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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小纸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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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双手撑着书沿,企图把自己瘫软的下半身脱出缝隙,然而当他对上江温不言而喻的眼神后,又不禁默默的把双腿折叠回了书缝里,他抱着手向后躺去道:“哈哈哈,反正也用不着它。”
江温看着酒玥一头束起的长发已松散的披在书面上,其神情与姿态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与惬意,这样一个人?“人”?能怎么帮他?
“你是画中的人?你要怎么帮我,你又为什么要帮我?”
“一个一个问。”酒玥闭目养神的说道。
江温单刀直入迫不及待的问道:“你怎么帮我?”
“先把《离骚》背给我听听。”
“……”
江温脑子里虽然全是“兮”、“吁”、“之“、“曰”……却全然没有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江温抑扬顿挫的脸,酒玥的脸上闪过一丝嘲弄的神情后,便再次恢复了懒散的模样,他躺在书面上用手掌轻轻敲击着书面,边打着节奏边唱道:“……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
“你……”江温惊讶又紧张的问道:“你竟一字不落全背下来了,你可以教我吗?”
“当然,我边唱你便边跟着一齐背。”
可是,江温两目渐渐无光道:“背了忘,忘了再背,背了再忘,真的有意义吗?”
酒玥微微眯起眼睛道:“既然这么痛苦,你又何必呢?不过,幸好你碰上了我。”
这时,酒玥从怀里拿出一粒碎屑般大小的小珠子,他握在手中道:“这是一味药,吃下不仅能够加快记忆,而且能够让你不再忘,只是这药必须日日都要服用,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有得必有失,你还要再试吗?”
江温蹙着眉头犹豫着,最终沉重的点了点头。
“你为什么要帮我?”江温并不傻,他不相信眼前这个人只是想单纯的帮助他。
酒玥玩弄着披散的长发,不经意的说道:“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人的感情,你能给我吗?”
“什么意思?”江温疑惑不解的问道。
“就是我不理解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你可以教我吗?”
江温认真的看着随心所欲的酒玥道:“那我……试试吧。”
自从那天起,酒玥日日都会前来,既教着江温识字会意,也变着法儿的逗他玩儿。江温也信守承诺,总会准备一些小故事,从而阐述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过感情之事,他也不是很懂啊。
“古人云,高山流水觅知音,讲述的是琴师伯牙在荒山野地抚琴,遇一樵夫钟子期,子期竟能领悟他琴声的内涵,二人便相交于好。所以在钟子期死后,伯牙便断琴绝弦,终生不弹,你在这里面领悟到了什么?”江温问道。
酒玥斜倚在书面上歪着头懒懒的问道:“古时也有张耳、陈余,庞涓、孙膑,曹操、袁绍,帖木真、札木合……他们也曾是‘刎颈之交’,未必比不上伯牙与钟子期,为什么最终结局这么的不同?”
“这个。”江温一时想不出好的解释,他抓着脖颈,苦思冥想,道:“这个,这就是……朋友之情的复杂之处了。”
酒玥哈哈大笑,道:“小温儿,怎么个复杂法?”
江温认真的思量许久,正声道:“朋友二字在于自省,我们以铜为镜,是用以正衣冠,而朋友之间,是以人为镜,用以自省自身。
伯牙与钟子期,以琴声交往,在于心灵互通。二人每每相对,必是看到了彼此的优点,因此,便会互相习得好的一面,这便是朋友之间良好的自省;而你所言反目成仇者,则是由于后来两人每每相对,皆是看到了对方的缺点,于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断习得了彼此的恶性,是以糟糕的自省。”
酒玥眯着眼看着江温道:“原来是这样,没想到,我还小瞧了你。”
江温嘴角勾起温润的笑意,酒玥微征。
酒玥陡然坏笑道:“小温儿,我听说床笫之欢、鱼水之乐是夫妻之情,这夫妻之情是什么情啊?我好奇得很呐。”
江温虽是年幼,却因他母身份特殊,对于男女之事也不是全然不知,霎时他耳根便红了,两颊也是一片绯红道:“这……种事情,是不好的事情,你别再问了!”
酒玥挑着眉,翘着一只二郎腿,道:“床笫之欢可是人间至欢,尤其是……男子与男子,要是不好,你脸红什么?”
江温犹如晴天霹雳般僵坐在椅子上,男子和男子?!“不可能,男人之间怎么可能?!而且而且……”江温羞臊得说不出口。
酒玥戏谑的笑着说道:“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别人说的话我多半是不会信,不过等我们二人长大了,便可以试试,到时候就知道是真是假了。”
“别再说了!”江温红着连羞恼到不行。
酒玥看着江温羞红的脸,顿时觉得十分有趣,他得寸进尺道:“小温儿,你不是答应教我的,我实在是不懂。”
“啊……”
像这样一来一往的思想摩擦,竟让江温对于一些事情有了新的理解,读起诗词古文,竟也没了以往的枯燥,他总想习得了这些和某个人再较量一番,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渐渐的开始期待,明天。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江温正专心致志的念着书,酒玥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撑在书面上。
不一会儿,便翻了个身,趴在了书面上,却仍是觉得心里不痛快,便索性在书面上滚来滚去,书上的字一会儿被酒玥滚得龙飞凤舞,根本没眼看下去。
江温看酒玥成心打搅便发问道:“酒玥,你这是做什么?”
酒玥懒懒的说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近来的日子,江温总觉得过得特别快,自己大半的时间都待在了房里,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竟已是元宵了。”
酒玥哀叹一声后,闭着眼睛厌厌的趴了在书面上,直像是一条不死不活的咸鱼。
“我的小温儿,你是痴迷读书,还是痴迷师父我啊。”
他竟然学得给忘了,江温用手指轻轻戳着酒玥的背道:“你是不是想出去玩?”
“真的?”酒玥翻过身,一脸不爽的看着江温。
江温两眼泛起了光,他本想立刻爽快的答应,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顿片刻吞吞吐吐的答道:“酒玥,往后的元宵节,我一定余下钱来给你买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好看的,好不好?”
酒玥顺着江温的手指攀上来道:“我当然是不指望你的,放心吧,我有办法。”
手指间滑溜溜的触觉让江温觉得有一丝异样感爬上了背脊。
夜市灯火如昼,酒玥坐在江温肩头,街上人声鼎沸,很是热闹,因而,酒玥说的话,江温大多很难听清楚。
“你说什么?你想去哪里?”江温问道。
“我……”酒玥一脸不耐烦的凑到了江温的脖颈间,突然,江温的脖颈传来一阵异样的酥麻感,江温忍不住笑道:“痒,你快停下。”
酒玥竟是在自己的脖颈间写字,他听到江温的抱怨后,非但没停手,反而越发用力的反复写着,江温没办法只好忍着酥麻感,努力把注意力转移到酒玥写的字上。
字……谜?酒玥是让自己猜字谜。
正巧不远处正有一小摊,已是凑了不少人。
江温刚走过去,那小贩在前面嚷道:“老子关前连声叫,打一字啊!答出我这里五道,便可赢银子啊!”
银子!原来酒玥是打的这个算盘啊。
台下的公子正穷思极想着,江温身边到处都是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江温刚想问问酒玥是个什么字儿?酒玥就已缩在肩膀处写到——“联”。
听到酒玥的指示后,江温鼓起勇气答道:“联,是联!”
小贩听到正解后四处打量着说道:“正是联!方才是哪位公子哥说的?是否有兴趣前来挑战?”小贩四处打量着,公子哥们纷纷左顾右盼。
“江温!”江温心下一惊,那一声竟是从自己的颈肩处传来的。
众人纷纷看向江温后不禁露出了极不自然的表情,刚刚吵吵嚷嚷的猜字谜突然间陷入了小时间段的沉默。小贩见气氛陷入了尴尬之中,便立刻嬉笑着忽略的说道:“下一题,大家,听下一题了!这次可是要加大难度了,依旧是打一个字,这次可听好了,题目是——孟姜绝嗣 。”
酒玥在肩上飞快的写下了“盖”,这一次江温却是一言不发。
“我们走吧。”江温语气略为冷淡的说道。
说罢,颈肩传来了一阵熟悉的触觉,江温突然之间笑了出来。
一群狗屎。
酒玥突然混在人声中说了一声道:“盂!盂!”他答的声音不大,正好这时候,另一位公子也答道:“盂,我知道了,是盂!”
“真聪明啊,一看就是一表人才的公子啊。”
“是啊,说不定今年或许能够中举呢。”身边人纷纷议论起来。
小贩脸上露出了几分难堪的表情却被众人忽略去了。
江温便也循着时机,大声答道:“是盖。”
小贩脸上霎时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正是盖。”他刚说罢便意识到那一句“盖”是从江温口中所说,他尴尬得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人群中也出现了熙熙攘攘的议论声。
小贩咳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好主意,他再次发话道:“拱手告别,打一字,各位可有成年公子能够作答的?”
江温站在台下,脸色差极了,他紧紧攥住了拳头,仿佛下一刻就要朝着小贩狠狠砸去。
“这位小公子很是厉害嘛!”一声清脆的女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他们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中站着一位身量小,却已风姿翩然的女孩。她分明只有九、十岁,却气势逼人,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女孩指着那名小贩道:“在场答题者需得满二十弱冠之年,若有一名男子是舞象之年,但他自称弱冠,若他答对了谜题,这最后的奖金是给还是不给呢?”
小贩骑虎难下道:“不能给,这一定要是成年男子。”
“可那名男子自称是弱冠之年,你仅凭外貌怎么分得清他是弱冠和舞象呢?”
“这……这……”站在众人前的小贩竟一时被噎住了,“小姑娘家的,别捣乱行吗,我不过也就是想做点小本生意。”
“那这样吧,之前两个就算了,从现在起,要是这位小公子,再能答出十道题,二十文钱的奖励就归他莫属,而那条草率的规定便就此作废吧,你看怎么样啊?”女孩对着小贩提议道。
那商贩看着四周竟有不少看热闹的人凑了过来,他一咬牙道:“也行。”
江温感激的看向女孩,道:“谢谢。”
小摊前聚集了越来越多的人,江温也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压力。
小贩看着摊前的人,心中尽是欢喜,他思量再三,出题道:“ 第一题,十载相思亭中会,打一字。”
江温本以为酒玥会立刻在颈肩处写字,可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肩颈处竟迟迟没有传来触觉。
江温只好作费劲思考的模样,额头是急得直冒冷汗,他想不出这道谜题的答案,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不过一会儿人群里便冒出了难听的质疑声——“刚刚两个就是碰运气,毕竟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可不是,还以为有多大能耐。”
“倒是生得一副聪明模样。”
“他娘当年可是花魁……”
质疑声从江温的左耳贯穿过右耳,江温只觉脸颊温热,就连耳朵也冒着热气。江温想为自己和娘亲争口气,他竭尽全力的思考着……十载相思亭中会、十载相思亭中会、十载相思亭中会,这个字他不会啊!……
“江公子,时间快到了,可有答案了吗?”台上的小贩问道。
“我……”江温呆滞的抬起头,竟发现本该是一个个本盼着他出洋相的众人,此时眼中竟是有着含着期许,他们竟是在期待着自己能说出正确的答案!
江温从没有承载过那么多人的期许,他从没有过,可是,可是第一次就注定被辜负……江温口中干涩,那句“我答不出”怎么也未能说出口……他原来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无能的事实啊。
喜。
突然,被衣襟掩盖的肩骨处写上了一个字——喜。
酒玥在他的肩骨处写上了喜,是喜。
江温不知道该怎样形容那刻的心情,因为从没有人在他出丑时向他伸出援手,他也从来没有被人拯救过……可是那个“喜”字终究不是自己答出来的,苦涩的温情在江温的胸膛里激荡。
“喜。”江温轻轻颤抖的说道。
小贩忍不住激动的说道:“对了!”
人群中也不禁因惊讶而发出了一阵欢呼声。
在那一刻,江温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被唾弃的孩子,也不再是娼妓的儿子,他就只是作为了江温站在了人群中,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