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好》年终么奖金

36、重逢

　　我从猎场返回王宫，心里就象揣了只兔子似的雀跃。可是小武并不在。“王在何处？”我问一名侍女。
　　“禀王后，王正在召见甸卜官。”她温顺地回答。
　　我叹了口气，小武八成又为了什么事的占卜结果与甸磨牙呢。虽说他已经不是那个三年前初来邑都，连吃饭都不能自己做主的傀儡君主了，但王族宗室和卜官们对大商的影响力有如深埋在地底的盘根错节的树根一样，并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消失的。这帮人只要不高兴，就丢出先王和天神的诏谕来压制人，反正占卜的结果都是他们先解释。
　　我悻悻地脱下软甲，然后吩咐侍女拿酒来。
　　方才在猎场上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还没有消失：大军分成三路，左军负责驱赶野兽，中军和右军负责包抄。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黑压压的潮水涌进了繁茂的密林，野兽的嘶吼和兵甲的撞击交织在一块儿。劲矢从空中呼啸而过，扎入猎物矫健的身体……
　　有脚步声传来，我正在往震裂的虎口处涂药，于是头也不抬地说，“放下就出去吧。”
　　但来人不但没有出去，反而走得更近了。
　　说实话，自从三年前我当着所有宫人的面，砍掉一名对我不敬的小臣脑袋后，再没人敢质疑我的命令。我让他们上树，他们就不敢跳河。
　　所以我抬起头的瞬间是抱着敬仰的心态的，想看看这是哪个不怕死的。
　　那人一袭朴素的红底黑线绘蝉纹长袍，腰间仅配了璜形蚌饰，殿外的月光披在他瘦骨嶙峋的肩头。但这些粗陋的平民的装束完全不能掩盖他的光华，即使，他不过是商王朝最底层一名卑贱的奴隶。我想要更清楚地看他的脸，然而眼前却罩了层水光，在叫出“师傅”两个字前，泪水已经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阿好，”他淡淡地笑着说，“我可是记得，你是不爱哭的。”
　　我自然是不爱哭的，或许我应该摆出无懈可击的端庄仪态，用王后的身份让他欣慰。可我还是呜咽着扑到师傅的怀里，就象迷途的小孩子，痛痛快快地大哭起来。只有在亲人的面前，我才能做回当初那个彷徨孤独的小姑娘。
　　师傅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一下下轻抚着我的头顶，这种久违的温暖让我感到安心。我很快止住了哭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拉他坐到席上。
　　“你……”我和师傅同时问对方。师傅笑了，“阿好先说。”
　　“我可是知道师傅你不少的事呢，”我得意地扳手指数，“这三年你去了很多地方，虞啊，虢啊，还有他们交界的傅险。小武不是想出个托梦的主意么，把‘圣人’的画像在大商转了好大的圈，才从傅险找到你。还有，师傅来的路上，对车正说，‘车辕不能做成直的，要弯的才好’……”
　　师傅露出惊讶的表情，“阿好连这也知道？”
　　“当然，驾车的那小子给我送了信呢。若不是我今早赶着到猎场，肯定会去大邑都城门接你了。师傅，喝酒。”我把酒爵递给他，得意象摇着尾巴的小狗。
　　他的眼神从我的右手扫过，“我不是告诉过你，受了伤切勿碰酒么？”
　　我立马把酒罐移走。他可是我师傅，就算我老到八百岁混成彭祖，在他面前也只有乖乖受教的份。
　　“师傅，你来可真好，”我轻轻地说，“小武虽贵为大商的君王，可很多事都身不由已。他虽然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可我感觉得到，他很需要有才干的人来帮他。”
　　师傅缓缓点头，“阿好，你长大了。”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从席上站起，走到我的面前，“那么，有件事我不妨明说。现在能帮他的人……不是我，而是你。”
　　“我？”我一阵心虚，莫非给相姜挖陷阱的事这么快就传到师傅耳朵里了？
　　师傅默默看了我许久，他终于用一种沉重的语调吐出了句话，“阿好，我王其实最需要的，是一个嫡子。”
　　嫡子两个字，比相姜的大劈刀还要锋利，在感觉到疼之前已经割得我鲜血淋漓。
　　这三年里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无处不在，我总是挺直了脊背视若无睹的走着。难道一个女人活着的全部意义，就是为男人生儿育女？！或者说，没有子嗣的女子，就该被众人鄙夷？
　　小武看出我的愤愤然，摆出强盗嘴脸对甘盘吼，老子还没着急呢，关他们什么事啊？再有敢妄议老子家事的，统统发配去四方打羌人！
　　虽说他马上就被甘盘对吼回去成堆成堆的大道理淹没了，但我还是特别感激小武。
　　后来，我身穿戎装和王族的男人们一样参加田猎，争取机会去讨伐周边的氏族和方国。每逢为大商带回奴隶以及丰厚的战利品时，我才觉得扬眉吐气。
　　大步向前走吧，我对自己说，把他们都甩在身后，就听不到聒噪声了。
　　可是……我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师傅，居然也责怪我没有给小武生出嫡子！我猛地站起，通身凉得彻骨。
　　师傅一言不发地看着我，这令我更加的悲哀，他分明是入宫前早就想好了的。在他的心里，有大商，有君王，有天下所有人，却唯独没有我。
　　但我不是别人，我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阿好啊！
　　照明的松木燃尽了，月光孤寂地洒进来，一片清辉。我们彼此的脸却浸在阴影里，暗得让人心酸。
　　“王已经三十岁了……如果膝下再无嫡子，王的氏族将自灭亡，贵族长老们定会强烈要求废黜正室。”
　　我冷冷哼了声，“师傅，我不但贵为大商王后，而且拿到了右师之长的位子，就凭那帮老得掉渣的家伙也能动我？”
　　师傅叹了口气，“可阿好你没有族众的支持。罔卫族虽然一直向我王进贡，却从不承认你是族里的公主。那些出身高贵的尹、臣、史和诸侯们，平时虽然斗得头破血流，但若是联起手来逼王上以无子为由另立正妻，是很难压制的，你总不能率领右师去血洗整个王都。”
　　“那我要怎么办呢！”我怒气冲冲地问他，“我也很想给小武生儿育女，但我能像母鸡似的天一亮就孵出个蛋么？！何况马上就要向各族征集人马去攻打鬼方了，哪有工夫生孩子？”
　　“……还有一个法子，从宗室女子中为王挑选妾室，然后把庶子过继到你的名下。”
　　“我死也不会让别的女人进宫！”我勃然大怒。
　　“你不能任性……”
　　“师傅，男人不能和旁人分享自己的土地，女人为什么就要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我一掌拍到案几上，冲他喊道。
　　师傅神色一黯，他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我低头一看，才察觉右手的伤口又绽裂了，鲜血一滴滴地染红了我的长袍，可我竟然半点都不痛。
　　“夜深了，你休息吧。”师傅轻声说完，独自推开了殿门离去。
　　他走后，我跌坐回席上发了很久的呆。我想，商王宫的初秋实在是太冷了。

　　我气冲冲地推开殿门，没等喊出那强盗头儿的名字，天地就倒了个个儿。殿内有人冲了出来，“又不看脚底下……哎呀，刚洗净的龟甲被你踩裂了！”他拾起害我跌倒的罪魁祸首，就着微弱的亮光打量着，“这么长一条缝，可惜啊。”
　　我抡起斧子把它“咔嚓！”劈成两半，咬着后槽牙瞪他，“现在能用了。”
　　“……好大的火气，谁惹你了？我正在整治龟甲兽骨呢。”小武摸摸鼻子，把我从地上拽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摆在中央的大鼎在咕嘟嘟地冒着泡，殿内水雾弥漫，像极了清晨的沼泽。可惜空气里飘满了膻腥味，令人着实气闷。
　　小武长袍下摆不伦不类地扎到腰里，光着脚抱怨着，“进贡的家伙们越来越偷懒了，肉渣皮筋去得都不利索，真是麻烦啊……”
　　他看起来不像位君主，倒像个在地里种田的庄稼汉子。我虽是满腔的怒气，此刻也不由叹了口气，“你怎么又自己在做这种事，卜官们哪去了？”
　　“哈，丢给他们的更多，这些是我要用的，来帮忙。”他丢给我把青铜小刀，“那堆归你了，剔筋还有削平。唔，别用你的斧子，削太薄了不好用。”
　　我无声无息地贴到他的背后，用刀刃轻轻地刮着他的脖子，阴森森地问道，“削平……像这样？”
　　“……这不叫削平，叫杀人。请问我怎么惹到夫人了？”小武嘻嘻笑，“来来来，你尽管下手，我正好休息几日。”
　　我冷冷道，“是你让师傅去找我的？”
　　“当然，”他点头，“你们叙完旧了？”
　　我凑近他的脸，一字一句地道，“他说，如果我不能生个儿子出来，就得打包袱走人了！小武，这也是你让他说的吧啊？”
　　小武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漆黑的双眸里有什么东西喷涌欲出。我觉得那不像怒气，而是种跋涉千山万水后的疲惫。我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重重地一击。
　　正是这一瞬间的恍神，才给了他机会。小武抓住我的手腕，轻易就将我按倒在地上。
　　“你……干嘛？”
　　他抽出我腰后的铜斧，看也不看就扔了出去。接着扛起我从华丽轻柔的纱幔下穿过，向大殿的深处走。我一路拳打脚踢，半刻也不安宁。但他仗着皮厚的优势是全然不在乎。
　　我恨恨地想，若不是今日与相姜和他的手下耗了太多力气，你还能欺负到我？
　　我被丢在了铺着丝绸的榻上。他俯下身亲我，从额头、眉间，到唇角、锁骨，吻轻得像花间蝴蝶的翅膀一样。我从来都拒绝不了这种带着孩子气的温柔，叹息着搂紧了他的腰。
　　他攀住我的肩膀，边吻我边轻轻地呢喃，“阿好阿好……你气死我了。唔，瞧我怎么罚你……”
　　我不禁笑了，往他胸前咬了一口，“怎么罚？”
　　他的瞳仁骤然变成了更深邃的颜色，忘乎所以地用全身的力量拥抱着我。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自己像随着波涛在浪尖翻滚。动情时，我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却被他紧紧握住了。十指交缠，他低沉地，一遍遍地喊我的名字，任汗水滴在我的身上。
　　直到我们从欢愉中醒来，他伸出臂膀把我圈得更紧了，“阿好，你看到那些龟甲没有？别小看了这些死物，就算是我说上几百句，还不如在这上面刻几个字有用。”
　　我叹了口气，“先王……还有天神，死去的比活着的人要矜贵许多。”
　　“不会永远这样的阿好，”他轻轻地说，“总有一日，他们会到合适的地方呆着。至少，能闭上喋喋不休的嘴。可是在这以前，你和我都得忍耐。”
　　“怎么忍？”我从他的胸膛上抬起头，怒道，“像我师傅说的，乖乖回宫做只生蛋的母鸡？还是再招帮同类来絮窝？”
　　小武一怔，拍着我的背爆发出阵阵大笑，“千万别让甘盘听见，他要是知道会气得发疯。”
　　哈，你以为我没疯么？我想起师傅说的那席话，真是悲从中来，越看这小子的嘴脸越可恨。于是真的在他肩上咬了下去，充满了恶狠狠的味道。
　　小武没有躲，也没有喊疼，他说，“咬吧……这儿只有你和我，憋在心里会生病的。”
　　殿内熏香的清香味钻进鼻孔，弄得我酸酸的想哭。
　　小武说，“今天卜官告诉我，再过十个月，等到白雪覆盖太烛山的时候，我的第一个儿子，商的大王子将会出生。”
　　我低头瞧了瞧自己平坦的小腹，“是……么，我怎么不知道？”
　　“还有，”小武平静地说，“卜辞里只提到了王子的出生，没有提到谁是他的母亲。”
　　我腾地从榻上坐起，气得发抖。这些拿着龟甲的混蛋们，竟然借着先王的名义把手伸到内宫里来了！怎么，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物色女人来取代我了？
　　“其实是你刚拿到手的军权让一些人紧张了，”小武把衣衫披在我身上，又揉了揉我的脸，“谁都没想到，你居然能打败相姜。恩？我还没有恭喜你呢。”
　　“于是他们就和卜官联起手，想逼我呆在宫里生孩子，拱手让出右师？”我也反应过来，咬牙切齿道，“一帮只敢下黑手的胆小鬼，我才不会如他们的意呢！”
　　“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的儿子找谁要去？等阿好你从鬼方杀回来，后宫就会被送来的女人塞满了。”小武愁眉苦脸地说，“到时候，我不被你砍死才怪。”
　　我“啊”地大叫着扑倒他，“现在我就砍死你！你敢召女人进宫试试看！”
　　“来人……弑君啊……”小武笑着躲闪，“天神在上，有你一个还不够么？再来几十个女人，我还要命不要？”
　　我们正在笑闹，忽听见有人在门口高声喊，“奴婢有事启禀大王和王后。”
　　“何事？”我抓住零乱的锦被盖住身体。小武斜眼看我，一脸坏笑。
　　“王后，有名女子求见您。她说……她是您的姐姐。”
　　姐姐，我哪里来的什么姐姐？“不见！”我冷笑道，“以后凡是敢和本宫姐妹相称的，一概丢出宫去。”
　　小武偏了头端详我， “说得好，以后凡是敢近王后身旁三尺以内的男人，也一概给寡人丢出去，尤其是能打架的。”

作者有话说

　　大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