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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夜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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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一个几乎算得上温馨的家庭故事了。
刚进保安总局的时候,我还享受着单身汉的简单日子。独自一人住在一座大概是桑塔格尼能找到的最小的二层房子里,屋前有黑色的铁栅栏围成的一小块地方,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称之为花园。事实上我对园艺缺乏兴趣,只有在那块土地上的植物长到无法容忍的凌乱程度时,我才会雇一名园丁把它们临时修整一下。我的女佣人弗莱娅会在每天我离家以后打扫房间、浆洗衣服,最后准备好晚饭离开。
在那之前,我倒是一直不曾有时间用来觉得无趣或者寂寞,因为对我来说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值得考虑。但现在,这终于要有一点改变了。
我要准备两人份的面包和培根,弗莱娅要洗两人份的衣服,草坪要经常修剪,花园变成了一人一狗的游乐场,每天晚上我从保安局回来,空荡荡的房子里有了另一个人,这感觉倒是并不坏。——啊,我突然觉得我重新活过来了。
有的时候,我的同事们也会到我家做客。从第一面起,阿布罗狄就很喜欢米罗,或许是因为他喜对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格外容易抱有好感。有时候他会把和米罗年纪相仿的弟弟美斯迪带来,这两个漂亮的孩子站在一起的时候,简直就像一幅充满奢侈金色的名画;修罗有时会教米罗丢飞盘,我也曾经不经意地看见米罗扯着他的袖子要学他那一手华丽的刀子功夫;迪斯喜欢冲着米罗露出招牌式的阴森笑容,想看看他像其他孩子那样的恐惧反应,但很遗憾的是,就我对米罗的了解来看,他应该从来没有得逞过。
短短的7个月以后,那只小小的雪橇犬已经长得有米罗的腰那么高了,他给它起名叫做“奥斯卡”。米罗的小床上已经容不下它的大块头,于是它每天就睡在他床边的垫子上,等着早上米罗起床的时候扑上去去舔他的脸。
在我不在的时候,米罗经常和奥斯卡一起玩那块修罗送给他的飞盘,或者拿着花园里的水管对着太阳玩制造彩虹的游戏,奥斯卡虽然看不见彩虹的颜色,却也喜欢兴致勃勃地跳着去扑,扑够了彩虹又扑人,最终总是弄得一人一狗浑身湿淋淋跑回屋里,在地板上留下一路水迹,被女佣人训斥一顿了事。
这才是小孩子应该做的事情啊,我每每这样欣慰地想。
那是一个春天阴云密布的下午,空气潮湿得让人不由得感到烦闷。我回到家的时间比往常早一点,米罗还在院子里和奥斯卡玩闹,我走过花园里的石子路时,随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他别扭地转过头去,和奥斯卡一起飞快地跑开了。我进屋时,弗莱娅已经准备好了晚餐,换好了衣服正准备离开,我朝着她点点头,她便提着裙子噼里啪啦地跑下楼去。我放下包洗了个澡,换了便服走进厨房,主菜和汤正分别在各自的锅子里冒着热气。我把碗筷在餐厅里摆好,便朝着门口的方向招呼米罗来吃晚饭。
然而过了很久却一直没有人应答,我觉得有点蹊跷,就打开窗子朝外看了看。天已经开始黑下来,院子里却是空荡荡的,虚掩着的院门在风里微微晃动着,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
我突然意识到事情糟糕。这几个月以来,他几乎从没离开过这座房子,在这种时候,他又能到哪里去呢?难道是出走?那个我永远琢磨不透的孩子,或许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但他年纪这样小,离开这座偏僻的房子,四处都是弯曲的巷子,一个在桑塔格尼生活了几年的人甚至不敢说完全了解这片萧条的地方,他独自一人又能走得了多远?
在那种不太平的时候,一个孩子如果天黑之前还不能回到家里,或许第二天的报童吆喝的号外就是“惨剧!8岁幼童陈尸小巷”了。我丢下桌子上的晚饭,没来得及穿上一件外套就往阿布罗狄家里跑去。半路上,酝酿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落下来,我却来不及避雨,只能一直往前跑。
“米罗!不见了!”阿布罗狄打开门时,我劈头就是这样一句。
阿布罗狄似乎愣了一下,赶紧把我往屋里拉,我站在门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拜托了阿布,帮帮我,把米罗找回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跑出去……”
阿布罗狄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头:“你不要急,我去找迪斯和修罗帮忙,他们能调动车子,你快回去等着我的消息,以免米罗自己回家的时候找不到你。”
“我……”我还想跟着他们一起去找,阿布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你放心,撒加,有秘密警察的人在,整个桑塔格尼绝对没有找不到的人,”他从门边的架子上扯下一件斗篷递给我,推着我出门去,“你快回去等我的消息吧!”我听见他冲着我的背影喊道。
我回到家时,天已经差不多完全黑下来,雨还是不停地下。被风吹着的雨滴打在树叶上,发出阴惨惨的唰唰声。我在屋里等得愈发心焦,于是随手扯了件斗篷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往雨里看。雨幕里的路上一片漆黑,院门边挂着的灯有气无力地发出橘黄色的光,但总照不透那些沉重的影子。
我裹着的斗篷被雨水打得沉甸甸的,不知离被彻底浸透还有多远。我从来不知道春天的晚上也可以这么冷。如果米罗再不回来,我觉得自己大概就要这么冻僵了。
我曾经经历过多少次生生死死,也曾经恐惧曾经紧张,但那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一个毫无利益关系的人,这是第一次,这使我对这样的自己格外陌生。
那可是史昂的儿子,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出了事。我在心里反复这样告诉自己。
在我的一生中,从未如此迫切地期待着秘密警察那亮得要灼伤人眼睛的车灯经过我的门前。终于,我听见远处有车轮压过积水的路面的声音,一辆黑色的汽车很快停在了门口。车门打开来,一个湿淋淋的白色影子第一个蹿出来,虽然是哆哆嗦嗦地,速度却一点不减地穿过我身后敞开的门跑进了客厅。紧接着,阿布罗狄抱着一个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小东西跳下车来。
谢天谢地,那是米罗。
这个可怜的孩子冻坏了,他从阿布罗狄怀里跳下来,瑟缩着站在我面前,咬着嘴唇仰着脸儿看着我。几缕打着绺的卷发可怜兮兮地贴在额头上,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水渍,在昏暗的门灯下反射着微光。那大概是雨水,也或许有泪水。
我们三个人就那么湿漉漉地站在大雨里,冻得直打哆嗦。
“门,门没锁,”他的牙关打着战,短短几个字说得磕磕绊绊,“奥斯卡,跑出去,我,追不上……”其实我并不需要他的解释,但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愿意开口说出那句“快进屋吧”。或许我只是充满恶意地想看他凄惨地在雨里哆嗦着的样子,这样我就可以相信他并不是死去的我的老师,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9岁的男孩。和一个孩子如此较真,简直连我自己都要觉得可笑了。他抖得实在说不下去,只好拼命咬着牙关,停了半天才能继续开口,“巷子好多,迷路,开始下雨,我……”
阿布罗狄终于看不下去了,他一手搂着抖得像片叶子的米罗,一边抬起穿着雨靴的脚,照着我的膝盖来了一下子:“得了,撒加,别再难为小孩子了,看你这个架势,我倒要以为刚刚急得发疯的是我了。”
奥斯卡趴在门廊里,低低地呜咽了几声。
我默默拉起米罗,阿布指了指还停在门外的车子,朝我挥了挥手作为告别,噼里啪啦地踩着积水跑上了车,那辆黑色的车子很快就消失在雨里。
“好了,我们回家。”我拉着他的手,踏上门前的台阶。
我径直朝二楼的浴室走过去,奥斯卡夹着尾巴怯生生地跟在我们身边。我在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米罗低着头爬进去。我背对着他,用水管和刷子粗暴地折磨着奥斯卡的皮毛,这可怜的家伙似乎被吓坏了,连反抗都没有,只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用旧毛巾擦干奥斯卡的时候,我能听见身后传来的细碎的水声,米罗正一声不吭地擦洗着自己。
沉默和无视,这两样东西对于一个忐忑不安的人的威力,我再了解不过。
“我洗好了。”我听见米罗闷闷的声音。
我站起身来,松开了可怜的奥斯卡,它如获大赦地抖了抖残余的水珠,飞也似地跑掉了。
我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咬着嘴唇回瞪着我。虽然害怕,虽然目光有时游移,但他始终没有哭泣。好样的,米罗,真不愧是史昂的好儿子。看着他那副倔强又凄惨的样子,我就不由得心软了。
已经够了。
我把他从浴缸里抱出来,拉过架子上的浴巾蒙着他的头使劲揉了几下。
“吓坏了吧,我的小狗。”我抬起头望着天花板,用我能想象的最为温柔的语气说道。
他把浴巾从头上拉下来,愣愣地看了我很久。半晌才突然开口:“你平时也是这么反复无常吗,撒加?”这可真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反应。看见我皱起的眉毛,米罗终于笑了起来,那是孩子所特有的清脆短促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圣诞老人的驯鹿正摇动着脖子上的铃铛轻快地跑过。
我一时有些怔忡。
是啊,一直以来,我对他或许太严肃了。大概是那一连串的死亡让他的精神一夜间成长到一个不合常理的年龄,以至于我从来没有想起应该给予他孩子应得的对待。从他那双异常冷硬的眼睛里,我时常看见的是他父亲的鬼魂,那个冷酷而所向无敌的男人。这直接地使我产生了一种他已经是个少年甚至成人的错觉,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停留在应有的时间里。
我就势把浴巾往他身上一裹,双手穿过他的腋下,像抱一只真正的小狗那样把他高高地举起来。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接着咯咯地笑着伸手去抓我的头发。作为惩罚,我把他头向下扛在肩膀上,轻轻打了一下他的屁股,而他一口咬在我的胳膊上,留下湿漉漉的一个小牙印。我把他扔在铺着厚厚弹簧垫子的床上,他小小的身子在床垫上弹了好几下。起初他似乎吓了一跳,后来却觉得找到了一项好玩的游戏。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再噗通一下坐下去,弹簧发出细小的吱呀呀的声音,在他的体重下轻轻抖了几下。那张没掖好的大毛巾散开来,露出他大半个光溜溜的身子,这个小小的孩子就像一只金黄色的柔软的小动物一样,半仰着头坐在那里,快活地弯着一双眼睛看着我。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念头,或许有一天我要娶一个金发的姑娘,然后生一个蓝眼睛的孩子,他会坐在我的肩膀上,快活地叫我爸爸,那时候,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