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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01

      成功抢来敢死队任务的那一天晚上,程舍得回到家,站在客厅中央,仔仔细细环视了自己的房子一遍。

      多少年了。他都三十七岁了。这里还保持着有两个人生活般的痕迹,门口永远摆着两双拖鞋,沙发的两端分别有看书灯,家具习惯了,换不掉了,统统是能容纳两个人衣物的大衣柜、容纳两个人书籍的玻璃书柜等等。当初游自由要用烤箱,程舍得自己从来不用这玩意,烤箱直至今夜还在他们的厨房里;鞋柜里还留有游自由的几双鞋子,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天天见;有一组床上四件套是游自由喜欢的图案,质量也好,很耐用,到现在程舍得也换洗着用,每回坐在床上,掌心轻轻抚摸着那些蓝色小鱼花纹,就能回想起过去游自由笑着说:“我当然喜欢,你不觉得我的名字就像条鱼吗?”的表情。

      更不要说相册、合影和这个人的录影。

      真好,程舍得陡然发现,自己记得这么多。

      他脚步一点一点地转,转到客厅尽头通往卧室的一面照片墙上,那里有一张“结婚照”,其实,只是游自由的舞台照。那年那天演唱会表演需要,于是游自由穿上了件比较中性的带纱礼服,赶上他难得有空去现场观赏整场游自由的演唱会,既不大好意思又理直气壮地特地穿了身正装,黑色西服。

      没想到,演唱会中途,握手环节,游自由忽然坚持拉他上台,握着他的一只手举高,笑眯眯地向全场宣布:“我的朋友,程先生,是位上尉哦!”搞得二十四岁的程舍得有点脸红,眼角瞥着游自由为舞台效果而化的妆、穿的鱼尾形状的礼服、礼服上面晶莹闪耀的一粒粒鳞片形小装饰物,心跳扑通扑通。更要命的是,下了舞台,在后台,游自由一边靠在椅子里卸妆小歇,一边故意问他:“咦,你看我们俩刚才被拍的这张照片像不像婚纱照?”

      那时程舍得被他挑逗得没办法了,原本彬彬有礼地说:“还好。”见游自由听了立即眉头一皱,眼神失望,只好连忙改口:“挺像的。能发给我一份吗?”

      游自由便又笑了,说:“好啊,我会给你发很多我的照片,免得有一天你还想回忆回忆我,又忘了我长什么样子;不过,你也给我发发你的照片吧,免得有一天万一你牺牲了,我忘了你。”

      战争时代,他说这话不是危言耸听。程舍得心一软,马上答应道:“好。”

      其实他们已经相识很多年了,那场演唱会之所以还有着那样热切到舞台牵手与客气克制到语气彬彬有礼的矛盾,是因为聚的次数多,散的次数和年头也多。

      最早程舍得看见游自由,是在大学时候,游自由读的学校与他同城市,某一天忽然来他的学校找一个朋友。认识的方式很自然而然,游自由朋友共程舍得同队打篮球,当天校内两支队伍有一场友谊赛,游自由约了朋友晚上吃饭,到早了,便懒洋洋地倚在看台椅子上观赛,替朋友队伍喊加油。

      程舍得印象深刻,比赛的中场休息阶段,他虽然没有挑剔不满的意思,却很纳闷地擦着汗问了队友一句:“你朋友啊?怎么有人一直喊加油,明明想喊,声音还这么小的?”

      游自由的朋友随口告诉他:“噢,他艺校的,以后要做歌手,习惯了养嗓子,已经加油加得很热情了。”

      十九岁,无忧无虑的年纪,程舍得的性格还没有那么克制。赛后还没等游自由蹦下看台,程舍得已经绞尽脑汁说服了队友带他一起去吃饭,至少帮他说两句话让游自由同意捎上他吃饭。结果闹乌龙了,当时游自由留一条鱼尾巴似的小辫子,扎在脑后,穿的尽管是男装长裤,看台离球场又有些距离,直到游自由走近一看,程舍得才发现他不是女孩子,眉眼瑰丽归眉眼瑰丽,很明显是个男人。

      ……木已成舟,程舍得一晃神,队友说了两句,游自由已爽快答应了:“好啊,一起吃,多交个朋友呗。”

      那一顿饭篮球队友喝酒喝高了,导致程舍得和游自由两个人不得不合伙把他送回宿舍去。程舍得力气大,后来见游自由渐渐扶不动了,干脆背起队友讲:“我管他,你放心。要不你给我当个啦啦队吧。”

      游自由闻言抬手指指头顶上浩瀚无际的夜空,先指了指两人正上方一颗孤星,又指指正对前方微低微黄的月亮,紧接着双手作鱼游状游来游去地比划了一下,笑问:“你要听我唱歌吗?听哪一个?”

      程舍得也笑了:“星星,月亮,鱼?还要靠元素猜歌名吗?”

      游自由竖起大拇指:“对,你好聪明。陪我玩嘛。”

      ……

      那天晚上短短一段路,很开心。

      随后就是当作交情忽远忽近,偶尔多人聚会一起哈哈大笑,偶尔见面只有兴趣打个招呼就各自忙去了的朋友相处。饶是如此,程舍得也渐渐心知不妙,什么暧昧的事都没做,可他心底的感觉越来越暧昧了。

      他想过追游自由,他不介意变弯。

      他很想追游自由。

      如果不是,他是个军人的话。

      各种越演越烈的平权在日渐影响世界,但尚还没能彻底改变世界,比如,军队里仕途上不成文地排斥同性恋,严重的可能引发频繁打架,乃至直接被迫退伍。大三那年,程舍得刚刚想明白自己的心情,刚刚确定自己绝对不是看脸一时玩玩而已,战争就开始了,他想,若没有国家,没有人保护这个国家,其他人也好,游自由也好,都未必活得下来,他的志愿是成为保护者中的一个,众志才能成城。

      何况反正游自由跟他也还不熟,他并没有先追求游自由两天、又犹犹豫豫甩手,区区一个朋友的朋友而已,游自由是不了解他心情,更不会伤心的。无法保证的事,不贸然开始最好,这样最好。从此以后,他们就没联络了。

      直到游自由有歌曲走红。

      二十三岁,一个夏晨,程舍得毫无防备地在公共场合听到了他的嗓音,虽然明知道他是歌手,虽然大脑实际捕捉到了声源的方向和材质,但本能里还是吓了一跳,无法不立即张望四周,搜索有没有不想看见的影子。

      也许是幸运,也许是不幸,也许是劫波,也许是奇迹。反正,在那一刻的他的心中,绝对是不幸的奇迹——意料不到,游自由仍然魔术师一样出现了。不是从音响里,不是音乐带来的想象,忽地一回头,就在他面对面。

      一瞬间程舍得怔了怔,胸口诞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似叹似爱的感情,还诞生了三分“是不是假如不回头找他,他就不会反而出现?”的错觉。

      “你怎么会在这里?”抱怔,程舍得问,“这么早。”

      这可是凌晨五点半的早市菜市场,谁知游自由略略摘低墨镜,笑道:“找你啊,大忙人。几年见不到你了,昨天听舒星他们说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有空,我赶紧来了。”说着又探头探脑凑近瞧了瞧程舍得手提袋里的青菜土豆,很高兴,胳膊一揽程舍得说:“请我吃饭吧!”

      程舍得本意不想答应。

      可他说:“我好饿,再买点肉好吗?好饿好饿。”

      02

      战争有间歇,不过,程舍得还是难得有假。他能和军队以外的人相处的时间有限,于是,获得的信息也有限。

      就比如说,后来他才知道“结婚照”演唱会那一天,原来是游自由的生日。这件事,几乎演唱会内外的每一名观众都知道,成千上万人知道,惟有他不知道。

      所以等待到下一次他有空、游自由也有空闲的日子时,他连忙去赔罪了,带了贵重用心的礼物,约游自由吃了晚饭,席间游自由又使出招牌笑眯眯的表情,却说:“我不需要礼物,你经常请我吃饭呀。你也不需要知道我的生日,我也没有陪你庆祝过你的生日。”

      他总是笑,语气总是潇洒随意,不清楚是不是聚光灯下掩饰情绪惯了,让人根本听不透不能确定他说的是真话假话。

      但退回礼物盒的动作是坚决的。

      程舍得送他的是一条钻石项链,再想想,他也的确不缺项链。

      只是,那天夜里下了雨,天气预报说会断断续续下一整宿,黑漆漆的雨水泼得天地冷冽,大街霓虹无助无用,游自由自称怕黑,更不喜欢被淋湿的感觉,抉择再三也架不住他可怜巴巴哀哀愁愁的眼神,程舍得只好提议说:“我家很近,就五分钟路程,要不今晚去我家避避。”

      一念之差。

      他的家那时不好看,不精致,甚至也不够舒适。一年到头回家住的时间太少,以至于除了必要家具,家里基本上什么也没有,没有几个电器,更没有AI,没有沙发。卧室徒有四壁,一张床,一道窗帘,灯,什么都没了,空荡荡的。

      但是那个晚上游自由很新奇,看来看去,忽然改口,做出了十足任性的要求,说:“我改变主意了,我要礼物,我要这个房子。”

      说着话游自由坐在床上,张开双臂在半空中画一个巨大的圈,仿佛圈住了整间卧室。多夸张的要求啊,程舍得不知道他是不是无论对谁都这样撒娇——很快知道了。

      由于程舍得闭了闭眼,难禁咬牙切齿地说:“好,送你,它是你的了。”游自由顿时非常满意,鱼跃似的一倾身就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程舍得静了一下。

      然后终于实在压抑不住冲动,伸手紧紧抱住对面双眼闪光的人,反客为主深吻了下去。

      他们俩冲动了一夜。程舍得输了,房子真的被游自由要走了,他的心也彻底被游自由要走了,虽说游自由一脸慷慨大方地批准他继续拥有这个房子的一半。

      后半夜,为保护游自由的嗓子,程舍得不能抽烟,也无眠,就枕着胳膊微笑听身边的人轻轻在夜色深处哼:“谁认得海誓山盟,只认得你送我一条皱纹……”声音清澈,旋飘如丝,苍白空旷的卧室中好像无端多出了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这是游自由做得高兴的证据,他也就更加高兴。

      高兴着高兴着,笑着笑着,游自由在枕头上侧侧头问:“你平时喜欢什么歌?除了我的。”

      家里连枕头也只有一个,两个男人只好头挨头亲密地挤在同一只小枕头上,发鬓间露水一样的细汗互相沾染,呼吸热度相传。这使得程舍得有点集中不了注意力,想了又想,迟迟说:“大海。”

      他原还想追加两句解释,其实这首歌,他喜欢的缘由一部分是出于自己的兴趣,另外一部分,则是真要怪游自由常常喜欢自比成鱼。海阔凭鱼跃,喜欢鱼,自然就会喜欢海。

      他想说,然而答案给得太慢,等久了,游自由不知不觉睡着了,歌名脱口,程舍得仔细一看,哑然失笑,都拿不准游自由究竟有没有来得及听见前面的歌名。后面未诉说的缘由,自然也就咽下喉咙了。

      不过,不久程舍得便意识到,原来他听到了。从那以后,每场大大小小的演唱会上、无论程舍得有没有机会到场,游自由一定会唱唱大海。这首歌,与他一贯甜甜蜜蜜的歌路不符合,但唱着唱着,他自己似乎也真心喜欢起这首歌来了,后来,走在路上、在家里、吃着蛋糕、翻着照片时不时也会顺口就哼出一句:“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程舍得还是很感激他。

      再度给他送了一份不算贵重亦用心的礼物。是一只手雕的小小机甲,仅仅指甲盖大一点,彩色涂料齐全,有模有样。这次游自由很开心,游自由敏锐地破译了什么,笑问他:“这不会是——”

      程舍得点头说:“是我驾驶的机甲。编号663。”他不敢说他私底下为自己那台机甲起名叫做小鱼。

      “663。”游自由重复了一遍,堪称笑盈眼眶,晃晃落在手中的小玩意,“我可以把它做成项链每天戴吗?”

      这当然可以,他这么喜欢,程舍得也很满意,受宠若惊。

      事实上那一夜绚烂过后,他们两人并没有正式在一起。虽然,房子还是归游自由了;虽然,随后每逢有空,游自由就开始作为房子的新主人理直气壮地向里面添置新家具;虽然,只要自身有空,程舍得也会陪他一整天一整天地跑家具城,共同商议选购……反正,他们谁也没有明确提起什么承诺。

      晨醒刷牙时,程舍得深深看了打呵欠的游自由一眼,游自由别过头去张望窗外太阳了,他心下就有了数。

      程舍得曾经问他:“你从前住在哪里?一直巡回演出,转来转去地住酒店吗?”

      游自由听了,背起手弯腰打量着新买的碗筷,头也不抬地说:“鱼当然住在海上。”

      程舍得说:“海上?”

      游自由说:“‘房子盖在海上,所以,只有一生漂泊了。’”

      他好像在讲什么笑话,程舍得听不懂,可还是当机立断地说:“那不会,至少不会是一生,现在你有家了。”

      游自由这才抬起头朝他笑,打那往后,每一次回到那栋房子,打开家门,都要举高双手欢呼一声:“我的家,我的永无岛!”家里填充得越来越满,装饰得越来越温馨,沙发松软,台灯橙黄,烤箱定期飘出甜味,连拖鞋的色彩都不觉变得心花怒放了。有一天回到家,黄昏下,一室暖光,冷不防,程舍得突然觉得很感动,感动到胸膛狠狠发热。

      岂止是游自由常漂泊。

      他也是。

      03

      尽管很喜欢称呼这个家是“我的家”,是座永无岛,但其实,在不巡游演出的时候,似乎没有公开通告的时候,游自由每个月也只回来这里住两三天,甚至每个季节两三天。

      程舍得想过在舞步之中主动前进,奈何他想进,游自由也不想进。游自由只想保持眼下的关系。他们的确达不到情侣的交情,游自由无意告诉他全部行程,随时可能不打招呼地消失,随时又冒出来,从不爽约,可是很少约定。

      程舍得花了一点时间适应他的行为,与自己复杂的心情,然后接受了这种关系。这不是很好?他的愿望与游自由的愿望能够兼容,今生今世不必完全陌路,还能稍微互相拥有而不付出谁也不愿付出的代价,享受过,快乐过,毫无埋怨,不算遗憾,然后在双双玩够了舍得了的时节满足分手。

      不坏。

      而且。

      除了那些浅浅的疏远,小小的秘密之外,他们做的总是情侣之间的事情。程舍得照常送他礼物,照常轻柔吻他,照常一有空就追去他天南海北的演唱地点后台探望;游自由也照常布置家里,照常用力拥抱他,照常兴冲冲地不忘记大海。两个人一起研究食谱,一起揶揄电视节目,一起看累了电视肩靠肩睡着在沙发上,一起满眼羡慕地逗喂邻居养的猫狗,一起参观动物园听游自由被大象吓得小声哇哇叫——程舍得会预先备好一瓶润嗓子的饮料防止万一他伤着喉咙。

      好多好多的往事,好多好多平平无奇旁人不会在乎的温存细节,好短好短的时光。

      他们也散步,互相制止挑食的毛病,游自由还会一边撒娇一边坚持纠正程舍得有时休假也吃压缩饼干凑合的习惯。

      他们也犯懒,有一回共同猫在家里三天没踏出门一步,程舍得还会在游自由日夜连轴转个半星期、终于回到家立刻迷迷糊糊倒下了的时候帮他脱外套。

      他们俩会互相感染对歌曲的口味,食物的口味,穿衣的颜色。程舍得常说机甲的话题,游自由也爱听;游自由礼服太多,程舍得麻利地掌握了该怎样保养礼服的技巧。

      十一年。

      十一年了。

      最后一次见面,在夜晚,程舍得是忙里偷闲,很疲倦,身上藏着道伤口,明天一早还要赶去另一场任务。游自由刚刚下舞台,也累了,还穿着高跟鞋。那一次,回家太远,家根本不在那个城市,两个人耐心踩着马路,一步一步往前走,月亮好圆,风很清暖,游自由嗓音若隐若现地在哼着一首什么:“能否与你,一生守候……”

      也许是那晚身上有伤,伤口使然;也许是二十六岁,还有热血,还有脾气。

      总之,那一天程舍得忽然空前烦躁了,忽然猛地转过头打断游自由的歌声,向游自由说:“我知道你寂寞。总有一天会和平的,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我一定回来每天陪着你,我不会离开一辈子的。我会当你场场不落的现场观众,我替你烤蛋挞,我光明正大地送你玫瑰花。”

      游自由怔了怔,见牙不见眼地拈出挂在衣服里的那条银色吊坠项链,一片蓝色鱼鳞与一只微缩机甲晃晃荡荡贴在一起的项链,回答:“当然会和平,英雄663,一往无前!一路小心!”

      程舍得本来一脸严肃,又被他给逗笑了。

      任务提前了,终于两个人吻别在午夜的床上。游自由原已经睡着了,被吻醒以后,本能的第一反应是微笑。开门离去之前,程舍得人在门畔,回首留恋地凝视一眼那房间,房间内陷入纯白色柔软床单里安安静静的人,人的心口上熠熠发光的项链。

      程舍得说:“再见。”

      游自由说:“再见。”

      04

      “对不起。”他说。

      这通电话到来的时候,程舍得刚刚跳出663机甲,正在脱作战服。甚至错过了一分钟前同一个人的另一通来电。好在游自由坚持打了第二通。

      程舍得接通,一边迅速脱衣服,一边拧起眉头询问:“小鱼,怎么了?你说什么?”游自由怎么会这个时分给他打电话?

      随后他清晰地听见游自由的回答,可能是嘴唇贴着电话,音量不大,也能那么清晰。游自由语气很冷静:“对不起,我说对不起。我爱过你,我没有抓紧时间,我没有办法解决所有问题,也不能再关心你未来的生活了。我很后悔,我很爱你。不要让别人发现你和我在一起过、你和我不止是朋友,你很优秀,还有很多人很多事需要你,我也没有为你冒退出战斗的风险。我会把项链藏在找到我尸体的地方,如果你有机会……”

      说到这里他呼吸不足,隐约喘息一声,话语中断了一瞬。程舍得一头雾水,心跳乱了,马上吼着回:“喂,我也爱你,你在哪里?!”

      游自由那个人,怎么会有那么沉郁的声音?他的声音,程舍得夜夜放在耳机里听,熟悉得不能更加熟悉,此时简直还想再听两句,听听会不会是认错了人,是不是对面拨错了线,是不是这变故是平行世界的变故。

      但没有了。

      没有更长的遗言,没有电影中暂停了时间一般无限的减少遗憾的你来我往,没有辉煌瑰美的措辞,每一个字吐得都如此急切,依然来不及说完。

      电话断掉。

      被上级强制要求冷静几个小时后,程舍得才生平第一次得知,游自由是个间谍。利用歌手身份与他国几名政客军官私下交好的我方间谍。

      此时此刻,他的尸体注定也不在国内,不是程舍得冲动一下,就找得回来。

      冷静过后,程舍得捋高头发,一只手撑着额头,在档案上看到了游自由十八岁时的照片。

      短发,黑色衬衫,微微仰着头,一样的爱微笑,只是眼神锐利,堪称有点不可一世。镜头拍不到的下半身,程舍得合理怀疑他手在插袋。

      是另一种意气风发的样子。

      一刹那,程舍得脑海划过许多细小的碎片,譬如:“给我发发你的照片吧,免得有一天万一你牺牲了,我忘了你……我会给你发很多我的照片。”

      譬如:“鱼当然住在海上。”

      譬如:“我也没有为你冒退出战斗的风险。”

      譬如:“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好。

      好。

      既然这是游自由自己的决定,这是游自由的决定带来的危险和荣誉,牺牲和永生,既然游自由认了,程舍得也认。

      报告说百密一疏,游自由行动失误,在错误的地点不利的条件下暴露了身份,受伤以后,自主判断出逃脱无望,又立刻分析出了正确情报可能存在的地点,索性直接前往那处地点,终究完成了任务。

      读罢官方报告,程舍得说:“好。我会冷静,尽快恢复作战。朋友一场,也继承他的遗志。”

      遗体也通过各种交涉运送回国,风风光光办了葬礼,成全生前梦,身后名,程舍得无话可说。

      他打听到了,游自由去世的精确地点是在一处实验室的负二层03室。这个地方,想要再找回那条项链有些难,也可能,敌方必定会排查是否遗留窃听设备,很快就会抢先搜出那条项链来,等不及程舍得找到机会深入靠近。

      但是游自由藏匿项链的主要目的,是不希望有人发现他的项链上是663,不希望程舍得因暴露性取向而退伍。

      程舍得遵守着他的意图,从此后没有心情、也没有兴趣再找别的男人相爱同居,在任何场合,任何人面前都称呼游自由为朋友。

      05

      要不是,在程舍得三十岁那一年,有一回一位军衔颇高的长辈酒后向他失言透露:“唉,真的好可惜,年轻人……那件事,他不是自己失误害死自己。你爸爸,跟我同校同班,小程啊,我总是不忍心瞒你,但……”

      程舍得父母就是烈士,他心底晓得这位长辈一直断断续续地照顾他,暂时间可能是当真动了于心不忍的感情,不敢皱眉头,连忙垂下筷子追问:“什么?”

      犹豫了半天,长辈说:“不管什么时候,外斗,内也斗,懂不懂?‘他’那部门的上级,和别的部门领导斗,就像我,多少也和一些同袍斗,你明不明白?出事那天,你的朋友最后一条发回来的消息除了情报,还有一句,‘我收到了假情报假命令,请注意内鬼。’可哪有什么内鬼?不是什么事都是间谍做的,有的时候他们需要削弱别人手里的牌,有的时候是为了改变内部资源的分配比例,有的时候,会议上怄个大气,伤了面子,就能干这种事。恶心。但等你爬上这个位置,说不定也……”

      “嗡”的一声,程舍得眼前一黑。

      依旧是大局为重,依旧是不要冲动,程舍得可以先假装自己没听到。何况,现在成功报复那名自己人、那名高官的得手几率不高。假如忍得下去,禁得起时间的折磨,有朝一日他自己官衔也上升了,哪怕年龄使然追不平,或多或少报仇也更可能成功。

      他想报仇,也竭力克制住了自己,表情如常,行动如常,哪里也没掉链子,没对外暴露他已经知道了这段故事。

      然而世界不由他一个人的努力而成型,否则战争早就应该停止了,否则人与人,谁与谁都应该相爱,否则往日游自由就应该理直气壮地不遮不掩地收得到他的红玫瑰。在这个世界上,他已经比许多人有能力,比许多人有权力,比许多人更受优待,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粒几乎无人细看的沙子,随时可以不是一个人,更不是可以控制沙盘的人。

      所以,尽管他表现得毫无破绽,那番对话后仅仅第三天,麻烦就找上了他。原因是那位长辈酒醒之后,后悔失言,转变了念头,害怕他一时冲动酿出大祸,又怕他闯祸的时候供出自己,据说也怕内讧太严重局势被牵动得一团乱,反正,那位长辈主动找上高官,透露了酒后脱口一事,他们两人量量砝码,互相谅解,握手达成了一致,齐心协力动动手指,寻借口把程舍得开除了军籍。

      未来戛然而止。

      在那之后,收拾东西正式离开队伍的当天,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情,高官接收了程舍得申请的视频通话,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另外一片阳光灿烂的空间中和程舍得对视,坦然地说:“很可惜。”

      程舍得也语气平静地回应:“为了争权杀自己人,你算什么东西?”

      对方温和地告诉他:“中校,你没有证据,不能污蔑长官。而且,最后指挥这个国家让它赢得胜利的人会有我,鞠躬尽瘁的人有我,我打赢过多少场战役?这才是有证据的事,无法改变的事。退一步来说,就算我有缺陷,我也有功劳,少了我,我相信我们的国家还会胜利,可是一定少了一点胜算,一点速度。你不会以为,这些战绩都能偷来吧?只要功大于过,我就是功臣,到最后,名留史册;很可能不会有人记得你。我很惋惜,你前途无量,单兵几乎没有败绩,但是,六百六十三,谁会记住你?”

      06

      舒星记得。

      那位当初的篮球队友。

      三十七岁,程舍得还跟他暗地保有联系。几年到头也未必联络一次,求他的只有一件事——关于那所实验室的信息。程舍得说:“我们两个过去交情不算铁,轻易查不到你头上,你愿意的话,可以只告诉我军内很多人都知道的信儿,一点点也行。不愿意不必做,这事有风险。”

      舒星不清楚他想干什么,但是说:“你应该也是为了那个谁,你们两个都需要,我怎么拒绝呢?”其实程舍得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不过不要紧,要么一生一世没有机会,要么机会来临时,他总会看出能够怎么做的。

      三十七岁,机会来了。

      多漫长的十一年。

      舒星迟迟疑疑地透露给他:“最近有个敢死任务,关于那里。”

      说是十一年前那所实验室本来遭到了废弃,资料转移,几年前因故重新秘密启用,重新成为了重要的战略地点。今年获悉以后,我军派出无人机潜入轰炸,一日两次,均未得手,敌方看来拥有很强效的无人机干扰设备。目前的情况是实验室马上就要转移,军部决定在十二小时之内火速选出敢死队前去空袭实验室。

      只是切入异国未占领区域的领空后,随时被击落、有去无回的可能性最大。

      程舍得说:“谢谢。”随后亦火速开始联络那名已避开他多年了的长辈,拼命说服对方,又通过他转接高官,开门见山道:“这不合规矩,我知道。但是这些年我没机会杀掉你,你没机会杀掉我,不论是你不想,还是你担心杀了我事情反而有了证据——你安心吗?我死了,是不是对你也好?”

      出发前一个小时,程舍得静静反锁住房门,离开家,将家里所有游自由出镜过的照片都摞成厚厚一叠揣在了身上。“结婚照”放在胸口的口袋里。录像带和演唱会碟片太多太厚重,带不走,于是他只挑选带上了一盘。

      交给他一起执行任务的是一架即将彻底淘汰比较破烂的飞行机甲,不是熟悉的强大的663。陌生的机体,陌生的色彩,程舍得抚摸了它冰凉的外壳几下,淡淡感慨:“我们要一起死了。你很好,你不是件垃圾。不笑到最后,你也是架英雄。”

      说着垂眼扫了扫机体上铭刻的编号,居然是214。

      程舍得失笑了,又补充:“瓦伦汀。”

      214不是最陈旧的机型,上面还有可供驾驶员休息待命时放松精神用的播放器。第一战场作战,血与火的阴影不是开玩笑的,这可以一定程度上削弱士兵偷偷违规喝酒的情况。

      程舍得将随身带来的碟片放了进去,飞到半途,打开播放。

      那分明很甜很温柔的声线开始为他一个人唱,笑盈盈地唱:“从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本来模糊的脸,竟然渐渐清晰……”

      程舍得望望空白的蓝天,继续听。

      “茫然走在海边,看那潮来潮去,徒劳无功想把,每朵浪花记清。”

      怪了,好无缘无故,程舍得只是在思念游自由这个人,脑海里却又自动跳出“真丝礼服的必看保养方法……”,惹得程舍得哭笑不得。

      “想要说声爱你,却被吹散在风里,猛然回头,你在哪里……”

      其实实验室还有当年的人员在吗?即使有,还包括攻击过游自由的人吗?程舍得想,不知道。天知道。项链还会在吗?游自由藏得很好,好到谁也找不出来吗?这也无法确定。

      ……

      一遍尽了,循环。

      “想要说声爱你……”

      “我爱你。”叹了口气,程舍得自言自语说。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

      循环。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

      目的地近了,快了,程舍得的计划是,先空袭实验室的主要部位及作战计划图上提供的薄弱部位,公事公办。然后,不论是被反击坠毁,还是自行坠毁,他准备,他一定要,袭击并降落在C区负二层03室的正上方。

      这个决定可能是没有意义的,他一辈子也没有天梯再去报复同袍高官,可能一辈子就是这么失败,可能不会伤害到任何一个曾经伤害过游自由的人了,可能,项链也不在这,早就被敌人察觉,随手扔到某个垃圾站去了。

      他不是因为这一切稳操胜券才飞来的,不是因为绝对值得才飞来,他不是先知也不是千里眼,他不能神通广大地干脆确定这一场战斗是赢是输,那里还有没有他为之牺牲的价值,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只在飞向枉死。可这就是大多数人在作战时必然经历的心情,大多数战役,假如所有人只抱着“必胜才肯出动”的态度作战,那这个世界才是真的一无所有,毫无意义。

      “如果大海能够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倒数十秒钟。

      “所有受过的伤……”

      七秒钟。

      “所有流过的泪……”

      四。

      三。

      二。

      一。

      “我的爱————”

      请全部带走。

  •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歌曲:
    文名来自伍佰《海浪》:“请你大海将我流去。”
    梁翘柏版本《一夜销/魂》(周耀辉作词):“谁认得海誓山盟,只认得你送我一条皱纹。”
    《大海》引用杨培安版本(陈大力作词,陈秀男/陈大力作曲),因此最后计算的秒数也基于杨版。
    伍佰《浪人情歌》(MV出镜文案):“我常常固定在一个地方流浪……房子盖在海上,所以,只有一生漂泊了。”
    伍佰《牵挂》(live):“能否与你,一生守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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