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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得偿所愿终虚所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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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门前,苏榭上前扣了扣门:“阿阮,你醒着么,有人来看你了。”
自从那天将满身满心俱狼狈的温阮从梨园那棵树下捞回来以后,他也病了一场。
病好以后,跟宫孙若衍如出一辙,整天将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不睡,就这么对着帷幔发呆,没个人形。
既劝不动,大家便也就随他去了。
温清禾和苏榭不是没有派人下山找过剑悦心,可找遍了整座城也未曾找到,没人知道她去了何处。
温阮想当然地以为是剑悦心回来了,当即翻身下床,赤着脚前去开了门。
可门外却没有他想见的人。
眼见他脸上神色由惊喜转为黯然,苏榭兀自在心里叹气。
即墨弘上前,恭恭敬敬地叫道:“二皇子。”
温阮不明就理,问温清禾:“师父,他是谁?为什么叫我二皇子?”
温清禾道:“阿阮,此事……恐怕还得听这位即墨前辈细细道来。”
进屋坐定后,即墨弘看向温清禾,后者点点头,他便开始求证。
“你叫温阮?”
温阮疑惑地看着他,道:“是。”
即墨弘眼神移到他颈间,又问:“你身上,是不是带着一枚黑玉?”
温阮神情微变,问:“你怎么知道?”
即墨弘拿出一张图纸来,上面画着一个圆形物什,一分为二,形似太极八卦。
他道:“你看看这图案,与你所佩黑玉是否一致?”
温阮取下胸前坠着的黑玉,接过图纸仔细辨认。
手中黑玉形状,与图纸所画并无二致,不过却只是一半。
看到那一半黑玉,即墨弘立即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道:“这是当年你的父亲,西月国主龙君烈,托一位游历到西月的得道高人所制。黑玉本就一分为二,一半在你这里,另一半,在你的兄长身上。”
“兄长,父亲……”
温阮诧异大过惊喜:“你的意思是说,我的父亲是西月国主,我还有个哥哥?”
“是。”
温阮心乱如麻。从小到大,他听了无数次大家议论他不是中原人,他便也逐渐认定了自己有胡人血统。但他以为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孩,却没曾想竟然是皇子。
这段时间,他本已将回西域寻亲这件事抛到脑后,眼下对方却找上门来了。
此事突如其来,信息量太大。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只能向师父投去求助的目光。
温清禾道:“阿阮,你父亲病了,他们是来接你回家的。”
“回家……”,温阮喃喃重复着,心里忽然充满了愤懑和不解:“现在知道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他在做什么?现在他病了,要死了,想见我了,我就得回去见他?”
即墨弘耐心解释:“此事不能怪你父亲,当年,西月皇室生变,你父亲遭到反贼追杀,便将你大哥托付给了心腹照看,而你当时年幼,离不开他,他便带着你逃到了中原。”
当年,龙君烈初登皇位,根基不稳,朝中生变,叛贼谋反,挟持了皇后,要逼他退位。救妻心切,龙君烈只得以“退位让贤”的名义将皇位拱手让出。
谁知那反贼却并未信守承诺,反倒杀了皇后。为了斩草除根,还派人追杀龙君烈和两名皇子。被逼到绝境,龙君烈只得将大儿子龙敬麒托付给了心腹尉迟将军家照看,带着小儿子龙敬麟逃到了中原。
彼时龙敬麟不过一岁有余,正是蹒跚学步之时。带着小儿子逃到江扬城外时,正值夏日,烈日炎炎,龙敬麟饿得哇哇大哭,龙君烈便带着他向城门外赶着羊群路过的农户讨羊奶喝。他将龙敬麟放到地上,拿了水壶去接羊奶,等他接完回身一看,龙敬麟已经不知所终。
当时正是晌午,城门进进出出,人来人往,哪里还找得到人。后来,龙君烈又进城去找了几日,所寻无果,不多时心腹传来消息叫他回去平反。
回到西月后,龙君烈忙着密会旧臣,夺回皇位,重整朝纲。找回龙敬麟这件事,便被他暂时搁置到一旁。
经过两年的蛰伏和韬光养晦,龙君烈发兵夺回皇位,接回了大儿子龙敬麒。可这么多年他前前后后派了几拨人将整个江扬甚至整个中原都找遍了,也没有找到龙敬麟。
多年来即墨弘也嘱托幻影宫帮忙找寻,皆是无果。
此次若不是凌玄昭几人下山撞见宫孙若衍,温阮这个西月二皇子,怕是要流落他乡一生一世了。
听他道明缘由,温阮也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何想法。听闻母亲身死,想到父亲如今孤身一人,又正是病重,只盼临终前见自己一面。他心里,终归是不忍的。
可再想到不知所终的剑悦心,想到师父,苏叔和师兄师姐们,他又万分不舍。
两相为难,只得再次看向温清禾。
温清禾温声道:“阿阮,你长大了,这些事情,该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苏榭也道:“小十三,既然你先前你一心想去西域寻亲,眼下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还愿的时候到了,你就不要再拖拖拉拉的了,痛痛快快跟人回去。我跟你师父都知道你挂念什么,悦儿,我们会继续找,若是找到她,一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大师兄,我们也会好好照看。你放心,我跟你师父,自然也会照顾好自己,你安心去吧。若是有心,日后抽空回来看看我们就好。”
温阮跪在二人面前,眼含热泪:“师父,苏叔,你们这就要赶我走了么?”
他终究只有十七岁,苏温二人自是不舍,可既然人家都寻上了门,岂有再阻拦血亲相认的道理。
温清禾摸了摸他的头:“傻孩子,师父和苏叔怎么舍得赶你走?只是,你父亲病重,你身为二皇子,自然有你的责任和担当。回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
苏榭也安慰他:“就是啊小十三,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撒起娇来了呢。你没听这位前辈说么,你父亲病了,眼下正是需要你的时候,回去吧,听你师父的话。”
沉默许久,温阮抹了把眼泪,端正跪好,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师父,苏叔,十多年来的养育和教导之恩无以为报。阿阮回西域了,你们一定要好生保重,日后我一定会时常回来探望。”
苏榭扶他起来后,温清禾问即墨弘:“打算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
顿了顿,他对温阮道:“阿阮,去跟师兄师姐们好好道个别吧。”
此一去,再见就难了。就算温阮说了会时常回来,可大家都清楚,他既贵为皇子,往后的人生,恐怕再也无法随心所欲,来去自如。
温阮正和大家一道往后院去,半路就撞上了找来的凌玄昭。
“大师兄!”
“大师兄,阿阮要走了……”
师弟师妹们七嘴八舌,有些人的声音里,染上了哭腔。
本来大家打算高高兴兴地送温阮走,方才商量着来找凌玄昭时,也都一致下了决心,阿七不在了,小十三也要走,大师兄心里肯定不好受,待会儿见到他,一定不能再哭哭啼啼惹他难过。
可大师兄毕竟是大师兄,从小大家就把他当做大哥来依赖,不管受了什么委屈,或是有任何烦心之事,都要找他倾吐哭诉。
现下见到他,方才信誓旦旦说好的话便又被抛之脑后,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
纵使再不舍,凌玄昭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若连他都唯唯诺诺,大家的眼泪恐怕就更收不住了。
念及此处,他笑吟吟地握住温阮的手。
他还未开口,温阮就十分低落地道:“大师兄,我要走了……”
凌玄昭轻轻拍拍他的手背:“这是好事啊,阿阮,你不是一直想找回你的家人么。”
众人疑惑,凌玄昭明明一直在后院,又是如何得知温阮要去何处?
温阮不解,便问:“大师兄,你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域?”
“……宫孙若衍告诉我的。”
难怪方才没看见他。心下担心,温阮反手握住凌玄昭胳膊,疾声道:“大师兄,他来找你干嘛,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除了他,大家都沉默无话。毕竟那天绮梦的一番胡言乱语,人人都听到了。宫孙若衍为何来找凌玄昭,不用想也知道。
凌玄昭笑得安心:“没什么,他就是来看看。”
恐他再问,凌玄昭又道:“阿阮,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要与你的家人团聚了。”
温阮低声嗫嚅:“可是……大师兄,我舍不得你们,舍不得梨园。”
凌玄昭摸摸他的头:“没关系的,还可以再回来嘛,你若是没有时间,师兄师姐们就去看你。”
想起什么,温阮道:“大师兄,还有一件事……”
“我知道”,凌玄昭道:“你担心悦儿,对不对?你安心去,一有她的消息,我一定马上写信告诉你。”
除了剑悦心,还有一件事也是他放心不下的。
看着凌玄昭脸上白绢,温阮鼓起勇气问:“大师兄,你的眼睛怎么办?师父他们找到医治的法子了吗?”
凌玄昭微微一笑,道:“有这么多师兄师姐照顾,还有师父和苏叔在,你不用担心我。倒是你,去了陌生的地方,行事须得谨慎些。皇室不比山野,以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遇事多些考量,切勿冲动误事。”
“大师兄……”
温阮喉头一哽,抱着凌玄昭抹眼泪。
众人依依不舍话别后,温阮回房简单收拾了些行李。他想带些与剑悦心有关的东西,可扫视屋内,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拿来怀念的。
转念一想,放在心里,不就是最好的怀念么。
天色已晚,众人将温阮一行送出门外,苏榭差人装了满满一盒他爱吃的甜梨酥,还有些梨干和秋梨膏。温阮一一接过仔细收好,这一路,他就只能靠着这些东西缓解思念之情了。
宫孙若衍目不转睛地盯着凌玄昭,早先他说要天天来纠缠,可心里却知晓,这不过是一时赌气口不择言罢了。此番回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
或许是宫孙若衍自上山之后就太过反常,也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即墨弘走近凌玄昭,问他:“你就是凌少侠?”
凌玄昭点点头,略一颔首:“即墨前辈,在下凌玄昭。”
来的路上,宫孙若衍跟他说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也同他说了凌玄昭此人,甚至将自己对凌玄昭那种特殊的情愫和担心,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即墨弘。
虽然只在四岁和十岁时见过即墨弘,可对于舅舅,宫孙若衍始终有一种亲近和信任感。
从小到大,就算不常见面,二人也时常书信来往。宫孙若衍什么事都会跟舅舅说,即墨弘也并不把他当成是小孩,只知溺爱和敷衍。也许是对亡姐有愧,宫孙若衍的任何事情,他都会认真对待。
以往,在宫孙若衍心中,父亲排第一,舅舅排第二。
现在,除了凌玄昭,他可以信赖的,便只有即墨弘和徐忆景了。
即墨弘看着凌玄昭脸上白绢,迟疑道:“凌少侠,你的眼睛……”
凌玄昭知道他想说什么,立马回道:“无碍,即墨前辈有心了。”
既然他不愿意提及此事,即墨弘只得问温清禾:“温掌门,凌少侠这眼睛,可有找到医治的法子?”
“还未”,温清禾摇摇头,神色怅然。
思量片刻,即墨弘缓缓开口:“凌少侠,既然这里治不了,不如跟我们去西月,西月奇珍异草众多,一定可以医好你的眼睛。”
这话与宫孙若衍所言如出一致,凌玄昭自是不肯的。他宁愿一直瞎着,也不想再跟宫孙若衍沾上半分关系。
于是道:“多谢即墨前辈,就不劳您费心了,中原医者遍地,总会找到能医之人,若是找不到,纵是一直瞎着又何妨,只要心中清明,真假善恶自能分辨。”
这话说得颇有深意,一众弟子纷纷冷眼盯着宫孙若衍。
后者哑然无声,泄了气般,眼中神色黯了又黯。
温阮却将他的话听了进去,满眼迫切地看向凌玄昭,正要开口劝说,苏榭默默冲他摇了摇头,他便又将话憋了回去。
既然凌玄昭自己都不肯,旁人如何劝说也没有用。
与众人一一惜别后,即墨弘便带着温阮下山了。
终归难舍,穿过满园梨树时,温阮顺手折了枝梨枝揣在怀里。
从此刻起,身后梨园与同袍,便只能在梦中相见。
宫孙若衍跟在最后,频频回头看向那抹白色身影,心中默默念道:
“阿昭,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