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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们的团长。我们的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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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烦了:
我们精疲力尽地躺在东岸的土地上,看着他向南天门长跪不起的背影,听着他喃喃的吟诵。然后我们又都呆呆地望着南天门,我们一共还有十二个人。
一天一夜,一个团,一千多人,一千多座坟。
跟着死啦转身冲回南天门的时候,刚挨了他一耳光的那半边脸火辣辣的烧着。
他把羞耻甩到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脸上。作为一个军人,背对敌人而面朝百姓的羞耻。
带着这种羞耻我们把自己撞上了南天门撞向了鬼子,我们面向敌人的坦克大炮而让所有过江的百姓只看到我们倒下去的背影。
从转身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是条死路。
我们怒吼着咆哮着在这条路上狂奔,路上铺满了我们和敌人的尸体。我看着身边的战友越来越少,但没有一个人后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在冲向一场明知输死的战斗时,我们是斗志昂扬而不是一触即溃。
在我已经做好战死的准备,并为了能这样死去而感到庆幸的时候,死啦却又开始带着我们逃跑。
我们逃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我们逃得只剩下十二个活人。
现在,他终于站起身,回头对我们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龙文章:
我打断了迷龙拼命拉起的绳索,我打断了他们唯一的退路,他们唯一的生路。
我骗他们在南天门上的只是几个鬼子斥候,我骗他们跟占绝对地利优势的日军前锋作战,我骗他们用血肉之躯用残破武器吸引了日军主力的所有攻击,我骗得他们战死在了南天门,战死在离家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千多条命,我骗的。
我害死了他们,我害死了我的一千多弟兄,我没能带他们回家,我把他们扔在了南天门,我让他们曝尸在鬼子的脚下。
一千多条命,我欠的。
在那样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离鬼子最近的是我们,离百姓最近的也是我们,我们只能选择用自己的身体做隔开鬼子和百姓的屏障。
因为我们是军人,是站在战争的最前沿承担炮火直面死亡的一群人。
一千多弟兄战死了,我却还活着。
百姓过了江,东岸筑了防,我们只剩一百多人,弹尽粮绝。
我们不畏死,但不能为了死而死,我不能让跟着我冲上南天门的有任何一个是白白送死。
我看着南天门峰顶萦绕不散的淡淡白雾,那是战死弟兄的英灵。
他们没有去天上,他们在守着南天门,他们在等着我们打回去。
隔着滔滔怒江,我与众弟兄的英灵盟誓:
我等未死之中国军人必返南天门,杀尽日寇,复我国土,葬我忠骨!
现在,我对着这十二个活着的人说:“走啊,我带你们回家”。
孟烦了:
我又见到了我的团长,在事隔一个月以后。哦,不对,应该说我又见到了我的前团长。一个前真团长,一个前伪团长。
两个月前,前真团长把我们送去了缅甸,一个月前,前伪团长把我们带回了禅达;
一个月前,前真团长抓走了前伪团长;
现在,前真团长在审前伪团长。
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
我的脑袋里正被一瞬间汹涌而来的记忆搅得翻江倒海混乱不堪,我相信身边的其他几个炮灰比我好不了多少,甚至已经有人在哭。
这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前伪团座,该死的死啦。
那个我们以为早就死了现在却活生生站在我们面前但说不定马上就会被拖出去枪毙的家伙。
该死的家伙,他该死。
我们好不容易才活着回来。
几万人死在了缅甸,一千人死在了南天门,可我们还活着。
我们不仅活着,还活得很好。我们每天除了吃饭睡觉扯淡什么都不用做,我们每天除了想一天两顿饭什么都不用想,我们活得比猪还幸福。
我们早就忘了那片怎么走都走不到头的热带丛林,忘了行天渡忘了怒江,忘了李乌拉要麻康丫豆饼,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天一夜,忘了南天门上的一千座坟。
我们早已忘了这一切,打他被从我们身边带走的那一刻起。
可是他现在又站在了我们的面前,还是那副神憎鬼厌的德行,欠整死的骂着我们“杂碎”。
于是我们发现其实我们什么都没有忘记。
该死的死啦,该死的家伙。
该死的我的团长,不要死,带着我们打回去,不要死。
龙文章:
这帮跟我从南天门活着回来的家伙正一个不拉地全在那儿戳着。
衣服换了,脸洗了,个个干干净净油光水滑的,看来这一个月的小日子过得不错。虞啸卿果然守信没有亏待他们。瞧他们那一脸见了活鬼的表情,一定是以为我早就被枪毙了。
被戴上手铐押上车的时候我才确切地意识到,我所犯的军法是定杀不赦的死罪。
在此之前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死,在各种死法里,被枪毙的确排不上号。坐在车上,看着禅达欢腾的百姓和那十二个目瞪口呆的家伙,我唯一想到的是这种死法太奢侈了,打在我身上的子弹本该打在占据南天门的鬼子脑袋上。
南天门。我的弟兄们,我无法完成我们的盟誓了,对不起。
结果,我只是被关了起来。
被关押的这一个月,是我这辈子所从未有过的安静。没有颠沛流离朝不保夕,没有杀戮逃难炮火连天,没有死亡,没有离别。
只有我一个人安静地待在那狭小冰冷的囚牢,记住所有不能遗忘的记忆
现在我叙述着我的记忆,支离破碎凌乱不堪甚至荒唐可笑。在这个定生死的地方我无疑是个迫不及待找死的疯子。
我在赌,赌有人能听得懂。不管是不是那三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赌我即便马上被枪毙也并不是白白死去;我还在赌虞啸卿,这个眼睛里永远燃烧着仇恨和死亡的中国军人。赌他对战争的狂热可以让他敢用我这样的人再为他打一场断子绝孙的仗。
是的,我在赌命,我在乞命,我想活着。
我要用这条命打回南天门,我不能死。
孟烦了:
我看着让所有人找得精疲力尽的狗肉正以一发狗炮弹的速度向我轰过来。我忽然想起在我即将离开禅达的那个雨天也看见过这发狗炮弹在雨幕里飞射。
他是去为一个人送行,我直到现在才恍然明白。
那时候我的团长是虞啸卿,我们是他的川军团。
我们即将携各种精良武器装备进入缅甸,我们即将有饱饭可以吃,有野战医院,有鬼子可以杀,有从来不敢想却又时刻在想的胜利。这些都是虞啸卿说的。
他在禅达做了我们一个礼拜的团长,我们却从来不是他的川军团。
所以我们得到的只有一条裤衩,和连逃命都没有方向连死去都无处埋葬的孤绝境地。
哦,不对,我们还得到了一个带着我们这群溃不成军的兵渣子,夺机场出丛林上南天门回禅达的疯子;一个逼着我们舍命打了那样一场断子绝孙的仗,却让仅剩的几个活人时时刻刻活在亏欠中的混蛋。
他就是狗肉那天为之送行的人,狗肉是他唯一的家人,他是我们的伪团长。
我呆呆地看着狗炮弹击中了我的小腹,又呆呆地看着他掉头轰了出去。然后我一边忙着弯成一只虾米,一边骂:“你大爷的!你就算是颗能轰到黄泉路上的炮弹也来不及了!他早就不知道投胎到哪个耗子窝去了!”。
他死定了。他在审判庭所说的一切足够枪毙他十七八回了,再加上我们这几个人渣添油加醋的帮倒忙,虞啸卿怕是碎剐了他的心都有。
这次我们终于相信他一定是死了。于是我们又过着吃饭睡觉扯淡的日子,只是拜他所赐,我们再也做不到失忆。
他让我们记起了一切,他让我们活在这些记忆里再也得不到安宁,然后他死了。
狗肉,好狗肉,你要是真能追去黄泉,求求你把他带回来。至少,他要告诉我们如何才能安宁。
然而狗炮弹并没有轰去黄泉路而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了那里,因为一个早该死了十万八千次的家伙对他说:“坐下!”。
崭新的军装,醒目的中校军衔,依然那副神憎鬼厌欠整死的德性。
他装模作样耀武扬威小人得志地对我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长,我们的团,我们的团长。
龙文章:
我满意地看着狗肉把魂不守舍的烦啦撞成了大虾米,我满意地制止了狗肉对我故计重施的企图,我满意地显摆着我的一身新行头,我满意地看到那帮垂头丧气的家伙脸上又一次出现了活见鬼见活鬼的表情。
是的,我赌赢了。
在审判庭上,烦啦替我告诉虞啸卿“他是在败仗中学会了打仗”的时候,他们听到我所说的话而心痛的时候,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拼命想要救我的时候,我赌赢了。
他们听懂了,他们不是高高在上决定别人生死的人们,他们甚至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但是他们懂得:
在这场战争中,所有人都是无辜的。
我们会为了必需守护的东西而毫不犹豫的去死,但我们并不该死。我们去冲杀去拼命去杀死别人也被别人杀死,不是因为我们喜欢杀戮喜欢死亡,而是因为我们想要活。
我们是为了生而死,绝不是为了死而死。
虞啸卿不懂或者不屑意懂,他只关心我是如何学会的打仗。对他来说,在死人中在败仗中学打仗显然是无稽之谈,于是他便把我认定为是个“短兵相接的天才”。
“天才”,“天意”,“命”。
好吧,我的命,我接受。
我该用我的命撞下南天门,这是我和虞啸卿达成的共识。我赌赢了。
现在我对他们说:“我是你们的团长”
我的团,我们的团,我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