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人和他的缪斯》一枝山月

1、chapter one

　　随着金属转动的细微咔哒声，042把手张开。明明是无机质的机械造物，但在此刻，这只手的动作却显示出一种缓慢而坚定的意味。

　　042凑到爱人唇边，给了她轻轻的一个吻。爱人唇边勾着浅浅的笑，一如既往的圣洁与优雅。之后042显示屏转了转，最后看了一眼这座自己守卫了以前多年年的宫殿，悄声说了句：“再会。”

　　下一刻，他关闭了自己的电源。

　　——

　　3025年，世界是一片荒原，只剩下一座宫殿立在时间尽头。

　　当科技让人们将彼此消耗殆尽时，神学就成了人类唯一的寄托。

　　千百年的战争后，走到世界末日的人类终于放下一切仇恨，齐心协力，建造神殿。供奉他们漫长、荒谬的历史，祭奠那些无意义而死去的灵魂。

　　神殿建造完毕，最后一批人类死亡，042诞生了，在黄沙漫天的时候诞生了。

　　显示屏亮起的一瞬间，042很快行动起来，开始自己的工作。

　　【巡逻】

　　042的工作不分昼夜，世界的尽头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要做的就是在无尽的长廊中、密密麻麻的立架上，检查人们的记忆，并拂去记忆上的灰尘。

　　人们的记忆被一个又一个小盒子存放着。042漫步在长廊上，拿起了其中一个方盒。

　　这是042醒来的第483天了，这是他醒来后将读取的第38665个盒子。和往常一样，他按照程序输入指令，打开盒子，开始静静地观看这位公民一生的记忆。

　　和之前的38664个盒子没什么区别，042看见一个小孩在战争中匆促地长大，一个青年在战场上仓皇地奔逃，一个成熟的男人面无表情砍下敌人的头颅，紧接着弹片划破男人的心脏。

　　38665号公民波澜壮阔的、平平无奇的一生结束了。

　　042安静合上38665号盒子，打开38666号盒子。

　　——

　　每观察完一百个盒子，042就拥有了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他第一次休息的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长廊里呆呆地站了四个小时，然后开始新一轮的工作。

　　他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给他留这四个小时。

　　转机是在第35天的工作中。

　　那天的记忆盒子里下了场大雨。盒子的主人公是一位将军，他带领的军队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敌军溃然瓦解。他兴奋地向前冲去，用枪扫射着一个又一个茫然的灵魂。

　　雨在一瞬间来临，又在一瞬间拥有磅礴之势。那些呐喊、嘶吼、哭泣消失了，硝烟、黄沙、血雾平息了。在漫无边际的倾盆大雨中，一切安静了，只剩雨声。

　　将军脸上的血痕也被雨洗净了，他停了下来。他从一个死不瞑目的躯体里看见自己茫然的眼神。

　　然后他抬起枪，转向自己，干脆利落抠起扳机，自杀了。

　　记忆结束，042第一次开始思考一个人类的死亡。

　　于是在休息时间，042终于走出神殿。他想去看看雨。可惜天气还是和042诞生的那天一样，黄沙漫天中，只余稀薄的阳光，是干燥的天气。

　　——

　　042是地球科技最终的集合体，他的人格在一个又一个记忆盒子中完善。他无所不知，也一无所知。他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比如雨的魔力。

　　他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给自己留下四个小时，也不明白人类为什么要创造自己。

　　日复一日的工作中，他模模糊糊感觉到，自己的工作好像和记忆盒子的死亡一样，是毫无意义的。

　　——

　　在第683天的时候，042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这次的记忆太过与众不同了，042的显示屏闪了闪。他看见的第一幅画面，是碧蓝的天空下绵延的草地。

　　95674号公民享年67岁，他出生在一个边陲小城边缘的牧场，他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在战争还没开始前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令042格外注意的是，一个笑容灿烂，双颊微红的女孩占据了98674号公民16岁后的绝大部分记忆。

　　16岁的95674号公民在集市上遇见16岁的“小桑”的第一瞬间，他观察世界漂泊不定的眼神就停了下来。

　　看见“小桑”的笑，95674也笑了。042不明白这两个人类为什么要笑。

　　在这个古老的小镇集市上，95674从“小桑”那里买下了一车苹果。042不明白95674为什么要买这么多苹果。

　　到后来，95674和“小桑”生活在了一起。042不去想为什么了，他的核心因此而波动，他怀着前所未有的兴致勃勃的心情，品味这段记忆。

　　95674和“小桑”在一起很快乐。95674在放牧的同时还很喜欢画画，他的笔下是各种各样的，色彩明亮的“小桑”。“小桑”则喜欢用各种各样的美食投喂95674。再后来，他们有了孩子。

　　孩子和95674一样慢慢长大了，离开了这个边陲小镇。又过了几年，战争开始了。

　　042核心的那点波动又消失了，这是他最司空见惯的情节。

　　这个边陲小镇对战争的实感来源于亲人的死讯。孩子死后，“小桑”哭了很久很久，042感觉到95674的心脏抽疼，疼到疼痛凝成记忆。

　　战争带来的直接后果是，95674和“小桑”的生活变得艰难起来。

　　95674不再画画了，他忙着为生活奔波，为“小桑”遮风挡雨。金钱渐渐变得不值钱，95674带着“小桑”，带着自己的羊，搬去了更远的地方。

　　所幸战争的蔓延没那么快，他们在远离城市的地方，度过了最后一段宁静的时光。

　　在进度条的最后，苍老的95674轻轻抚着“小桑”的脸颊，他从她皱纹满布的脸上看见了曾经天真明媚的少女。95674对“小桑”说：“我爱你。”

　　042合上记忆盒子，他多了一个新问题。

　　什么是爱？

　　——

　　在休息时间里，042依旧在寻找雨。现在他找雨的时候，也会去思考一下爱情。

　　可他一无所获。

　　记忆盒子的放置是随机的，这也许是末日的总工程师留给人类最后的公平。042在漫长是时间里还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他的存在，或许就是他们对历史祭奠的延续。

　　人类不希望自己被忘记，辉煌灿烂的文明抑或自相残杀的文明，他们不希望自己被忘记。

　　于是他们留下了自己。

　　042在漫长的记忆里，变得越来越像一个人类。他在未学会爱的时候，学会了什么是孤独。

　　95674号记忆和代表“小桑”的102830号记忆，是042看的最多遍的记忆。他在找雨找累的时候，就会找出这两个盒子看一看，然后他就学会了孤独的意味。

　　042明白了自己是孤独的。

　　但042很快就不孤独了。他在10年后找到了雨，也找到了爱情。

　　——

　　042找雨的时候有些刻板，一味往前走，算准四个小时的时限，又回来工作。

　　很久很久后的那一天，终于下雨了。雨大得吓人，漫灌着大地，干裂的土地无力承受。

　　在雨到来的那一瞬，042的核心猛烈波动，他在被雨水冲刷时明白了笑容的意义。他的显示屏闪烁着五颜六色的光彩，像消失已久的霓虹。

　　在四个小时时限到来，042仍没有动身返回。仿佛是冥冥中的指引，042突发奇想，走到了宽广的神殿的背后。

　　然后他遇见了他的缪斯。

　　缪斯原来不叫缪斯，042不知道她原本的名字。缪斯出现在神殿的背面，是总工程师除了042的另外一个造物。总工程师在工作之余，爱好雕刻。

　　042依照记忆里的古老神话，给她起了名字。

　　遇到042的那一刻，这座纯白无瑕，圣洁优雅的石像，正张望着随檐而下的雨，嘴角浮着浅淡的笑意。

　　042在学会笑后不久坠入了爱情。他走到缪斯身边，和她肩并肩看着雨。042想，今天真是幸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