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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傀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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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说到小狐狸和玉揭裘见着傀儡,又按名册寻人无果。末了回了客栈,小狐狸好不容易说服玉揭裘还她妖丹,她这妖丹却不争气,居然被修仙者的气血吸引,不出来了。
小狐狸崩溃了——难道她要和这小王八犊子永远捆绑在一起,一辈子和他接吻吗?!
乍一听也不错,但她才不是这种好色之徒!
玉揭裘也崩溃了——她刚刚那狐狐拳把他挠伤了,动弹幅度大点就隐隐作痛。
他说:“没事的,只要有外力相助就能出来。等这边速战速决,进宫去找江师姐帮忙就行了。”
“你没骗我吧?”小狐狸确认。
“嗯,”玉揭裘勉为其难地挽回信誉,“你先撑些时日。我们尽快把傀儡一事操办完。”
一人一狐总算在相互帮助上正儿八经达成共识。
不过,小狐狸还是不高兴。
自打碰上玉揭裘,就没有一件好事!
阿娘交待她的话,两条霉头都触了。在外头风餐露宿,她倒也习惯了,可偏偏玉揭裘算盘打得极精,不像臭老道,倒像个账房先生。每一文钱都斤斤计较,能挤一间房,绝不开两间。吃饭还管这管那,不让她吃老鼠。
小狐狸越想越寒碜,闷闷不乐。
玉揭裘蓦地坐近,把她吓了一跳。她才要说“你干嘛”,他就拿出了麦芽糖。
“你一路上都藏着糖的吗?有糖不分给我吃!”小狐狸嗷嗷叫,但还是立刻接过来,拆开包装,把糖塞进嘴里。
“抱歉。”玉揭裘说。
她想瞪他,却见他在她座椅旁蹲下,抬起头来。他那副皮囊本就生得好,此时俯下身,为的是与她对上视线。见她看他,便又说:“对不起。”
小狐狸知道,不争气的不只是她的妖丹。
为了不让自己立刻原谅他,她用力低下头,尽可能用凶狠的眼神刺穿他:“不行!”
他仍然望着她,好像任由她扎眼刀子上来。
该死的玉揭裘。
小狐狸想,众多妖物都知道鼎湖玉揭裘可怕,可是,她恐怕是唯一知道他另一类可怕之处的。
她说:“你睡地上吧。我想睡床。”
他答应了,但在那之前,玉揭裘说:“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小狐狸爱热闹,也喜欢图新鲜。她还没不识好歹到时不时提要求,所以从未说过。但显而易见,玉揭裘知道,因此才带她来的。
他带她去洗民汤。
所谓民汤,也就是与公职者洗的“官汤”相对的老百姓浴池。小狐狸没逛过街,自然也没洗过澡堂子。要知道,若非大户人家,洗澡可麻烦了。她又不像玉揭裘动辄能掐这个那个诀。
在门口,玉揭裘在小狐狸掌心放了几枚铜钱,叫她自己去女汤。
小狐狸掂量掂量手,抬头惊讶地问:“是不是多给了点?”
“里头有擦澡、梳头的,你尽可花钱。”玉揭裘说。
凉爽的天气里,洗个热水澡,出来时便觉得浑身舒爽。小狐狸的烦恼散去不少,出来时在门口等玉揭裘,甚至轻轻哼起歌。
他们一起回去,枝桠上的花繁茂,压垂了树木,以至于树叶像乌云似的覆下来。恰好有花掉落,小狐狸便伸出手去接,拿到后别在头发间,笑得很开心。
他随口一说:“狐狸喜欢花,这个传闻倒是真的。”
“也不是所有狐狸都一样。怎么,有谁同你说过狐狸喜欢花吗?”小狐狸问。
他没作答,只是往前走。她现今心情好了,蹦蹦跳跳,捏着袖子去问他:“我戴花是不是很好看?”
玉揭裘回过头,少女戴着花朝他笑,那笑容陌生却绮丽。
他打量她一阵,先颔首,再微笑,回答说:“很好看。”
小狐狸没想到他真的会赞扬。
手里握着的袖子慢慢向上,遮住眼睛以下的脸。
然而他又说下去:“不曾想,师姐戴花竟这样好看。”
好像倏然被针刺了一下,小狐狸吃了一惊,在心里暗暗怪自己。她是怎么了?脑子被糖糊了吗?他夸的当然是江兮缈了。
她暗暗告诉自己,吸取教训,往后不要再问了。
可是,他说“好看”时她真的很高兴。
高兴得令她失落。
隔日是名单上难度系数最低那个,柳大刚是当地的县尉,两三下就找到了。到了府上,还没见着本人,先被一通小厮团团围住,说要搜了身才让进。
一个管家更是出来赔笑脸:“贵客莫怪,我们大人是个谨慎人。”
何稼川连身上的桃木剑都被搜走了。
瑞生乖乖照办。
小狐狸是女子,又不是谁都能拿捏的性格,嗤着鼻子:“动手动脚的干嘛呢!”一下唬得几个小厮也不好说什么,略做检查了事。
玉揭裘没交出剑,单是一挥手,便令那剑飞到了假山石上。
众人齐刷刷去看这御剑的仙技,他便悄无声息勾出袖口的短刀。小狐狸默不作声伸出手,握住他肩臂,任他把那短刀滑进她袖口。
终于进了门。
柳大刚坐在东道主的位置,面前是一副精致且价格不菲的茶具。
他娴熟地烹茶,一举一动都带着霸气,让人有些生畏。小狐狸回头去看瑞生,瑞生却一声不吭,表明傀儡不是他。
既然如此,就该走了。
但才来,不坐坐似乎也失礼。
在他询问他们来意之前,玉揭裘出乎意料先笑道:“这梅子青难得。”
“小兄弟懂行?”柳大刚顿时来了兴趣。
“年幼时家中有长辈考究,见识过一些罢了。”玉揭裘回答。
“原是如此。这套茶具还是我特意寻人置办来的。”四只茶杯,柳大刚边说边将温过的茶杯装满,分给诸位,自己也品尝起来,“敢问诸位,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何稼川正嘟囔着烫嘴。
小狐狸则一动不动,嘴角上扬,敛着目光紧盯茶杯。
玉揭裘只说了四个字:“狐狸,砍他。”
话音刚落,小狐狸已从令如流,想也不想就抽出玉揭裘的短刀劈去。
柳大刚来不及闪躲。
短刀从天而降,直直切断他右手四根手指。
何稼川吓得大叫,瑞生呆呆地坐在原地。玉揭裘云淡风轻,小狐狸面带笑容。
被切断手指的人却也没叫。
柳大刚没流血,也没觉得痛。
他混进人当中活了二十余年,出生时便是十来岁,加起来统共也有四十岁。皮相由被施加的术法催促着改变。他和人似乎没什么区别。
但,区别又很大。
玉揭裘站起身来,伸出手,外头假山上的剑便回到手中。
小狐狸直勾勾看向瑞生,先笑才说:“这傀儡没一句话可信。说什么没见过,柳大刚分明知道你是傀儡,倒茶都避过你。省得在你身上浪费好茶。”
何稼川还忍不住大叫,为这潜伏在身边的危险分子:“那你也不能说砍就砍啊!你就不怕误伤了大活人,被抓去衙门吗?”
玉揭裘走出门外,低头浏览名册,笑着吐出骇人听闻的人生规划:“那就只好一同做逃犯了。”
柳府的人赶来时,何稼川正手足无措。小狐狸拿刀挟持着柳大刚,玉揭裘则用剑直指瑞生的咽喉。
他说:“回答我,这名册上的可都是傀儡?”
这回反而轮到瑞生困惑:“你怎么知道?”
“斑窦人起名极重斯文,可眼下这名册上居然全是些粗鄙名姓。”玉揭裘只讶异于混进人中间的死物居然如此之多。
傀儡师耗费心血,制成傀儡,施以术法,让他们流进人间。
何稼川长叹一口气:“你说你们,混在人中间这么久,最后非得突然而然跑回去见他一面。被抓到不就前功尽弃了吗?到底为的什么呢?”
柳大刚是突然开口的。
“我们……”他说,“只是想去见父亲最后一面而已。”
他已经不用再伪装人的表情,因而没有露出任何表情,反倒豁然笑了。
这不起眼的术或许是世间最了不得的东西。
把假的变成真的,让死的变成活的。
为偶人注入感情。
柳大刚笑着,好像也疲倦了。他说:“父亲赐予了我们生命,也教导过我们,走出家门后,便再也不要回去,平白惹人怀疑。
“可是,是父亲创造了我们,父亲要死了。假若是你们人类,能不去为父亲送终吗?”
柳大刚抬起头。
虚假的人用藏着笑与泪的目光看向他们。
一时之间,竟然难以辨别哪边才是真正的人。
之后的事宜便全权交给何稼川,何稼川十分感动,两眼含泪:“此去一别,便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我们也有缘,可否让我送件礼物给二位?”
玉揭裘是不收礼物的,小狐狸却很好奇。
她说:“是什么?”
要是是热腾腾的年糕就好了。
只见何稼川掏出了自己的诗文集子:“这是小生的拙作《采茶女之情深怨起》——”
然后被小狐狸退了回去:“不要!”
小狐狸的盘算是先进宫,请江兮缈替玉揭裘把妖丹拿出来,然后她立刻闪人。
她才不管约定不约定的呢。
动情是大忌,可话说回来,动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教过她,她也不懂那是什么感觉。
小狐狸又叫玉揭裘带她去洗了一次民汤,身上舒服了,想到马上要重获自由,回去时神清气爽。
路过一处湖泊,她没忍住去吹风。风拂过面颊,又闻到一阵芳香,原来是夜里开着的夜来香。
小狐狸兴高采烈地奔去。岸边拨弄蒿的渔夫提醒她,夜来香闻着头晕,可要离远些。她笑嘻嘻地答应了,却还是摘了几朵,放进衣袖里,让自己变得香香的。
她环顾四周。
玉揭裘坐在岸边,脸上没有笑脸,没来由看着吓人。
她走过去问:“怎么了?”
他没有在看她,而是看湖面破碎的月亮。玉揭裘说:“傀儡师死前见了自己做的傀儡一面,傀儡们也前去与他道别。”
“嗯,”小狐狸点点头,对他说这话的用意不明所以,“因为要死了啊。”
夜里的湖面很安静,星星也在薄云中微茫。水天一色,都是绛紫与群青的会和。
玉揭裘忽然开口:“我生父是个三妻四妾的人。”
小狐狸望着他,背后是美不胜收的夜色湖景。
可她还是只看着他。
“他出身高贵,便瞧不起出身低贱的人。我母亲是奴籍,可我父亲偏只在她这得了我这么一个儿子。”
“那不是好事吗?”小狐狸问。
越是家大业大,争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不好。”他却说,“我一降生,我母亲便被杀了。我父亲下令,等有其他儿子出生,便立即处死我。我才几岁,不明白死的意思,去问服侍我的人。他们不想吓到我,于是骗我,死了就是从头再来,只是不会记得上一次。”
小狐狸想,他不明白死的含义。
她不知道要如何解释给他听。
死可能是伤害和痛苦,也可能是圆满。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死过,却觉得不懂死的人有点可怜。
小狐狸很慢地伸出手,指尖碰到他肩膀,缓缓将手掌也搭上去。她绕过他的后颈,不知不觉抱住他的头,让他的脸能靠在自己身前。
玉揭裘纹丝不动,不附和,却也没有抵抗。他说:“你的手很冷。”
她笑了,仰起头数星星:“还不是为了安慰你。”
她感觉到他侧过脸,玉揭裘靠着她。就连活着的温暖都那样久违。他骄傲得太久,不觉得自己落落难合,也不愿承认自己弱小。
他说:“要是你是师姐就好了。”
倘若在身边的人是江兮缈就好了。
小狐狸认为心动捉摸不透,至今她仍未清楚,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洪水猛兽,又会如何左右她。但在心动之前,她率先理解了另一种感觉。
心被什么攥住了似的,不是疼,只是被扼住了,单纯被挤压了。刹那间,吐息变得有点困难。
而这不上不下的心境正是某种确凿的证明。
她是凭借痛苦确定自己喜欢玉揭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