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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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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当时山花正烂漫
缎子是新裁的,被子也是刚做的,纵然过去很多很多年,梦里仍然记起当年坐在棉被角上的小小姑娘。刚刚开始发身的年纪,靛蓝色的扎染男装裹不住柔软的身躯,小姑娘的手里捏着一把红山茶,眼睛扑闪闪。
山茶花映着她如花的容颜,她崇拜地看着他:“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从墓里活着出来的人,你真的好厉害。”
失了唯一的亲人,几个祭鼓教的遗老遗少怜他年幼,拉扯着他长大,慢慢地冬去春来,慢慢地兔走乌飞,慢慢地到了想要学大人般喜怒不行于色的年纪,却也禁不住少年人天真的本性。
墨云翻有时会站在瀑布边,听着瀑布里哗啦啦的水声,以及时而传来的女孩子们的笑声,悄悄红了脸。那站在他身旁,穿了一身女装的少年就笑他,你若穿了女子衣服,定要比我妹子还美上十分。
于是转头便走。那人在他身后笑得更甚。
他站住脚,不屑一顾,堂堂男子汉竟然穿的跟女人一样,你羞也不羞!
莲裳,蕊碎,听着就短命的名字,摊开的宣纸上墨迹未干,墨云翻一人一张递到他们面前,面无表情地说着:看好了,我只写一次,这是汉文里你们的名字。
她便问他,汉人那里有什么好?你这一去,什么时候回来?
身穿黑衣的少年抿着嘴唇,眼神有些黯然,不发一语的迈步出门。到是那往日笑嘻嘻的哥哥终于不再笑了,他缓步走到妹妹身边,揉了揉她的头发。
小姑娘的眼泪浸透了宣纸,晕开浓重的墨色。
一颗小药丸落在小姑娘掌中,滴溜溜儿转着圈。哥哥说,你留他一时,却留不住一生,你可要想定了,想好了。
我要留。
小姑娘抬起眼。
于是药丸子融在鸡汤里,黄澄澄泛着点油花儿,夜里悄悄端给了将要离家的少年,油灯映着她扑闪闪的大眼,她说:“云翻哥,这汤,给你喝。”
少年心无戒备的接过碗,慢慢喝了个见底。
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人聚人散,燕来燕去,彼此各凭缘分,终究是强留也留不住。
墨云翻轻轻睁开眼睛,连浅眠都算不上,在这熟悉的房间中,怎么可能不想□□滴过往?目之所及,四周一片黑暗,唯有那个人的衣服是纯白如雪的。
他拉开衣襟,在那个之前被他用刀斩下毒瘤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一个新的瘤子来。鲜红欲滴,在苍白的胸口上异常醒目。
时间已经不多了。
合上衣服,墨云翻轻轻走到白羽摘面前,望着他睡熟的脸,眉头微微一皱,脸上随即又重新恢复冷漠。他将自己的东西打了个包裹,没有吵醒任何人,轻手轻脚地跃出竹楼。
哈。
这么傻,这么好骗,就被你那狠毒的黄公子伤一辈子去吧!
那年终于逃离苗疆,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如今眼前的路都曾在年少时曾经走过无数次。在记忆里那个下着雨的夜里,道路泥泞,雨声潇潇,冰冷的雨水流过面颊,再流过心口,顺着脚下的千沟万壑逐渐远去。想要说恨,却说不出那个恨字,那样误了生平,也不过是怨。
墨云翻的脚步停了下来,他望着眼前深沉的夜色,低语道:“莲裳,这下你满足了吧……”
回答他的却不是金姑娘,身后一声嘶鸣,火焰鸟展开翅膀,羽毛轻抖抖落在夜色里,如点点星辰坠落。墨云翻半遮双眼,望着在他头顶盘旋的鸟,红色的鸟扑打着翅膀,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半空中闪烁着,它用金色的目光好奇地看着墨云翻,然后落在白羽摘伸出的手指上,眨了眨眼,化作一滩血迹。
“你以为你追来了我就得带你走?”墨云翻用平板的声音问着,面前的人咬紧牙,眼带怒意。墨云翻瞥了他一眼,只当不认识,拂袖便走。
白羽摘急忙追了过去,挡在他身前:“我们三个人一起不好么?你,我,黄公子,蓝三公子,我们四个人既然是一起来的,就该一起回去,少了谁都不可以。”
墨云翻冷哼:“我没时间照顾你们。”
“我以为……以为你不会嫌弃我。”
“我现在嫌弃了,你若跟着我,我就会死。”
“啊?”白羽摘微微愣了愣,“为什么?”
墨云翻皱眉看他,然后沉着脸色走到他面前。
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在嘴唇上擦过。
白羽摘呆在当场,下意识后退一步,用手捂着嘴,手足无措的道歉:“对不起,我睡起来还没漱口。”
墨云翻看着他。
他低下头:“而且,我也不是蓝子桥……”
捂着嘴的手忽然被拉开,腰也一同被搂紧,这一次是货真价实的吻。
一个属于白羽摘,而不属于蓝子桥的吻。
柔软的嘴唇衔着他的嘴唇,舌尖在唇上滑过。白羽摘顺从地张开了牙,轻轻的,试探的,用自己的舌舔了一下墨云翻的舌。
手也同时抓紧他的肩膀,扣在自己腕上的手插入发间,用力按着自己头。从来没有如此觉得自己是干渴的,不过是四唇相接,就忍不住浑身颤抖,忍不住紧紧的和这个人抱在一起。
嘴唇慢慢分开,彼此的眼睛对在一起。
墨云翻脚下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白羽摘急忙去扶,却见他捂了嘴,几缕血丝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你……”
墨云翻抬起头,痛苦之外,眼神里还有了愤怒:“现在你明白了吧?你若跟着我,我只会死得更快!”
扶着他肩膀的手僵住。
墨云翻一把推开他:“不想我死,就离我远点。”
他说着,又呕了一口血出来。
白羽摘急忙凑上前,用衣角给他擦血,却又被一掌挥开,他愣了许久,终于点头:“……好,你别着急,我这就走。”轻声说了一遍,觉得又不够,再重新说了一遍。这才恍恍惚惚地起了身,向回去的方向走去。
然而走了不过两步,整个人便被扑倒在地。
树叶和泥巴溅在脸上,割的人心生疼。
墨云翻的眼里带了点疯狂,像一头垂死的豹子,居高临下怒视着他。
“叫你走你就走,我叫你死,你是不是也立刻在我面前抹脖子!”
白羽摘不知所措地睁着眼。
发丝垂落,墨云翻按住的心口,眼神狠绝:“从今天起,我不准从我眼前消失。听到了么?!记住了么?!”
白羽摘点了点头:“……好。”
“就算我骂你赶你,你也不许在我面前消失!”
“嗯,好。”
“死,也要死在我面前!”
“好。”
“就算你们一个两个都喜欢那姓黄的,也不许你为了他去送死。否则我就挑动江湖,带人剿了你们天魔教!”
“……好。”
他攥紧地上的草,痛苦着喘着气:“我明明喜欢的是蓝子桥!你不是他,你明明不是他啊!”
白羽摘张开手,搂住了他的头,低声回答:“……我知道的,你别伤心,别惹得情蛊再发作。”
墨云翻依在他的怀里,试图平息着胸口的起伏。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就那么毫无防备的传来,他只觉得越发烦躁,便一手推开了白羽摘。
白羽摘被他推开,心头的慢慢有些冷意涌了上来,他眉目低垂,轻声说:“咱们跑出来这么久,黄公子要是醒来找不到咱们可就坏了。”说着,不动声色的离开了墨云翻身旁,走出三四步回头时,见他并没有起身的意思,心里有了几分奇怪:“你还是不愿一起回去么?”
沉默了片刻,墨云翻硬邦邦地说:“我暂时不想见到姓黄的。”
“天也快亮了,我先回去看看黄公子,你刚呕了血,在这里先好好休息。”
前脚刚迈出,袖子便被扯住了,墨云翻看都没看他,声音仍旧是那么冷冰冰:“白羽摘。”
“嗯?”白羽摘转过头来。
“墨云翻生来不稀罕别人的施舍。以前我让你被人捅了一刀,从此后,我会千倍百倍把这血还你。”
延着来路走的很慢,甚至要比追来时走的更慢。抬起手,试着用冰凉的手指给面颊降温,白羽摘讷讷的嘀咕着:“我这究竟是怎么了……?”
明明,喜欢的就是黄轻寒啊。
他边走边唾弃自己,等走到竹楼,人顿时僵在当场。篝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着,但黄轻寒却不见了。
“白家哥哥,你在找黄轻寒么?”
他猛地转过头来,看到金莲裳坐在台阶上,正在梳理怀里一头白鹭的羽毛。
“他已经不在了。”她说。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小姑娘抬起手腕,银铃叮当作响,身后便有无数黑影慢慢从地面涌起:“不在了的意思就是……他决定要和我一起下地狱了。”
墨云翻靠在树上,胸膛起伏,无声的喘息着。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他皱了皱眉,却见黄轻寒站在自己不远处,手捧人头,傻傻地望着自己。
“你来做什么?”墨云翻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黄轻寒的头垂了垂,小心翼翼地说着:“……你们都不见了……子桥也说他很害怕……”
墨云翻沉默了半晌,又看了看他怀中腐烂的人头,强忍住胃里翻滚的恶心,不情愿的向他招手:“过来扶我一下。”
黄轻寒立刻扑了过去,包裹在黑色缎子里的手搭上他单薄的肩膀,他的脸上绽放出一个幸福的笑容。
然而在下一刻,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腐烂的人头骨碌碌滚落在地,墨云翻抓着他唯一的那只手,在那只手掌里,有一把巴掌大的银色匕首。
“我再问一次,你来做什么!”
“杀你。”
黄轻寒慢慢挑起眼皮,一双眼睛清澈如水,哪里有半分癫傻之态?
手肘一扭,墨云翻把抬手把黄轻寒摔了出去。匕首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墨云翻扶着身旁的树站起身,冷笑道:“凭你?”
“自然……不止凭我。”黄轻寒淡淡的笑着,坐在地上,清风吹透他的单衣,他捋了捋自己有些摔乱的头发,“你觉得,如果羽摘兄弟看到我们斗起来,是会帮你,还是会帮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心里明白。从前你要杀我时,子桥的选择也是帮我挡下你的攻击。”他说着,拾起掉落在地的匕首,用尽全力,再次扑上去。
墨云翻侧身避过,黄轻寒摔倒在地。
他站起身,单手用力握住匕首,状似无意地说着:“我记得你喜欢的明明是子桥啊,你不是非他不可么?怎么又来和羽摘兄弟纠缠不清呢?”
扶着树的手指有些僵硬,墨云翻梗着脖子,漠然以对。
黄轻寒又是一刀刺空。失去了一条手臂,让他的动作看起来有些笨拙,不过他并不急,只是仍旧在低语着:“那日你看见我帮羽摘兄弟泄精的时候,心里有什么感觉?其实你一定不知道,羽摘兄弟的个头不大不小,摸起来温温的,带着点绒毛,流出来东西很浓,尝在嘴里有一点甜,以前一定没有人帮他做过……”
墨云翻手掌成抓,向黄轻寒头顶抓去。
“……说起来,他还真是没有我就不行啊。我猜你看到我和羽摘兄弟洗澡时,一定很难受,因为我和他那么近,而你却永远是个外人。”掌风劈面而来,卷起黄轻寒的鬓发,他无所畏惧的笑着,墨云翻只纵到半空,人便重重的摔落在地,一口黑血自嘴角流出,四肢百骸的力气竟如烈阳下的积雪一样,慢慢的融化了。
情蛊,又是情蛊!
黄轻寒踏前一步。
衰草漫过他的脚面,情人般抚摸他的软缎鞋。
“苗人这蛊真是厉害啊,你越是爱着一个人,它便越折磨你,你越是倔强着不说,这痛苦便越深。”
望着他愈发走近,墨云翻伸手想要去拣刀,手已抖得不成样子。
黄轻寒的软段鞋便一脚踩在了刀柄上。
“羽摘兄弟对你真心实意,你反而为了试他是否真能让人起死回生,就放任别人砍他杀他。墨云翻,难道,你没发现他最近脸色差了很多么?”
明明那人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事实,墨云翻的气力却再难聚拢,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身体根本不听使唤,焦躁之间,又是一口黑血呕了出来。
黄轻寒笑了笑,眼神温柔地看他一口接一口呕血:“又自私又冷漠,我若是白羽摘,一定会恨你一辈子。”
明晃晃的刀子悬在半空,映着他精致的容颜,如同数九寒天里一枝含春带怯的腊梅。
他叹着气:“既然羽摘兄弟对你没有情,而你又如此薄情寡义,干脆就把你心头的情人蛊给了子桥吧,至少子桥他还等我去救他。”
刀刃下落的瞬间,一道黑影忽然自地喷涌而出,牢牢地缠住匕首。
黄轻寒猛地转过头,不远处穿着苗人衣服的女子坐在轮椅上,偏着头看他。
“金莲裳!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让你杀他的意思。”
黄轻寒抽了抽匕首,奈何根本抽不出来,忍不住大怒:“事到如今,你反而舍不得了?!”
“因为他是我们苗疆的人,我要他死在我手上,葬在我们苗人的祖墓里,用他的尸骨陪我一辈子。”她说着,娇俏可爱地托起了下巴,“云翻哥哥,我知道若不是蓝子桥,你根本不会愿意再同我见面,这样可不好,我哥哥都把祖传的藏宝图给你了啊,你怎么能辜负他?”
墨云翻躺在地上,想要抓紧身边的草,却根本聚集不起半分力气。
金莲裳用看猎物的目光看着他,手腕上的银铃轻轻响了下,几个黑色身影从茂密的树林里闪现出来,而他们的怀里,则是一袭白衣。
“你……”
墨云翻看着那抹白色,心头烦躁欲裂,仿佛所有的血液仿佛同时被毒蛊吸了去。
“你的毒蛊又发作了……”金莲裳看在眼里,偏头而笑,眼神有点悲伤,“我知道你想要蓝子桥,也知道你想要白羽摘,你是真心喜欢他们。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顺着地图来我们的国度吧,我会关闭墓里所有的机关,在那儿等着你的。等着你,我的云翻哥哥。”
说着,手一挥,无数白鹭震动起翅膀,铺天盖地的羽毛纷纷落下,将天地染成一片白色。墨云翻一怔,挣扎地动了一动,待要起身却根本不能动弹半分。而当那雪片似的羽毛落尽时,地上再无一人。
金莲裳、黄轻寒、白羽摘,谁都没有。
墨云翻昂起头,狠狠地捶了地面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