寒,正诧异间,她已经飞快缩回手。
陆醒沉默片刻,把茶盏放到她身边的竹榻上,转身退开。
她身上的酒香这会儿混合着阳光和桃花的味道,他这会儿觉得自己仿佛没有那么讨厌了。
有微风拂过,花影摇曳,斑驳光影不停跃动,但时间似乎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