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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仇恨(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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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溟埋着头,迅速将绾好的长发勾下几缕,遮住她的脸。
——老天保佑,希望太古神仪老眼昏花,不会发现我!她默默祈祷,虔诚已极。
远方王座上,少仓帝扫视诸神,语声沉静威严:“今日月诞,孤宴请诸卿,乃因古境圣器重回画疆。众卿皆知,两千年前一场内乱,导致圣器遗失,古境不安。今日天道所眷,圣器与孤必将皈命合道,共护苍生。”
“恭喜陛下,恭喜圣器。”众神再拜。
九溟随同众神而拜,忍不住偷瞟,只见太古神仪端坐案前,衣袂生辉、光轮轻转,只是神情却显得空洞漠然。
少仓帝接着道:“察众生之暗昧,体大道之慈仁,存鉴功过,毫厘无失。圣器大悲大愿,大圣大慈。孤意,敕封其为文德大帝。”
众神了然,再拜文德大帝。九溟却只觉奇怪,仓颉古境灵尊陨落之后,会被敕封为大帝。而太古神仪一直被尊为圣器。
少仓帝这般册封,看来是尚未炼化它。
九溟心思几转,诸神已经参拜完毕。少仓帝这才又道:“适逢吉日,文德大帝赐福众生。一众幼神,凡参拜者,皆有恩泽。”
他话音方落,屠疑真君便安排众神五人一排,依次拜见太古神仪。
——不是!非要这么参拜吗?
九溟心中大骇,却只得左右观瞧。可这里显然没人能救她。不一会儿,一众幼神已经列队完毕,人人满脸期待,除了九溟。
弱水一部,她为少神。自然,她也排在队首。九溟难得谦虚,她回身看见沧歌,忙道:“族姐,您是陛下爱徒,整个古境谁见了您,都要称一声‘帝子’。这队首合该你站才是。”
说话间,她就要往沧歌身后退去。沧歌伸出一臂,挡住她的去路,正色道:“浮月神君虽然获罪,但陛下并未去其神职。你仍是弱水少神,不必自谦。”
我!!九溟用尽全力,想要推开她的手臂。奈何她呲牙咧嘴半天,沧歌身形如松,纹丝不动。
——这贱人!就是想我死!
九溟心中气恨,但诸位幼神一排一排,整齐恭敬地参拜,她推来让去,更显眼。她只好低下头,默不作声。
王座之侧,太古神仪面对一众参拜的幼神,毫无反应。屠疑真君站在一侧,领着幼神们行颂赞之礼。无非是“仓颉生文字,天地衍清浊,少仓领妙范,文德定道章”之类。
赞罢,太古神仪身后凤羽轻扬,空中飘落几根光羽。光羽落下,幼神们捧在手中,自有一番好奇探究。
很快,前面的队列尽皆领赏离开。九溟觉得悬在自己颈上的铡刀终于是落了下来。她闭上眼睛,跟随屠疑真君引领,跪倒在太古神仪面前。
但是,她等了一阵,面前的太古神仪全无反应。九溟睁开眼睛,就在余光扫过的瞬间,她发现王座上的少仓帝也向这边投来一道眼风。
——他也在看这边?
九溟一边跟着屠疑真君唱赞,一边微微抬眼。只见太古神仪端坐于案前,目光空洞且茫然。他脑后光轮轻转,其中符纹飞散,难以辨识。
他目光扫过面前跪拜的幼神,即使见到九溟,也并无什么异常反应。唱赞结束,他降下恩赏,仍是每位幼神一片凤凰羽毛。
九溟捧在手里,只觉羽毛温暖沉重,灵气浓厚。她跟随一众幼神谢赏,心中大抵也有了猜测——少仓帝夺得了它,又不知用什么方法,洗去了它的记忆。
而今日这一番封赏,很有可能是一场测试。少仓帝想知道,它是否真的已经不再记得一些前事。
——这些前事之中,一定包括自己。
怪不得,两千年间,画疆从未召见过她。今日却巴巴地送了请柬过来。
忘了好,忘了好啊。九溟长吁一口气,捧着凤凰羽。屠疑真君领着她们退散开去,临走之时,她看了太古神仪一眼。
太古神仪仍旧端坐在几案前,他衣袂如雪,肤色净透,金容玉相……像一尊应该远供于宫观的神像。他接受着一众幼神的跪拜,近乎机械地降下恩赏。
九溟跟在屠疑真君身后,手捧光羽,心中恻然。但她没有回头看。
待到幼神归位,月诞之宴正式开始。
无数仙娥送上灵浆、灵花、灵果。九溟坐在沧歌身边,低头吃喝。身边众神谈笑,间或又有仙音空渺。有几位灵尊提出让自家幼神御前献艺,少仓帝兴致颇佳,也定下了封赏。
因为六道边狱向来缺席盛宴,于是昆仑、蓬莱、离焰天、弱水四部神族决定各派出一位幼神,于场中献技。轮到弱水时,事情就有些难办。其他各部,自然是由自家少神出面,而弱水除了有一位在人间长大的少神,还有一位神帝亲传弟子——沧歌。
屠疑真君看了一眼少仓帝,似乎在揣测圣意。少仓帝目光向弱水一部的席间投落,半晌,他道:“弱水一部,其少神九溟自幼长在人间,鲜少赴会。今日由她登台献艺。”
他这话一出,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向九溟看来。
九溟叼着一颗灵果,气得吐血——什么登台献艺,他就是想看自己出丑,以便衬托自己的爱徒!
果然,其他四部的幼神,人家都早有准备。此刻上台,自然是各显神通,各自演练自己的拿手绝技。而九溟根本没有什么绝技。
眼见昆仑少神鲲锋已经演练结束,九溟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
说来奇怪,其他三位幼神登台时,诸神也并未过多留意。偏生九溟起身,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九溟在万众瞩目之下,登至台中。事已至此,她也只能从耳畔的日月长肋纳宝珠里取出一把古琴。美人抱琴,她袅袅婷婷地拜了拜四方,柔声说:“承蒙上命,不敢推辞。但我全无准备,难免惶恐。还请各位前辈尊长见谅。”
她话音方落,人群中便有声音道:“不过登台献艺,何须准备?难道你别无长处,只能临渴掘井吗?”
九溟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还是弱水的一位幼神。若论旁人,九溟并不认得。但此人乃淮河水府府君之子金流。约摸一千五百年前,此人垂涎九溟美貌,还曾调戏过她。后来双方争执,海族上告弱水。他是南淮君的侄子,南淮君不好护短,重责了他。此事这才了结。
这会儿,他的嘲讽倒是不遮不掩,十分露骨。
九溟望定他,微笑道:“原来是金流少君。御前献艺乃是大事,理当谨小慎微,早作准备的。否则,岂非对陛下不敬?”
“你!”金流被堵了个哑口无言。法座之上,凝华上神已经沉声道:“金流,陛下御前,岂容你放肆!”
金流见状,只得下跪请罪:“小神口无遮拦,请陛下恕罪。”
少仓帝上身微仰,靠在雕刻繁复的王座上,好半天才道:“知罪就好。”
九溟只得向他一拜,继续道:“小神在人间时,常于海边奏琴。今日请陛下允许我御前献丑,弹奏一曲。”
周围诸神目光微妙——五部神族,寿数漫长。谁还不会些音律,以陶冶情操?她要御前奏琴,这可就有些自取其辱了。
当然,想是这般想,却也没人出言提醒。
——毕竟她的尊长,恒渊灵尊陨落,浮月神君被囚。六道边狱……也根本无人前来。四部神族,谁会为她说话呢?
屠疑真君准备了琴台,九溟抱琴落座。她当了多年花瓶,自有无数曲谱传世。有些是她自己所作,有些是花了点钱,找人捉刀代笔。但无论如何,她拿得出手的曲子可就多了。
她面带微笑,指尖轻拭琴弦,奏响琴曲。琴音空灵浩渺、宛如仙音。
美人端坐抚琴,冰蓝裙裾层叠铺展,金丝细绣、鳞光深深浅浅,如同碧海撒金。台上古琴色若焦岩,其声可裂金石、可温风雪。
王座之侧,太古神仪安坐听琴,突然,它背后的凤凰光影脱体而出,化作一只巴掌大的小凤凰站在他肩头。
彩色的小凤凰兽目一红,似乎也正听琴。片刻后,它腥红的兽目光芒一闪,突然用刻板机械的声音道:“发现绝品琴谱,正在收录……琴谱已收录。”
诸神向他看去,他却又再无其他反应。
等到曲终,诸神挑不出什么错,却也称不上惊艳。在座诸神,精通音律者比比皆是。美貌者也如过江之鲫。琴声再美,也是天外有天。美人再艳,也难称绝。
是以,众神只是略略点头。
九溟目光低垂,容色楚楚。她说:“诸位前辈,九溟此曲名《无恙》。取各自安好,不必挂怀之意。曲成于一千年前。彼时凡间旧朝倾覆,百姓城破家亡,又遇疫病。有百姓投幼童入海祭吾,祈求神明庇护。我归还无门,只好将此童养到十六岁。十六岁后,他辞海而去,誓要重整河山、安定黎民。后来,他功成之际,前来祭海,旌旗猎猎、华盖千乘。河山已复,故人重回。吾遂作此曲相赠,望黎民安好,苍生无恙。”
……不是!还带讲故事是吧?
诸神哪怕再自恃身份,听她这一通话,无论如何也只能称赞一声。于是一时之间,“妙音”“佳曲”“少神慈悲”各种评价不绝于耳。
最后,九溟获得了赏赐。
……这简直跟她的“神族第一美人”一样荒谬。但毕竟大家在天为神,谁能不把天下苍生高高举起呢?她这一番道德绑架,诸神当真是欲言又止,无话可说。
九溟回到席间,旁边金流冷哼一声,骂了句:“厚颜无耻。”
这简简单单一句话,自然是毫无伤害。九溟流落人间两千年,岂会把几句冷言冷语听在耳中?她毫不在意地打开少仓帝的封赏宝盒,查看自己新得的封赏。
旁边,沧歌突然说:“跪下。”
“什么?”九溟一脸狐疑——不是,你凭什么让我跪下?
她转头一看,却见沧歌已经站起身来,却并非面对她。沧歌站在金流面前,神情郑重地道:“跪下。”
“帝子,我……”金流还要再说什么,但见沧歌神情,只能满心埋怨地双膝跪地。
沧歌盯着他,道:“你身而为神,自当心怀万灵。少神挂爱苍生,你不该出言无状,挖苦讽刺。”
金流咬紧牙关,半天道:“帝子教训得是。”
沧歌道:“你既不愿安心吃饭,就跪到罢宴之后,自行离开。”
远处,法座之上,凝华上神显然看见了这里的状况。但她并未出言阻止。金流心中不服,却也不敢违逆,只得低声道:“是。”
九溟皱眉,也懒得看二人这一出好戏。沧歌训过金流,这才回身向她道:“少神慈善仁爱,请受沧歌一礼。”
话落,她拱手向九溟一拜。
“族姐过谦了。”九溟恭敬回礼,心中却是警惕——这贱人城府颇深,也不会安什么好心。
及至宴罢,九溟捧了赏赐出来。刚走没几步,身后忽有狂风临近。九溟警觉回头,却见金流快步跟来。他凑近九溟,满面衔恨。
周围仙侍来往,九溟量他也不敢怎样,并不后退。
金流凑近九溟,半晌却是收起恨意,微笑着问:“鲨王右臂好些了吗?”
在一刹那间,九溟心中的仇恨涌到极致。她目光锐利刀箭,双手紧紧握拳,指甲直刺掌心。
——一千五百年前,金流垂涎她美貌,调戏侮辱她。她回到海族,心中愤恨,向鲨王提起事。鲨王盛怒之下,赶到淮河水府,向淮河府君讨还公道。
淮河府君拒不承认,反而嘲讽九溟自甘下贱、浪荡无耻。鲨王震怒之下与之交手,被其斩断一臂。
金流将九溟的恨意看在眼里,这才冷笑着离开。
九溟回身,盯着他远去的背影。他故意走得很慢,似乎知道九溟所有的不甘。
……也知道,她所有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