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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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黏浊的液体缓缓地从头上滴落下来。那液体微微凝结,所以滴得并不是非常顺利,流到他睫毛上的时候总是附着其上,有些刺眼。
“紫砚……”赵则弋喃喃地叫着,想找个人帮他擦掉眼前的液体。叫了几声发现没人回应,赵则弋强撑着睁开了眼睛,却只看见一片血雾。
他想起来了,紫砚早就已经被他赶走了,在一个下着鹅毛大雪的冬日里,被他遗弃在汾水上的一条小船上。至此七年了,他已经七年没见过她了……
赵则弋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因为随着他的苏醒,他身体上的痛苦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巨大的疼痛伴随着他的记忆也一并重新侵袭而来。
对了,他现在是个战俘,被关在大辽的监狱里,这里没有紫砚,也没有卫秣,不会有任何人能来帮他。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拼命地眨了眨眼,却眨不掉眼前的红。他想起来那液体是什么了,是他自己的血。因为头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所以看什么都才会是一片血红。
用力眨去眼里的刺痛感,他看清楚了四周的一切。和他晕过去的时候一样,什么都没变。
“快了、快了……”他喃喃地说道。入耳的声音连他自己听来都觉得惊讶。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破败、嘶哑。像只乌鸦,他自嘲地笑了。
是啊,一点儿都没变呢。一如既往的黑暗和密不透风。肮脏的油灯带来的一点点光影都似要被这黑暗吞没;头顶的蛛网盘桓着,无数叫不出名字的虫子的尸体摇摇欲坠。墙角的稻草因为阴湿而传来一阵一阵的腐臭味,数不清的蟑螂、老鼠在墙角流窜。
身旁的火盆里的炭火还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里面的烙铁还烧得通红,红得像要即刻化去了一般。
除了那腐臭味,还有一阵阵十分浓重的血腥味,腥臭非常,让人闻之欲呕。四周还能听到铁链的撞击声和那些人已如疯癫的片言只语、悲鸣、哀嚎。
每一声的声响,都在凌迟着他的神经。赵则弋慢慢抬起僵硬的头,转向另一边。那里的桌子上,还趴着一个人。还好,他还没有被那些声音吵醒。
他连释然的叹息都还未来得及溢出口。远处的黑暗中便蓦地传来一声铁链撞击地面的巨响。“哐当——”一声,震耳欲聋。
最终还是你惊醒了趴在桌子上假寐的那名小吏。
只见那人揉了揉双眼,在看到他还被绑在刑架上之后,双眼立刻露出了近乎癫狂的笑。
又要开始了吗?那无休无止的折磨,不知疲倦地进行着……
赵则弋已经记不起来他到底被关了几天了,只记得在无数次昏迷和清醒间,偶然透过牢房的小窗,能看到天亮了,又暗了,又亮了,又暗了,周而复始……
唯一不变的,就是面前这人不断加注在他身上的酷刑,只有在这人累到极致了,他才能得到那么一丝丝喘息的机会,就如同刚才那样。
赵则弋微眯着眼,看着那名小吏唇角贪婪地勾起,从墙角那个正烧着的炭炉里取出了那枚烧得通红的烙铁,然后一步、一步像他逼近。
“你会后悔的。”赵则弋嗫嚅着,勉强撑着眼皮看着眼前的人。
“都已经落到辽人的手里了,还吓唬人呢?”小吏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污浊的牙齿,“这里是上京,是辽都,你难道以为你们宋人能来到这里救你?异想天开!
“我告诉你,你现在就是关在煮熟了的鸭子,折了翅膀的鸟,飞不了了,唯一的指望就是等我们大将军,回头跟你们皇帝商议,用你再换几座城池,我们皇帝可一心想把太原城给换回来呢……”
“呵——”赵则弋从鼻子里冷嗤一声,权当做没听到。
小吏也不恼,毕竟谁会跟一个已经落在自己手里,听凭你打骂的人生气呢?所以他只是撇撇嘴,将那枚烧得通红的烙铁,按在了他的胸口上。
“呲啦”一声,一缕白烟升起,空气里瞬间就闻到了一股焦味……
赵则弋冷汗直流、身体微微抽搐,可他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他早已连喊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过他这样的反应,却大大地激怒了那名小吏。他一把将那枚烙铁扔回在炭炉里,然后抽出了腰间的马鞭,朝着赵则弋身上新伤所在的地上,抽打了起来了。
鞭子的每一次挥舞,都传来了猎猎的破空声……
突然,一道金光破开黑暗,“铮——”地一声,打中了小吏的手,鞭子应声落地。
“啊——”地一声惨叫,小吏瞠目看向自己的手,那里,多了一个带血的窟窿,就位于他的中指和无名指下方中间与掌心相连的位置上。
皮鞭顺势掉在了地上。
“谁?谁在那里?”小吏连忙去捡被他扔在桌子上的长刀,哪知长刀还未碰到,就看到了原本紧闭着的门扉,突然被人从外破开了,一道黑影闪过,房间的暗处,已然多了一道人影。
小吏迅速将长刀抱在怀里,一边拔刀壮胆,一边暴喝:“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黑影并没有搭他的话,只是沉默地,缓缓转头,看向了赵则弋。
小吏哪里受得他如此忽视,提刀作势便要向他砍去。
谁知对方一个侧身、轻飘飘地就躲过了。下一秒,小吏的双腿微微一颤,竟如同忽然被人折断了一样地齐齐跪向地面。
他的身体则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倒了下去,朝着赵则弋行了个标标准准的五体投地的大礼。
小吏匍匐在地、神魂具裂、惊悔不已,他哆哆嗦嗦地开口,似是想要呼救,下一秒,又是一道金光闪过,朝着他的后颈就是一声闷响。
终于,小吏两眼一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黑衣人走到赵则弋的面前,查看了一翻缚住他手脚的铁链,然后退开半步,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金光一闪而逝,倏忽缩回到了面前的黑暗之中。铁链子应声而断。
赵则弋勾起唇角微微一笑,他,自然是认识这道金光的——那是金鞭软剑的剑芒。
是她,赵紫砚。
黑衣人退回到了黑暗之中,她的全身隐在宽大的斗篷之下,斗篷的宽大,更愈加衬得此人的瘦弱与娇小。
即便她一向如此善于隐藏自己的气息,即便她此刻半分肌肤不露,即便与她已有七年未见,赵则弋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来。
赵紫砚轻轻揭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了一张面色疏离、神情淡淡的脸来,然后轻轻地跪了下来,向他叩了一个头:“属下来迟了,请王爷责罚。”
赵则弋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一幕,和七年前二人决裂前的那一幕,何其相像?
七年前,在汾水的廊船上,她也是这样跪在自己面前,满脸都是血,微垂着头对他说:“属下来迟了,请王爷责罚。”
回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和眼前的一切构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重叠。
彼时,赵则弋心内如焚,气急败坏地冲着她怒吼:“滚!”
这一声“滚”,造就了他们七年未见。
而此时的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并无多话。
赵则弋微扶着身体,低头看向了躺在地上的那名小吏,朝着紫砚缓缓展开了掌心。
紫砚便将自己的软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他运气轻轻一挥,软剑就像蛇一样缠上了地上那名小吏的胳膊。
下一秒,他的两条胳膊已经齐齐被他绞了下来。原本昏迷的小吏顿时痛醒过来,发出一阵凄厉无比的惨叫。
“我说过的,你会后悔的。”赵则弋喘着气停了下来,笑着冲那人说道,然后转身便走向了门外。
廊道中齐刷刷地进了一批黑衣人,在看到他之后,又齐刷刷地跪了下去:“属下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赵则弋微微颔首,然后问道:“这里并不是大辽监狱?”
一名黑衣人拱手答道:“不是,如果监狱的话,戒备森严,只怕没有那么好得手,这里是大惕隐的一处私人府邸。”
“是他呀!”赵则弋冷笑一声,“这房子现今空着?”
“是的,大惕隐现在还在镇州战场上,现在这座府邸就只有他的几房姬妾住在这里。”黑衣人迟疑了一下,继续问,“要不要把她们都……掳了?”
“你觉得他是个会为了几房姬妾耽误正事的人吗?”赵则弋斜眼睨着他。
黑衣人连忙垂首,再不敢说话。
思索了片刻,赵则弋就面无表情地下令:“处理干净。”说完转身便朝外走了出去,再无停留。
“是!”黑衣人齐齐应声,骤然退去。
这一夜,一场大火,烧掉了辽都北院的一整条街,烧了整整一夜。
不过这已是后话了。
在众多黑衣人离去之后,紫砚从那间狭小逼仄的暗室走了出来,她的眼光还紧紧钉在离去的赵则弋身上。他的脚步虚浮、步履沉重,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些微的滞涩感。
像是在勉力强撑着,随时都要倒下去……
于是,她一个纵身,掠到了赵则弋的身边,她的身形极轻,像一片飞鸿,但当她欺近的时候,她依然看到赵则弋的身躯微微一僵,像是本能一般地退开半步。
紫砚并没有在意他是什么反应,拉过他的一只手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将他的半个身子,都扶靠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感觉到身边的人的呼吸微微一滞,但她没有管他,驾着他就往墙上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