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们不曾逃过月光》珩一笑

1、可我们不曾逃过月光

　　方明礼马上三十二岁了。沈勤想了多日，该如何给他好好过这一场生日。
　　他们从相亲认识，到现在结婚四年多快五年，一直按着既定程序发展，除了没有孩子。日子过得平平淡淡的。
　　这也不是不好。

　　家人、朋友、同事，都一致与沈勤说，方明礼是个好男人，他懂礼知节、为人踏实、工作上进；对沈勤也是无可挑剔的好，为了减轻她的负担，帮她做家务，孝顺她的父母。
　　说他简直难得一遇，百里挑一。
　　沈勤自己也这么觉得。

　　沈勤原以为，相亲认识的男女，无非是条件合适，或者是疲于应付长辈的催促，于是组建家庭。在见方明礼之前，她仍抱着这种想法，而她八成属于后者。她二十六、七了，恋爱经历却还是空白，结婚更成一个老大难问题，父母担心她成一个老姑娘的程度，甚至超过他们将来有没有人赡养。
　　这次相亲，她总该给父母一个满意的结果——恋爱，然后结婚。
　　方明礼是意料中的意外。
　　意料中是指，他的条件符合父母的期待；意外是，她会爱上他。

　　沈勤爱方明礼，给他的备注都是：我家大傻子。而他给她的则是“我家小傻子”。
　　沈勤对方明礼的爱，充盈在他们的小家的每一处，无声息地融入在日常生活中的一点一滴，晨昏定省般，已成习惯。
　　但她没和他说过“我爱你”，他也是。
　　爱无需阐明，他们都感觉得到。沈勤如此想。

　　这么多年，每年彼此的生日，只是在餐厅吃顿饭，就算过了。这次生日，沈勤想给他一个浪漫。
　　白天他们都要上班，晚上回到家，两人总待在一处，沈勤找不到机会筹划。眼看着只有一周多了，却还没有点子。

　　这天早上醒来，方明礼已经出门。他今天要出外勤。他在床头柜留了张便签，说早餐在锅里。
　　方明礼有个理科生的通病，那就是字不好看，据他说，他中学时期没少被老师训，还是没能纠过来。所幸成绩好。
　　沈勤有主意了。

　　晚上，沈勤比方明礼早到家，她做了两菜一汤，门响时，将将好可以开饭。沈勤叫他洗手吃饭。
　　方明礼放了包，脱掉外套，疲惫地执起筷子。他每出外勤就会这样，累到不想说话。沈勤体贴地没有多问。
　　吃完饭，方明礼准备收碗筷，沈勤说，我来吧。把他挤出厨房。
　　方明礼在原地待了会儿，就去客厅坐着玩手机了。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大都市，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去年才贷款买下来这套房子。大从装修，小到厨具，都是他们自己一手操办。
　　这个房子等同于“家”。在某种程度来说，人与蜜蜂相似，只需要一格一格的空间生存。
　　房子不是很大，沈勤在厨房都能清楚听到方明礼手机的声音，同样，他也能听到厨房的水流声。

　　到了九点，方明礼去洗澡。沈勤这才得空，拿出手机开始操作。
　　她需要做的，就是去网上找五湖四海的人，写一句生日祝福。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因为她想凑齐99张。她也没有预算，赶在他生日前能完成就好。
　　上海，重庆，青岛。
　　方明礼洗得很快，沈勤接着去。

　　女人嘛，洗澡久点情有可原，先卸妆，洗头发要涂护发素，洗完澡也要涂磨砂膏、身体乳……一套流程下来，沈明礼习惯她在里面待一个多小时了。
　　北京，天津，桂林，乌鲁木齐。
　　效率很低，沈勤有些着急，在各种平台找人。

　　南昌，海口，江门，眉山，吉林。
　　全国地级市级共计333个，凑够99个不同地区的人并不容易。所以，那些地方署名，多为她伪造，也是为提高效率。
　　她已经开始想象，到他生日那天，把这些呈现在他面前，他会作何反应。

　　方明礼第一次给她准备惊喜，是在她二十九岁生日那天。他们讲究满九进一，所以，二十九是大生。
　　他给她订了一大束红玫瑰，站在她公司门口等她，同事们很艳羡地看着她。
　　秦皇岛，长春，拉萨，广州。
　　快到家楼下，他突然蒙住她的眼睛。她就着黑暗，往前走了十几步，他才终于放下手。他“锵锵锵”地配着音效，展示出一辆崭新的，粉色的电动车。

　　杭州，湘潭，漠河，曲靖，荆门，南阳。
　　方明礼将沈勤的话记在了心上。
　　沈勤之前抱怨，公交车换了路线之后，每天上车都挤得要命，要么只能赶大清早去等车。
　　她并没有要求方明礼为此做什么，他们商量过，等要了孩子之后，对小汽车有需求的话，再去买，现在他们还年轻，可以先撑着。
　　对于这份礼物，沈勤感动得难以复加。一直到现在，她都将它宝贝得不行，生怕磕碰了。

　　沈勤从来没有同时和这么多人联系过，这边给了图，那边来问她有什么要求。目不暇接，手忙脚乱。
　　太原，西安，呼和浩特，保定。
　　方明礼见浴室一直没动静，敲了敲门，问她怎么了。
　　她慌张地说，没事。一边暗叹，想给他一场浪漫真不容易。

　　长沙，成都，珠海，苏州，南宁。
　　问了这么久，还差六十多份。
　　沈勤十点多才从浴室出来，方明礼背靠着床头，戴着眼镜，在看资料。最初，她被他吸引，就是他戴着眼镜，穿熨帖的休闲西装的样子，比她认识的绝大多数男性都要干净、斯文。
　　他的那些资料，一堆图和公式，她从来看不懂。同样的，她的公文报表，他也没兴趣。
　　不过，文理科生的鸿沟，不体现在床上。
　　他们一个星期会做几次，前阵子她来姨妈，他没能碰她。

　　这次他结束得比较快，大概是他太累了。
　　做完，方明礼很快睡着了，沈勤也是。睡前，她还想着，明天得抓紧时间找人了。
　　这时，方明礼倒扣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一下，透出一线光，过了半分多钟，才暗下去。

　　沈勤上班一直穿的矮高跟，看手机走神，下楼梯时崴了一下，登时肿得老高，没办法，只能叫方明礼来接她。
　　方明礼公司离得远，他搭了地铁，又换乘公交，才到。
　　沈勤把充电宝最后一格电用尽，保安室的门才被人打开。天已经完全黑了。
　　方明礼垮上她的包，对保安大叔说，麻烦了。半搀半抱地带她离开。

　　方明礼这么高大个的男人，骑辆粉色的电动车，很是违和。沈勤在后头笑，他以为是在笑他，无奈地说，还不都是你。
　　沈勤没告诉他，她是开心地笑，要不是扭伤脚，他都多久没来接她了。

　　夜风有些大，带着温热，和城市的喧嚣，吹得人心痒痒的。
　　方明礼问她，宝贝，饿不饿。
　　沈勤故意夸张地说，饿死啦。
　　他说，回去给你下牛肉芹菜饺子吃。
　　这是她最爱吃的馅。她笑着应好。

　　济南，芜湖，遵义，西宁，兰州。
　　方明礼在厨房烧水煮饺子，沈勤时不时拿眼偷看他。看得多了，被他抓包，她心虚地笑笑。
　　他说，我又不会偷吃，盯这么紧干吗。

　　方明礼把饺子和辣椒蘸料一起端到客厅来，他又去拿毛巾包了冰块，给她的脚腕冰敷。
　　沈勤自己吃一个，喂他一个，试探地问，老公，你想好生日怎么过了吗。
　　他随口答，又不放假，能怎么过。

　　沈勤踌躇着，要不要给他铺垫一下，又怕他期望过甚，到时反而不如意。
　　可要不怎么说，夫妻心有灵犀，方明礼猜到她心思，抬头看她，准备给我什么惊喜？
　　沈勤自然是避开他的目光，就是小生而已，顶多赏你顿饭。
　　方明礼“哦”了声。她说什么，他也就信什么。

　　宝鸡，北海，哈尔滨，厦门，开封。
　　沈勤又在厕所磨蹭了很久，方明礼直接推门而入，她吓得差点把手机摔了。
　　方明礼奇怪地看着她，这么半天，你不洗澡，干吗呢。
　　沈勤遮掩地说，刚刚在回我朋友消息，现在洗。
　　他挽起袖子，你脚不方便，我帮你吧。

　　还差五十多份。
　　眼看着没几天了，沈勤恨不得抱着手机睡觉，又怕被方明礼发现。她好笑地想，她像是出轨的妻子，想方设法地瞒丈夫。

　　第二天脚腕还是很肿，方明礼只能接她上下班。
　　银川，商丘，绥化，齐齐哈尔。
　　沈勤只能蹲厕所时，找人来写祝福了。
　　这几十种不同的字体，包含的，都是沈勤对方明礼的爱意。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认真，为一个人筹备生日礼物，连父母都得不到这个待遇。
　　礼物还没送出去，沈勤已经激动得不行了，却要在方明礼面前装得风轻云淡。

　　南北东西，九十九个不同的城市，九十九份不同的字体，终于完成了。
　　方明礼生日当天，沈勤请了半天假，把它们打印下来，在一块极大的木板上，将它们贴成一个爱心。
　　方先生，生日快乐。
　　简单的话语，丰沛的感情，她相信他看得出来。

　　很久之后，沈勤还是会想到这个晚上。她已过而立，却还像个小女生一般，忐忑地等着心上人回来。
　　她期待，紧张，喜悦，转而又变成焦急，担心——距离他往常到家的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发去的消息，也没得到任何回复。手机传来任何动静，都会成为惊鸟的弓。

　　又过了半个小时，门终于被打开。
　　沈勤来不及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晚到家，为什么一直不接她电话，不回她消息。她只是打起精神，强颜欢笑，对他说，方先生，生日快乐。
　　方明礼吻了吻她，说谢谢老婆。

　　很久之后，沈勤已经不记得，她是怎么发现方明礼出轨的证据的了。
　　但她想到那个晚上，在回家前失联的那一个多小时里，他在和别的女人吃蛋糕、喝酒，或许还有拥抱、接吻等情人之间的事，她就会感到恶心。
　　她又会想到，在和她做完爱，他的手机还收到别人的暧昧短信。

　　沈勤不记得，她如何一条条，一张张把那些祝福的手写删掉的了。
　　她会想到，收到那些手写者对他们婚姻和爱情的祝福，她笑得多甜蜜，又多笃信他们有个圆满的未来。
　　她也会想到，和他生活的一千多个日夜，多么平淡而幸福。

　　沈勤只是从不知道，爱情没有保质期，而每一个相爱的瞬间，即是永恒。
　　他们都没能逃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