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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雨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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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大风批麻了的沉云终于扯出了乱絮,裂露出大口子,多得像积注了万年的雨,咆哮着,涌动着,终于寻到了发泄的出口,灌注下来。
已经朽坏了的檐柱逃不掉,无望地在将坍的破宫中任雨将他浸得透湿,湿到发沉,沉得他连自己的重量都要负担不了,虚弱在要彻底轰然倒掉的临际点。
釜里燃着火,柴草原本燥得很,又太轻浮,火一卷就没了,要守着往里面,时刻投下更多的材料,才能维持些许的亮,但雨天押送而至的潮气太过泛滥,水意泡着一切,包括柴草。
萧疏磕着火折子,零星溅出的几点星子纵出消散,落在釜中,将草灼出黑烟,溶在这漆黑一片里。
稻草铺翻动着干枯似纸的人形,一阵激烈地呛咳,咳到董美人剧烈地抖动起来,声音与她孱弱的生机太不相衬。
萧疏把火折子整个埋到釜底草下,抱到怀里,屋里漏雨,他把夹衣扯在头上,用衣裳和身躯作护佑,给釜中微火一线生机。
慢慢地,釜底微暖,火光渐盛,萧疏小心翼翼捧着釜放在阿娘身边,又将她身上旧得发脆的裘衣往上拢,冀望她冰冷的手能有些回暖。
胡淑媛没能力从暴室里弄来对症的药,她将自己屋内的东西都搜刮一遍,送来了一些陈梨和石蜜,煮了能润肺,被萧疏珍而重之地放在董美人身侧。
石蜜冰莹莹的,敲碎了,和梨同煮水,若能喂进去一盏,董美人就能少咳一点。
除了胡淑媛,所有人都默契地离萧疏住的这间宫室远远的,也没人敢敲门再叫萧疏洗衣裳。
谁都不想再看见萧疏那张脸,那日他从外面踉跄回来,脸颊肿胀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眼眶乌紫,偏眼珠子还是那么黑,不含任何感情,往人身上睃时,就像铁篦施酷刑,生生从人骨上刮掉肉。
掖庭令原还想让人将董美人往乐事署送,谁敢应承?反过来劝他:“令丞没看那小子的模样,敢是从幽都里头闯回来的,便是自己回不来了,也得拖着人往下去。到底是国姓,难道真能跟那不听话的一样,直接仗死了么?宗正遣人来问,怎么说?这竟也不像痨症,不如再等,等过几日...”
等过几日,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董美人咽气!到时候,直接就拖往城外福清寺旁边的乱葬岗了,都不用往乐事署倒两回事。
掖庭令想想,也是这么个理。
于是一众人都有了耐心,耐心远离随时有可能发狂的萧疏,耐心等董美人死掉。
“阿娘,”萧疏坐在暗夜沤湿发出腐味的稻草堆中,小心将董美人抬起,她如今太轻了,轻到萧疏可以毫不费力地让她斜倚在肩头:“阿娘,你张张嘴,再喝一口。”
董美人的头半耷拉下来,没有丝毫动作。
萧疏瞬间慌乱,他下意识地抬手放在董美人鼻尖,过了半晌,才能觉出她一道呼气,极细微,但仍有。
萧疏松懈下来,他小心把阿娘放下,把她头下的枕垫重又整理一遍,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点。
“阿娘,你会活下去的。”
“他们都在等你死,你不会死,你会活得好好的。”
萧疏跌进光怪陆离的梦里,通华殿的宝镜,董美人如枝头春露般鲜妍的面孔,稚嫩的自己,再一转,是淋漓不尽的雨,无边的暗色。
他身上负着一座山,压得全身痛极了,他喘出一口气,胸口像针砭刀刺。
“阿娘,我走不动了。”他喊。
没有人应。
擂鼓的声音渐次响起,本该是粗暴的,但响得太有韵律,以致于更像是一场相问。
萧疏惶惑回头,山太沉,让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艰难。
声音越来越响,以致于震得地面都惊颤起来,石子、沙尘、雨点、大山都被撼动起来,整个大地开始崩塌。
不堪重负的世界像被一只巨手迅速抽离,暗色没去,一点微弱的火光跳跃在釜中。
是场梦,但又好像不是。
雨下得越发大了,从破裂的房顶直漏下来,雨声汇成浩大的声响,让这属于夜的世界充满了狂暴的杂音,整间破庐如泡在水中,寒气循着泥地自骨头缝里扎入,让他不由抖起来。
在磅礴的雨声中,他辨认出了一个有节奏的敲击声。
咚,咚,咚。
咚、咚、咚。
见里面人没有应声,敲击声稍微大了点,但仍不见急躁,同样的节奏,丝毫不乱。
萧疏跪地膝行下了柴草铺,趿拉着木屐,一手顺手提起一根青皮竹棒,不粗,但足够提供一些安全感。
萧疏抹一把满头满脸的雨水,让视线更清晰,手放在门闩末,悄然站里在门前,些微的火光,将他瘦伶伶的影子映照成高大的虚像,隔着门缝,他静静往外看。
外头雨汽弥漫,发黑的屋檐几乎倒挂着一条河,隔着那道河,一个身影静静而立。
这人的头上扎着巨大的兜笠,遮去面容,身上的雨蓑也极阔大,边缘处未被收拢的竹条炸开,张成雨中的巨影。
这个时候,能来寻他和阿娘的人,除了萧满萧炎,便是掖庭中的人。
萧满两兄弟是不会这样徐徐敲门,等待他来开的。
萧疏放缓了呼吸,而后骤然拉开门,执起竹竿便向外袭去。
来人猝不及防之下,只来得及向侧边错开一步,竹竿猛击中他左臂,一声闷哼。
这声音他只听得过三次,熟悉又陌生。
来人扣住他手臂,将蓑笠宽檐略掀开,露出面容。
“殿下,里面说话。”
徐雁行声音仍是清淡的,不见怨怼。
萧疏愣愣任她将自己拉回,掩好门,这才解开系带,脱去蓑笠,问道:“殿下,董娘娘怎么样?”
萧疏脑中仍是浑的,他只是看着徐雁行,脑中思绪和乱打的雨声糊涂成一片。
徐雁行脱去雨蓑,只剩里面的常服,雨水顺着她眉眼流下来,发髻尽湿,一缕缕贴着鬓边,青色的袍服上脏污得不成样子,边缘处滴答滴答拖着泥水。
但怀中的包袱却被她护得极好,羊皮的,渗不透雨,徐雁行从里头拿了干巾帕擦去包袱外头的雨珠,然后才整个把包袱抖开,铺到董美人身边。
徐雁行微微向萧疏倾身谢罪:“请殿下恕奴冒犯,里面的药沾不得水气,不然会影响效用。奴是内监,按宫规可伺候妃嫔用膳安寝。”
她是在为自己离董美人太近而请罪,只因在这间破室内,唯有董美人所处的地方才干松。
这样的礼节为六岁之前的萧疏所熟悉,却又是如今的萧疏最为陌生的。徐雁行拜下的那一刻,他慌乱后退,极力侧开来躲避这一礼,又被徐雁行随后的话攫去心神。
“药?中使,你有药?”
萧疏大步冲过来,他大睁着眼睛,火釜映着他因狂喜而难抑止的情态,眼前这零零碎碎许多东西,他下意识想去拿,伸出手又缩回,仿佛滴上一滴汗就能让这药如徐雁行所说般失效似的。
徐雁行将手擦得干松,才端起火盆去探看董美人的脸色,掀开她眼皮看瞳孔,又告罪,去看舌苔,把脉凝神数息,放开手,问萧疏董美人这几日症候。
萧疏目光紧紧追着她,问出的话干裂难成句:“中...中使,我阿娘...可...有救。”
因为太过恐惧,话吐到最后,只有气音,难以听闻。
半晌,徐雁行沉吟着,萧疏盯住她每一个动作,生怕会有一点摇头的迹象。
徐雁行屈膝坐直身子,直到站起,才放下刚刚一直拉起的湿污袖角,她身量比萧疏稍高,但说话时头微低,眼向下垂,便没有半点压迫,甚至到此时,萧疏才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内监惯有的烙印。
她声音缓缓流过,诚恳而又妥帖:“殿下,奴只是粗通医理,往常也只用来应付我们这等奴子宫婢,董娘娘这病,因由复杂,是凤体本就亏空,常年过度劳累,有失保养,又曾逢大变,劳心伤神,这次用药多有相冲,药性激荡之下反伤了根本。不瞒陛下,这几样药,是我打听了董娘娘病症后,去尚药署请医官拟的,但要请医官来此,非奴力所及。现在奴观娘娘情状,怕是比打听来的还要重。奴只能斟酌用药,但效用如何,不敢作保,若是无力回天,奴...”
萧疏截断她的话,他说得很快:“徐中使,我在这,不是什么殿下,也不是什么郡王,这些名字,已经离我很远了。我求过很多人,但没有人能帮我,从阿娘出事到现在,除了跪下求天求地,求不知道名字的神仙开恩,并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也想过再拼一回命,但不知道要往哪里拼,才能换来阿娘多一点生机。”
他低头凝望着董美人:“我一直跟阿娘说,你不要死,你不会死,但我知道——”
他抬头看向徐雁行:“如果今天,没有中使来这里,我阿娘连熬下去的机会都不会有。”
“中使,不管阿娘会如何,只到此时,我萧疏已欠了你几世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