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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对弈 ...

  •   时日已近初冬。

      晨光熹微,东城的集市已经挤满来来往往的人群,周遭的摊贩叫卖声热闹得此起彼伏。

      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眼尖地瞥见一道白色的身影,连忙热情地打招呼:“姑娘,出来买菜呀。”

      孟知雨手里提着菜篮,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妇人继续热情地道:“姑娘要不要买条鱼回去煮汤,您瞧瞧我这些鱼都是天不亮就捞上来的,活蹦乱跳着呢。”

      孟知雨鼻尖微微翕动,脚下下意识地止步,停在几步之外,她似是想起什么,唇角抿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也好。”

      妇人见她不肯靠近也不意外,只手脚麻利地将一尾鲜活的鱼儿敲晕,随即系好草绳递给对方。

      接过铜板后,妇人的视线下意识地瞥过那只拎着草绳的手——一只白净纤细,与草绳格格不入的手,再抬眼瞧见那张令人移不开眼的脸时,她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姑娘慢走。”

      孟知雨垂眼扫过菜篮里头的东西,确认已足够今日之用后便转身离开了集市。

      走没多远,却见城门布告栏附近熙熙攘攘地挤着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孟知雨路过时便恰好听见一道浑厚的男声道:“听说这位宁王殿下进入应州后便失踪了一个多月,如今各地官府都在搜寻他的下落,只有那位倒霉的知州大人因为这事以玩忽职守之罪降职发落。”

      另一人的声音略尖细些:“谁让他正好撞在了刀口上,先太子薨逝才几个月,今上便连下两道圣旨赶紧把宁王爷召还京城,眼下宁王正巧在他的地头上失踪,说不准就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可不就是玩忽职守么。”

      素白柔嫩的指尖微微一紧,旋即被草绳上翘起的草尖刺得发红。

      孟知雨回到落脚的宅子里,将手里的菜篮放在厨房檐下,等她换了一身衣服再过来时,篮子里的活鱼已经被处理好了。

      她拎着篮子进了厨房,过得一个多时辰,厨房里渐渐飘出饭菜的香气。

      说是香气,实则她的手艺并不如何好,只勉强称得上可以入口,所幸那人的口舌似乎也不太挑剔。

      自打发生那夜的意外之后,为了不再节外生枝,如今宅子里头除了孟知雨这个外人,连个做饭的仆妇都没有。

      孟知雨心头感激裴敛臻的救命之恩,因为听闻他不喜外头菜式,所以待腿伤好了以后,她便应张和之请包揽下二人的一日三餐,而余下那些需要隐匿行踪的护卫们便只能自个想法子对付。

      思及此处,孟知雨的双眼一弯,恐怕那人也只是碍于眼下处境无法挑剔罢了。

      孟知雨刚走到厨房门口,便有一名垂首敛目的护卫蓦然出现,接过她手里的托盘,低声道:“有劳姑娘。”

      孟知雨微微颔首,护卫便端着托盘转身进了主屋,谁承想没过多久,张和就端着一个大碗找了上来。

      “孟姑娘。”

      孟知雨微微一顿,瞥见张和手里端着一道原封未动的鱼汤,迟疑道:“可是这鱼有什么问题么?”

      孟知雨今日下厨做的乃是两菜一汤,一道清炒鲜藕,一道韭黄炒蛋,一道鲜鱼汤,就这么稀松平常的菜式便已耗去了她大半个上午的时间,虽然味道很是普通,但这已是她力所能及能够做出的最好水平了。

      张和笑眯眯地道:“没有没有,只是公子体恤姑娘辛劳多日,特意嘱咐老奴将鱼汤送给姑娘下饭。”

      孟知雨今日原本没打算买鱼,但先前她头一回出门买菜时,因为不谙菜价差点被人敲了一笔,幸得那妇人在一旁热心地出声提点,是以方才妇人开口时,她才没有拒绝这份热情。

      孟知雨心知恐怕问题就出在这道鱼汤上,但她并未多言。

      张和见她神情低落,心有不忍,遂低声提点道:“都是老奴的疏忽,忘记告知孟姑娘一声,我家公子不爱吃鱼,送汤回来也是因为不想白白浪费姑娘的手艺,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这些日子他忙得晕头转向,前几天观察过一段时日,见孟知雨没出什么差错后便也放下心来,但偏巧侍卫不知殿下的饮食好恶,所以老老实实将鱼汤端上了桌,差点惹出祸事来。

      孟知雨怔怔地看着他,片刻后才轻声道:“多谢大人提点,还请大人替我向裴公子转达一番谢意。”

      “哪里的话,孟姑娘太客气了。”

      午后的天色转瞬晦暗下来,不过多时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

      孟知雨用完饭后雨还没停,张和却又找了过来。

      “孟姑娘,我家公子请您过去一趟。”

      这座宅子占地不大,几间屋子相距不远,孟知雨索性懒得撑伞。

      甫一进门,她便看见裴敛臻独自一人靠在榻旁,许是重伤初愈的缘故,他的面色尚带着几分乏倦和苍白,她看向他掩在衣料下的伤处,指尖下意识地抠着手心。

      裴敛臻没想到对方竟然就这般冒雨赶了过来,再度对上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时,他没有移开视线,反而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对方。

      自从离开应州之后,两人几乎没再打过照面,更是连话都不曾说过半句,即便如今同住一个院子,孟知雨除了每日出门和出入厨下,其余时候都是安分守己地呆在自己屋中。

      那日在应州官道外遇见孟知雨时,她也是这般眨也不眨地注视着他。

      一双熟悉而又陌生的桃花眼,漂亮冶艳得整个人都在发光。

      两人对视的一霎那,她的眼尾很快便氤氲出春水般的潮意,尽管她已极力掩饰,但那潜藏在平静底下的波澜却无端惹人心悸。

      周遭压抑的呜咽声此起彼伏,她却只是失魂落魄地抱着自己的包袱远远站在那里,好像与这个世界失去了所有联系。

      除了那双看着他的眼睛。

      裴敛臻只觉自己似乎被她眼底的热烈一把攫住了神魂,连带整副灵肉都跟着这阵悸动轻轻战栗,就是这一眼,两人便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就这样带走了孟知雨。

      窗外雨声潺潺。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谁也没先开口,还是张和泡好茶回来时才奇怪地道:“孟姑娘怎么不进去?”

      裴敛臻这才缓缓收回视线,面不改色地问了一句:“可会下棋?”

      孟知雨顺势跟着张和一道走进屋内,听见他说话时便情不自禁地停住脚步,旋即猛地意识到他这话问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她抬起眼来笑道:“会的。”

      张和心头一动,常人不知对手能力深浅时多半会谦虚一二,这位孟姑娘的心性倒不似常人。

      裴敛臻淡漠的眉眼并没有因这个笑容所动,他起身走至几案前落座,张和便会意地取出一副名贵的羊脂玉棋具。

      他家殿下虽然平日对棋道不甚热衷,但宁王殿下身边的一应物什用具无不精致华贵,即便如今只能暂时屈居在这个破落的小院里,他张和也绝不会让殿下为这等琐事皱一下眉头。

      裴敛臻见她答应得干脆,一时也揣摩不透这个自称出身乡野的孤女棋艺如何,遂客气地让她执白先下。

      “让你五子。”

      孟知雨倒也没有推辞,只是在落子时也在揣测对方的棋艺水平,一时不知自己该施几分力,只好走一步看一步。

      对弈讲究一个棋逢对手,若是对方棋力高出她许多,而她又刻意藏拙,难免让这盘棋过早失去兴味。

      她抬眼悄悄打量着裴敛臻在沉思时才显露出几分柔和的眉眼,垂放在膝上的左手轻轻颤了颤。

      棋枰上的棋局越发错综复杂,张和立在一旁随侍,他也懂棋,但此刻他的心思却不在这黑白棋子身上。

      张和的眼珠轻移,只见裴敛臻和孟知雨正不约而同地微蹙眉心,敛目沉思。

      这两人的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出色,他家殿下的模样他倒是看惯了,但唯独这位孟姑娘。

      饶是张和自问在内廷见过诸多美人,却也在第一次见着此女时连心神都跟着恍惚片刻,如今两人这般相对而坐,当真是一对赏心悦目的璧人。

      张和心头暗暗思量,自己跟着殿下离京三年,除了这对相似的桃花眼,他也有些不确定这位孟姑娘与那位名动京城的陆家大小姐到底还有几分相似。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殿下头一回肯将一名女子带在身边,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孟知雨的特殊,他当然得费心照料一些。

      先前护卫将饭菜送进来时,裴敛臻看见鱼汤后一张脸便迅速沉了下来。

      张和心中叫苦不迭,唯恐裴敛臻会大发雷霆伤了身子,幸而殿下只是冷冷地交代一句“撤下去”而不是“扔了”,为了不伤及孟知雨的面子,少不得需要他居中周旋一番。

      直到用完饭后,眼见窗外下起小雨,殿下竟破天荒地吩咐自己去将人带了过来,也不知今日是个什么计较,他是不是该提前做些准备?

      正当张和脑内胡思乱想之际,便听孟知雨有些苦恼地道:“我输了。”

      张和精神大震,定睛往棋枰上看去。

      却见孟知雨输倒的确是输了,但不多不少,正好输了五子。

      张和惊讶地瞪大双眼,重新又数了一遍,当真正正输了五子。

      裴敛臻眉峰微挑,淡声道:“再来。”

      虽然裴敛臻面色不显,但张和却敏锐地听出殿下鼻间一声轻嗤,眼底也泛起兴味的暗光。

      乖乖,倒是他小瞧了这位孟姑娘,他家殿下虽然不热衷弈棋,可殿下自幼师从京中名家大儒,这一手棋艺不说举世无双,却也是鲜有敌手。

      最难得的是殿下让了五子,她便只输五子,如此出色的心算能力可谓极为罕见,足见对方那句会的倒也没有半句虚言。

      第二局,两人没再讲究让子,孟知雨赢。

      裴敛臻难得来了兴致,两人这一下就下到了天色昏暗的傍晚,直到孟知雨准备离去之时,他才状若不经意地问起:“孟姑娘棋艺非凡,不知师从何处?”

      孟知雨眼见下完棋后他又恢复成平日里的冷硬强势,轻轻垂下了眼。

      她面上露出一丝赧然,双手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指腹,歉声道:“非是我刻意隐瞒公子,只是家师不愿让我在外提及他的名号,更不允我自称是他的弟子,还请公子见谅。”

      裴敛臻知晓一些隐士高人大多都有一些怪癖,这种不准弟子在外卖弄名声的人也不在少数,是以当下也不再刨根问底,只有些漫不经心地道:“长日无聊,若姑娘不介意的话,明日我们继续。”

      孟知雨双目一亮,幸而裴敛臻不与她计较她的避而不谈,那夜的不快也似时过境迁,遂高兴地点了点头:“好。”

      翌日用过午饭,孟知雨如约而至,两人对弈一个下午,双方互有输赢,但这难得的失利极大地挑起裴敛臻深藏多年的胜负欲。

      一直到大半个月之后,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才打断了两人的兴致。

      裴敛臻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后,才终于让手下将他受伤的消息放了出去,皇帝惊怒交加,特地派了大队内廷禁军带着圣旨前来接应。

      这天傍晚,一局棋即将结束之时,却听裴敛臻破天荒地开口道:“孟姑娘。”

      这些时日他们虽然每日对弈数局,但两人下棋时交谈的次数实在屈指可数,浑如寺庙里的僧人坐禅入定一般,就连随侍一旁的张和有时都会因为太过安静而打起盹来。

      此刻乍然听见裴敛臻开口,孟知雨和张和都有些诧异。

      孟知雨自然不知晓外头的风风雨雨,只是好奇地看着裴敛臻,隐隐期待着他的下文。

      “明日我们就要起程回京,不知孟姑娘有什么打算?”

      裴敛臻神色惫懒,仿佛只是客套地随口一问,也不在乎她会如何作答。

      孟知雨拈子的手一顿,墨玉棋子重又落回棋罐中,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裴敛臻眼尾扫过女子雪白伶仃的腕骨,头一回觉得这棋罐中号称贡级的羊脂白玉也不过如此。

      孟知雨眸光微闪,眼底流露出几许无所适从的茫然,她不知对方问这句话的意图是什么,是要与自己作别了么?

      她慌乱地抬眼看向裴敛臻,又近乎求助似的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张和,却见张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然退至门边,微启的红唇轻颤,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敛臻不动声色地将她的慌乱无助尽收眼底,直到欣赏够了,他才作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淡声道:“孟姑娘可愿跟着我……们一道回京?”

      刻意为之的停顿精准地拿捏住眼前人的心头软弱之处,恰到好处的顺水推舟宣告了两人之间的主动权掌握在谁的手中。

      孟知雨是一个聪明人,她当然明白对方问出这句话时便已经预料到了自己的答案,可就像两人初遇那日时的对视一样,心照不宣的默契,肆意妄为的逗弄,她都甘之如饴地全然接受。

      她大概永远不会舍得再对着这张脸说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眼来。

      孟知雨咬住轻颤的唇瓣,指尖在手心里掐出深深的红印,轻声道:“好。”

      许是孟知雨的柔顺和服从很好地取悦了裴敛臻,他露出两人相识以后的第一个笑容,强势地扣住女子的下巴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裴敛臻愉悦地欣赏着她面上轻薄的红晕,语声头一回算得上温和地道:“那你今夜早点歇息,明日一早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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