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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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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太原府府尹前来拜会并商议祈福事宜,除了定下日期、时辰、行进路线、仪式程序、参加人员等,还将装有方相头的重要盒子交接封存,待祈福之日化解。一众繁琐之事谈了多半日,直到下午未时左右才空闲下来。
八王带人在城内透风,他才不理会太师那番不许随便游逛的警告。太谷县城的街市比想象中的繁华,酒肆、茶肆、客栈、饭馆、勾栏等一应俱全,房屋建筑也并不寒酸。吃吃玩玩几圈逛下来,八王觉得太谷县的整体治理的确不错,只是县衙和驿馆实在陈旧得跟街市不协调。
“昨个听说那个县令就住在这附近是吧。”八王问道。
“是了,就在驿馆对面的巷子里。”张安回答。
“走,到他府上看看去。”城内百姓的房屋大多不错,他突然想看看县令住的啥样房子。
张安带着王爷钻进巷子,一路东张西望寻找起来,这里的房屋长得都差不多,门前装饰也大同小异,一时间还真分不清。
打听过两个人,他们终于站在一户人家门口,张安敲了敲破木门:“这里是郑县令家么?”
“不在家,还么回来。你们是谁呀?”半晌东侧屋传出来个沙哑的男声。
“我们是他的朋友,来看看他。”张安应道。
“哦,那先坐嘛,等等就回来了。”沙哑的声音慢慢走近,一个中年汉子抱着个大罐子出来迎接,“进屋坐嘛,额这里腾不开手,你们坐嘛。”
八王等人鱼贯而入,刚绕进院子便见满地的坛坛罐罐,周遭还弥漫着一股沉闷的馊味。
“什么味道?”八王揉了揉敏感的鼻尖,这刺激似曾相识。
“哦,额家是酿醋的,这些都是客人们订的醋,这几天就来取的。”男子轻轻将大罐子放在一处草棚下。“县令就住西侧屋。”他指了指对面的小房。
“你们是什么关系?”八王瞅了半天也没猜出来。
“他在额这租房子。”
“租?他自己没家?”
“南边山根底下有老汉给草寇烧了房子,两个儿都死了,就剩一儿媳妇拉扯个娃,县令房子给他们住了,就搬出来租额的房子,不要他租钱还非要给,倔得很哩。”汉子打开另一口坛子的封口,一股浓郁的酸味涌了出来。“上好的,喝一点尝尝?”
八王屏息使劲摇摇头,他眼泪都快被呛出来了,这比之前吃进嘴里的劲头还大。
“大老远就闻见,你又随便开我醋坛子。”一个声音出现在门口,郑仲平回来了。
“你朋友来找你呐。”汉子封好坛口。“茶也没得,用你的醋招待咯。”
“啊呀。”郑仲平一进院顿时呆住,“王爷,您光临寒舍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汉子闻言看向八王,王爷?
“王什么爷,瞎客气,叫王大哥。”八王接过话茬。
郑仲平会意,乍着胆子叫道:“王大哥寻小弟有何要事?”
“无事就不能登你这酸宝殿?”“出去聊吧,这味太冲了。”八王带头出了门。
“这就走啦,不坐坐啦?”汉子问道。
“醋给额封好,额还得喝呐。”临走前,郑仲平提醒那汉子。
“想不到你一个七品官竟然租房子住。”走出巷子,总算闻不见那老醋的味,八王进入正题。
“卑职有个地方安身便可,再如何,总有朝廷俸禄做保障,比这些辛苦维持生计的百姓要活得轻松得多。”
“好啊,克己奉公,依本王看那条驴子也不是你的罢。”
“真是逃不过王爷的法眼,确是卑职跟一个乡亲借来应急的,怎想驴子认生,也不怎么听使唤,闹了笑话。”郑仲平窘道。
对比前面那些打过照面的县令,这个郑仲平确实算得上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呵呵,找时间修修你那县衙罢,风一吹当心塌了,多影响形象。”
“谢王爷提醒,卑职年前派人看过了,县衙且结实呢,还能撑个几年。”郑仲平认真道:“咱们太谷县不富裕,这些年好不容易攒下点钱,修县衙可惜了。今年又闹草寇,不少乡亲无家可归,只能先把他们安顿好再谈其他。”
“唉,待回京,本王会举荐你到更好的地方任职。”八王长叹口气,这样的人碰见一个就得提拔一个,不能让他们埋没下去。
“卑职不胜惶恐,谢王爷赏识,但以卑职之能,治一县尚可,再往上恐力所难及……且卑职并不想离开太谷的百姓。”郑仲平感激之余,还是婉拒王爷好意。
“你这人,我家老爷很少举荐谁的,别不识抬举。”芝麻大的小官能被王爷看中,祖坟得冒多少青烟,见他竟如此直白地当面回绝,张安实在不能理解。
八王扯开张安,心平气和继续道:“你愿不愿意是你的事,举不举荐是本王的事,真有一天皇恩降临,也容不得你说半个不字。”言罢,他拍了拍郑仲平。“好好干罢,路长着呢。”
驿馆大门前,正遇见杨兴良外出归来,怀中还抱着个坛子。
“老杨!结缘去了?手里拿的啥东西?”八王高声问着,他可不希望这家伙结缘结一坛子醋回来。
“要是醋的话就别进门啦。”张安笑嘻嘻替王爷补了句。
杨兴良得意笑道:“非也。此乃正宗竹叶青酒。”
“竹叶青?!”八王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好东西,在这一带转悠这么久,面没少吃醋没少闻,竟没想起来这茬。
“结缘偶得,一起尝尝罢。”杨兴良举起坛子显摆着。
“走走走。”八王撇下张安等人跟着杨兴良进了院。
张安一脸懵,自语道:“我感觉我又失宠了。”
晚间,八王与杨兴良同饮,这青澄的酒入口甘甜、回味无穷,果真名不虚传。
“老杨,这次你总算弄回来点正经东西。不错,味道不比宫里的差。”小半坛酒下肚,八王微醺,这酒劲不大,但他还是觉得从头到脚暖烘烘的。
杨兴良帮他续上一碗,笑道:“贫道哪次弄的不是正经东西。只是没合您胃口。”
“哼,你这道士,就会狡辩。”八王无奈扬起嘴角。“这阵子心乱,等手边的事办完,本王再来跟你探讨游山玩水。”
“恕贫道直言,您一定要化解那盒中之物么?”杨兴良放下酒坛正色道。
八王顿了顿,“呵呵,你倒啥都知道。”他不记得几时与杨兴良提过方相一事。“是啊,出来祈福不就是为了做这事。”
“唉,起初也没觉得怎么着,墓中遗物而已,何惧之有。可为了大宋的江山社稷,如果大家都觉得它不详,有碍国运,那它即便没问题也是有问题的。即便本王有不同看法,也必须服从。本王虽任性,但不敢拿祖宗基业开玩笑。”借着酒劲,八王缓缓道出自己的无奈。“委曲求全呐,但愿受点委屈能求得到全……”他自觉跑题,便将碗中酒一饮而尽,“不说这些了。”
“王爷能对贫道敞开心扉,贫道不胜荣幸。其实,贫道也有些话一直想对王爷说,纠结多日,终于下定决心。”杨兴良端正坐着,不像平时开玩笑的样子。“贫道不属于这个朝代。”
八王愣了片刻,这一路上,稀奇古怪的事没少撞见,他早对这些见怪不怪了。“呵,你还真不是……吃那柿脯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我以为我多心了,想不到是真的。”那柿脯透着祭品的味道,一准是墓里带出来的。
“原来您发现了。”杨兴良饮下些酒,脸颊微微泛红。“其实,贫道就是盒中方相的真身,沉睡千年,却被人搅扰了好梦,此番出来只为寻回被盗走的头部。为了反击,我让所有与我对视过的人,都受到诅咒而变得行为混乱。”
“你……”听到此处,八王警觉起来,他从未把杨兴良和方相联想在一起,不安使他试着挪腾身体,但整个人却好像被定在原处一样。“老杨,这玩笑开不得。”
“贫道原本当您是帮凶之一,便有意吓您一吓,将通冥之眼附着于您,所以,您一直能看到一些凡人不可见的事物。”杨兴良不理会他,兀自说着。“后来,贫道发现您不仅不畏惧,反而利用这能力为冤魂主持公道惩戒凶手,贫道十分敬佩,于是决定化成现在的模样跟随在您身边。”他喝干手中的酒,略带歉意向八王道:“瞒了您这么久,实在对不住。但与您共处的这些日子,我很快乐,仿佛又找回活着时的感觉。”他不再自称贫道。
“老杨,我宁愿不要你那个什么见鬼的通冥之眼,既然你觉得我这人还不是那么糟,那我就问你一个,不,两个问题。”八王意识到来者不善,尽力保持清醒,但酒劲不断上涌,脑袋昏沉得紧。“你究竟是何来路,如果你真是方相所变,那么是否会像书中记载的那样对大宋不利?”
杨兴良看着挣扎着瞪着自己的八王,这位平日里活得放荡不羁恨不得脱离俗世的王爷在面对不可知时最关心的终究还是社稷安危。“我有四只眼,果然不会看错人。”
“我勉强算作是方士,但并不受同行待见,在我生活的时代,方士们争相研究长生之术,以获得当权者的青睐,不择手段、不惜坑蒙拐骗,甚至误国。我提出做方士也要讲德行,既然依附朝廷,就要为朝廷着想。人难以长生,当想办法让朝廷长生,让朝廷长生便是让政权稳固,万民安心,如此一代代延续下去。我万没想到,这个观点会掀起轩然大波,我被其他方士斥为异端。很快,我被赶出居所,不得不一路向西游走,当时西北边关战事正紧,百姓流离、鬼魂难安,长此以往将有损社稷根基。我修行多年,无法坐视不理,便倾尽所有雕铸方相一具,选风水之地设冢藏之,而后献祭自己,附灵于方相,化身为开道使者,驱疫避邪,平息冤魂厉鬼……”
八王集中精神听着这不可思议的故事。“老杨,你不会危害大宋,对么?”
杨兴良露出宛如那盒中方相一般的诡异微笑:“您若以命相抵,凶相自然化解。”
“……”一瞬间,八王觉得自己仿佛是个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方相竟然想要自己的命。“一言为定。”
“哈哈哈哈。”见八王答应得干脆,杨兴良大笑起来。“即便您舍得,我也不会舍得您这样有趣的人抵命。您的决心我了解了,祈福之日,您不必有任何顾虑。”他将坛子里剩下的酒斟了满满一碗,端起敬道:“与君相识,荣幸备至,今唱仙词一首,祝君安乐永世。”
八王醉眼朦胧地看他喝完最后的竹叶青,挥舞长袖,召出片片祥云。
“梦游仙山驾飞鸿,鸾回凤舞云台东。紫霄楼前冯鹤羽,华池宴开醉千钟。穹宫玉宇闻仙乐,乐未停歇宴未终。携霓揽月重归去,忽觉不知阙几重。”
清风和缓、乐声浮动,八王忘却烦忧安然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