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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生 ...

  •   棋手人人皆有盘算,却不知棋子也有她念——当然,以杨鉴的分量,究竟够不够资格称一枚棋子,还是两说。
      杨巡想升调中原,杨鉴却暗自有自己的私心,并不想北上。对于戳破了父亲的幻梦,她毫无自觉,一大早就吩咐了青娘挑了一些自己的蒙书,送到了客院去。

      此刻刚过了午膳时间,她惦记着教人识字的事,又打算去拜访了。
      天气堪堪入夏,杨府已开了冰窖,杨鉴的案头已经摆上了酥山。薄胎白瓷碗,碎冰铺底,早早地浇上一层糖浆和奶酥,进了冰窖冻着,这时恰好取出。厨子在碗边排了两颗青梅,一小堆桑葚,一碗酥山的色彩便丰富起来。
      她拿不准女客那边中午有没有酥山,便吩咐青娘拿了漆钿食盒来,亲自装了一碗给她送去。

      杨鉴顶着大日头到的时候,发现女客已学会了跪坐,正端坐在厅中看书,正是早上她送来的一本《说文解字》。
      女客身边,一向温顺的阿柳竟与她对面而坐,也拿了一本书在看。
      杨鉴错愕:“你们这是?”

      阿柳吓了一跳,手脚并用地就要起身告罪,被女客压了下来:“你去……备茶,阿柳。”
      阿柳喏喏地看了杨鉴一眼,见杨鉴没说什么,便低头匆匆去了。
      杨鉴哪还有心思去看阿柳,她惊喜道:“你说话比昨天更好一些了。”
      女客含了笑不答话,依旧说:“坐。”

      杨鉴将酥山取出来,就听女客道:“多谢你的书。有些问题,想要请教,问,可否?”
      她的语言组织还有些怪,但一日之内能表达到这个程度,属实令杨鉴又震惊了一次。
      她是同阿柳谈天学会的发音吗?

      杨鉴不是没见过生而慧者。以往住在河东道时,她的兄长便以颖悟之名远扬,于学问一道上不知受过多少名家赞誉。杨鉴女子之身声名不显,但颖悟更胜其兄,一篇长文读过三遍便几能成诵。
      但如女客这般学习进度,确是超出了杨鉴关于人杰的认知。她心里加深了自己的猜测,认为女客从前决计学过汉话,只是不知为何又忘了而已。

      杨鉴的心情更好了些。
      一个孤立无援、行止有度的女子,又在某些方面几如白纸,略等于可以任由她涂抹成自己想要的形状。若是她能在父亲和内官们的盘算中脱身,或许可以结交一番,以为自己做事……
      杨鉴几乎要以为是上天送给自己的帮手。
      现今这个帮手似乎生而聪敏,又或者学过汉话,杨鉴不必费力从头教起,又是一桩美事。

      她颇大方地道:“不必客气,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都可以问我。”
      女客微抿嘴唇,从书堆里抽出一本,熟练地翻动几页,将一个词指给她看:“读?”
      杨鉴凝神看去,笑意淡了下来:“……皇帝。”心里却为女客的敏锐感到心惊。

      女客组织了一下语言:“书中所言,……皇帝,是此间、掌权、者?”
      “你说得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皇帝,是天下的所有者,简而言之——我们所有人都要听他的。”杨鉴道。

      女客点头,又指一个。
      “父母。”杨鉴说:“人生有男女,一男一女可孕育后代,繁衍生息。于后代而言,男者称父,女者称母。父母哺育子女,子女成年、反哺父母,这便是……”
      她垂目接道:“这便是人伦天理,也是人类繁衍之根基。”

      女客瞳孔一震,重复道:“繁衍……之根基?”
      “然也。”杨鉴点头,见她神色有异,补充道:“可有疑问?”

      女客垂眸,若有所思:“……男女。”
      杨鉴茫然:“什么?”
      女客又翻了几页,终于找到了什么,指给杨鉴看:“这是男女?”
      杨鉴的眼神落在她指着的词上,肯定道:“是,男女。”

      女客便不再说话,显出思索的模样,半晌才审慎地问:“我昨日来时,观此间,似有两类人。”
      杨鉴:“哦?”
      “一类人,如你,又如你,”她依次看过杨鉴和青娘:“又如阿柳,如送饭来的人。还有你的……那是你的、母?”
      “母亲。”杨鉴纠正道:“我们如何?”

      女客竟然将杨鉴母女与仆婢相提并论,青娘看了一眼杨鉴的神色,却未见杨鉴显出不快之色。
      “你们面目正常,稍矮小,衣着……,阿柳说,这是‘裙’?”她低眸看了自己的衣着:“你们给我也穿‘裙’,你们认为,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她最后一句说得笃定。

      杨鉴不置可否。
      其实仔细看,以女客这样的身形,穿着一水翠袖罗裙,举止都不自然了似的,是有些不伦不类。
      女客继续说:“你、你的母亲,是主,她们是仆。你们的衣衫、发式……皆与另一类不同,还有……”她似乎找了一会儿词,未果,作罢:“许多装饰。”
      她又去认真地看杨鉴的脸:“你们脸上总涂一些颜色。为何?”

      女客看得认真,杨鉴忽地嗤笑一声,说:“你说还有一类人?”
      见她不答,女客也不强求,道:“另一类人,你的父亲、江边人、守门人……外面行走的、多数人。”
      “你的父亲,很……”女客又词穷了,最后说:“他是主人——真正的主人。你的父亲,走在前面,你的母亲,走在后面。你的父亲抬头,你的母亲低头。你的父亲声音虽又粗又怪,但很大;你的母亲声音正常,但很小。”

      “你说骈句倒是顺溜。”杨鉴幽幽道。
      女客不理:“他,掌握你的母亲。”
      杨鉴哼一声。
      “也,掌握你。”
      杨鉴终于不笑了。

      “你的父亲、江边人、守门人、外面那些行走的人。面目略有怪异,粗而硬,胸前过于平坦。他们衣着更简单、也少见装饰。他们身量更高,腰背更直,似有地位贫富之分,但……贫富之别、主仆之别,皆比不得‘男女’之别。”
      杨鉴盯着女客。
      女客神色不变:“男在前,女在后。你父亲那样的,掌握你和你的母亲;守门人那样的,掌握阿柳或阿青。每一个位置,他们掌握,你们,被掌握。因此你们挺不直腰,你们处处装饰。你们走在他们后面,年轻、年老,皆是如此,不得翻身。”
      “你说,一男一女可孕育后代,男者称父,女者称母。那么,你的父亲是男,你的母亲是女。如此,则你、阿柳、青娘,皆是女。”

      杨鉴脸色沉沉:“又如何?”
      “我观你,性非温顺。他掌握你,”女客虚心求教:“为何不……”
      她总在关键时刻找不到词,于是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杨鉴瞳孔一震,急忙道:“你在说什么?”

      身后的青娘后退一步,匆忙稳住身形。
      杨鉴使了个眼色,青娘赶紧关上了厅门。
      阿柳不在,室内仅有三人。光线被阻隔了,霎时昏暗。
      杨鉴忙道:“此言大逆不道,休要再提!”
      女客茫然:“哦。”
      见女客似并未在意,杨鉴加重了语气:“我是为你考虑,莫要不识好人心!”

      女客安抚地笑笑:“多谢,我知道。”
      说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继续下结论道:“其实,你被掌握,与我无干。只是……你们给我穿‘裙’,你们认为,我是‘女’。”
      “我,也被掌握。”

      气氛沉凝一瞬,杨鉴轻哼道:“你自然是女子。”
      “因此,他们可以摆布我,是吗?”
      杨鉴不语。
      “好吧。”女客放过这个问题,又问:“为何我是女?因为我面目也较为正常?但,我身量也颇高。”
      “你当真不知?”
      女客摇头。
      “好吧。”杨鉴又笑了,她露出一种女客看不明白的复杂神情:“过几日我找些参考给你看,届时你便知晓,何谓男,何谓女。”

      女客点头又谢,继续追问:“你不肯——”她用手抹脖子:“那定然也不许我?”她再抹一下。
      杨鉴沉默地看着她,须臾轻声道:“你这么问,是因为……你能?”
      女客思量片刻,想到杨巡前呼后拥,也不太确定:“也许。”
      杨鉴便有片刻神思不属。她低声喃喃:“不可。”
      “为何?你喜爱低头的日子?”
      杨鉴沉默片刻,道:“你先别问了,日后自然会知晓。先看完我给你的书,学会读书写字才是正事。明日我来亲自为你读书,只读一遍,你且好自为之。”

      有求于人,女客识趣,果然闭了嘴。
      她转而拾起手边的纸笔,低头认真画了片刻,递给杨鉴:“最后一问。”
      杨鉴接过那张纸,听她问道:“这是我的名。如何读?”

      她低头看,那纸上的字稚拙而朴素,犹如稚童初学的作品,占满了她的视线。
      “林、春、生。”
      杨鉴一字一句说:“你的名字,林春生。”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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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现生原因,暂时停更一月,在此致歉。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