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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十四岁 ...

  •   千春艰难地挤进重重叠叠的肩膀中,费劲地挪动到人群前方,在那张大大的录取名单上寻找着自己的名字。北原千春十四岁,国中刚刚毕业,将要在今年春天成为一名高中生。她报考了离家不远的湘北高中,今天正是公布录取名单的时候。

      她眯起眼睛,在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黑色小字中寻找着自己的名字。身旁不时传来欣喜的呼喊与失望的叹息,她全然不顾,只是专注而焦急地寻找着。就在她扫过将近三分之二的名单时,她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千春眼前一亮,咧开嘴笑了起来。她再次定定地看了看那四个汉字,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之后,她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也同时轻飘飘地飞上了天。她开心得想跳一跳,却又觉得不太妥当;她想对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好消息,可身旁却没有相熟的人。于是,她只是自顾自的笑着,转过身,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千春走到停在路边的自行车旁,弯腰打开车锁,调转方向,然后跨上了车座。骑车离开之前,她转过头,逐字看了一遍校门旁“神奈川县立湘北高等学校”的校名。一想到这所学校即将成为自己度过未来三年的地方,那排刻在石板上的汉字也多了几分亲切。

      这是个晴朗的初春下午,天空澄澈湛蓝得不染一点尘埃。早樱已绽开了,几点粉白缀着空荡的枝头,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自行车带起迎面轻风,清新而微冷。这阳光,这蓝天,这花朵,落进千春眼里,全都成了最美的风景。就连行人们的表情,也都变得分外鲜活、生动而明亮。

      前方是一个缓缓的下坡,千春不再踩脚踏板,只是任车子自然地滑行。阳光洒落下来,一整片明亮而灿烂的金色在她前方铺开。风儿吹动她的头发,扬起她的领巾,她从里到外都轻松而畅快。身旁没有人,她低声唱起了歌,心中满是对未来的期待与憧憬。

      她,北原千春,就要成为湘北高中的学生了!

      开学半个月后,千春已经适应了新的环境。虽然每天放学都是独自回去,她在班上却也结识了几个能够说得上话的同学。她的生活平静、愉快而自在。

      这天的课间,班长找到了她。

      “北原同学,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是报名参加学校运动会的定点投篮。”

      “诶?”千春惊讶地抬起了头。她知道学校在下周要举办运动会,可她向来不擅长体育运动,所以也就没有关注。现在,班长忽然找上门来要她报名参加,她实在有些措手不及。“可是,我不会打篮球。”

      “是这样的。”班长为难地解释道,“学校要求,每个班级都要派出一定数量的学生参加比赛。定点投篮这个项目,咱们班还差一个人。其他女生基本上都已经报名了,你的个子又比较高,所以我就找到了你。”

      这样一来,千春也不好再拒绝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放心地补充道:“我从来都没有打过篮球,如果我参加的话,咱们班的成绩肯定会很差的。”

      “没关系,重在参与嘛。”班长安慰道,“那就拜托你了,北原同学。”

      千春就这样答应了下来,这件事却一直在她心头搁置着:虽然班长说重在参与,她却也不想表现得太难看;可她实在太过抗拒体育运动,因此也没有进行任何练习。直到比赛的前一天,她终于不情不愿地向学校体育处借了一个篮球。

      千春抱着这个不管怎么看都很别扭的橙色球体,在校园里茫然地走来走去。她想练习一下,可是学校只有一个地方有篮球架,那就是篮球部平时训练的体育馆。

      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开门呢?现在有没有篮球部的成员在训练呢?如果自己在那里投篮的话,他们会不会不允许呢?千春纠结了一会儿,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去体育馆。

      令她高兴的是,体育馆开着门。小心翼翼地闪进门后,千春发现馆内空无一人。她顿时轻松了很多,抱着球一路小跑到篮球架下。

      接下来的事情却让她大为头痛。千春记得比赛的规则是站在罚球线上投篮,可当她站在那条白线上时,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位置离篮筐那么远。她试着把手中的篮球扔向那个圆圆的篮筐,别说投进了,连篮筐都碰不到。

      练了一会儿,篮球始终都在碰到篮筐前就开始下落,而千春已经气喘吁吁,两条胳膊都没有了力气。她不免有些泄气:原来投篮这么难吗?难道说,只有力气很大的人才能把球扔进篮筐里?千春仍旧不死心,她擦了擦汗,继续练习了起来。她的注意力全在面前的篮筐上,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同学,你在练投篮吗?”

      千春回过头,她看到一个同样抱着篮球的男生站在她身后。男生也穿着学生制服,她认得出那是三年级的款式。

      “学、学长!”千春连忙向面前的学长问好。“我在练习投篮,因为我明天要参加定点投篮比赛。”

      男生微微皱起了眉毛:“你以前,打过篮球吗?”

      “从来没有。”千春委屈巴巴地摇了摇头,“我本来没想报名的,可是班长说我们班差一个人,我就只好参加了。”

      “这样啊。”男生轻轻点了点头,“既然你以前没有打过篮球,那我教你一个比较容易的动作吧。”

      “太好了,谢谢学长!”千春感激地用力点点头。这时,她才开始注意男生的样子:长眉毛,单眼皮,大眼睛,鼻梁上架着副眼镜。他的头发稍有些长,柔软地贴在颈后,顶发却不听话地翘着。他的嘴角带着些微上扬的弧度,给这张清秀而端正的面容添了许多温和可亲。他的体格不算强壮,但是比千春高很多,同他说话时,千春需要抬起头。

      他真好看。千春悄悄地想。

      男生走到罚球线前,示意千春站在他身边。他拍了拍球,伸直手臂持球,让篮球放置在腰胯前方,然后抬起胳膊,把篮球从下向上抛出。篮球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后,准确地命中了篮筐。

      “就是这样的动作,你来试试吧。”男生退到一旁,对千春说。

      千春有些迟疑地站到罚球线中央,学着男生刚才的样子,从下向上抛出了篮球。出乎她的意料,篮球砸中了篮筐边缘,从一侧掉了下来。

      “哇,我之前从来没有碰到过篮筐诶!”千春惊喜地感叹道。

      “是啊,你这次投得很好。再试一试,说不定就能投进了呢。”男生温和地笑着说。

      千春重新开始投篮。到了第五次时,篮球正中篮筐。

      “哇,好神奇!”千春兴奋地跳了起来,“想不到真的投进了!学长,这样的动作为什么能够投进呀?你平时投篮也是这样做的吗?”

      “这个动作相对来说比较省力,所以很多不常接触篮球的人都会用这种方式投篮。”男生笑着解释道,“至于我,平时投篮的动作是这样的。”他说着,用左手把球托在肩上,右手在一侧扶着球,然后把篮球推了出去。篮球投进了,这一系列优美流畅的动作、连同男生轻松而游刃有余的样子,全都让千春看得出神。

      “这种姿势没那么容易上手,你还是先练习之前那种吧。”男生重新退到一旁,“你来投篮,我帮你看着。”

      在男生的指导下,两个小时后,千春投篮的命中率确有提高,她对自己在明天的表现也有了把握。她忽然记起,男生来到这里时,手里也抱着一个篮球。

      “学长,你一开始是想来体育馆打篮球的吗?”千春问。

      “嗯,这两天学校开运动会,班上没有上课,所以我就想来这里打一会儿篮球。”

      “谢谢学长,今天陪我练习了这么久。我不再耽误学长的时间了,你打篮球吧。”千春连忙诚恳地道谢。抱起自己带来的篮球、离开体育馆前,她又问了一句:“学长,你投篮的技术真好,你是篮球部的吗?”

      “没事,没有什么耽误不耽误。你今天练得很好,明天的比赛加油啦。”说完,男生宽和地笑了笑,“是的,我是篮球部的成员。”

      篮球部——那天过后,千春记住了这个地方。

      她对体育活动向来不感兴趣,可她现在却冒出了一个想法:去看看篮球部吧。这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每天下午的课结束后去体育馆就好。第一次去时,千春就见到了那个男生。那时,队员们正在进行变速跑的练习,他和另外一个身材高大的男生并排跑在队伍的最前方。他穿着件小黄鸭T恤,队员们喊他木暮学长。

      原来,他叫木暮。原来,他是副队长。千春为自己的发现而暗自欣喜不已。

      自那之后,千春经常来看篮球部的训练。她通常独自站在体育馆二层的看台上,离人群远远的,可这些人的模样与名姓,她全都一一记在了心里。作为队长、同样三年级的赤木学长,每次见到他时,她都忍不住暗自感叹他的高大魁梧;担任经理的彩子学姐,她的明眸皓齿与长长卷发总是令千春歆羡不已;还有一年级的樱木同学和流川同学,他们都是这个年级的名人,在走廊上经过也会引人围观的那种。她还记住了几个同样来看训练的人,那四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生是樱木同学的朋友,她还没有和他们说过话;漂亮的赤木同学是赤木学长的妹妹,她和藤井同学、松井同学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她每次遇见她们都会打招呼;还有三个不认识的女生,她们总在为流川同学大呼小叫。

      至于千春最想见到的人,木暮学长,每天都会出现在这里。他似乎从来没有注意到千春,可千春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他。她记住了他每天穿的T恤的图案,甚至记住了他的声音。队员们喊口号时,年轻男孩青涩而铿锵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她从中分辨得出他的。

      木暮学长的声音,真好听啊。千春有些晕乎乎地想到。

      她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关注起这个名叫木暮的男生,可青春里的许多事情,都是无法想明白、说清楚的。

      千春以为自己对木暮学长的了解会始终局限于每天来看他训练,没想到,另一件令她激动的事出现了,那就是湘北高中与陵南高中的练习赛。得知这个消息时,与篮球部没什么关系的她也激动不已。可以看到木暮学长比赛时的样子了。我一定要去看那场比赛。她在心中暗暗决定。

      比赛那天上午,千春骑着平时上学用的明黄色自行车,早早来到了陵南高中的体育馆。两方选手还没有到齐,已经有不少观众站到了看台上,大多是穿着墨绿色制服的学生。这是千春第一次来陵南高中,她左看右看,很是好奇。

      过了一会儿,湘北高中篮球部的成员到了。千春一眼就看到了木暮学长,与往常不同,今天的他,唇边笑意中多了几分取胜的决断。这一点点微妙的变化让千春莫名有些心跳。球员们正式上场后,千春看到木暮学长球衣上的数字是5号,她顿时像收获了重大发现一样满心欢喜。

      啊,5号,是仅次于4号的5号呢。木暮学长,真了不起呀。千春想。

      比赛开始后,千春的心随着赛场上的进展起起落落。这是千春第一次观看完整的篮球比赛,她从未想过,球类比赛可以如此扣人心弦,这项运动又是如此富有魅力,难怪这些男生们会为此而痴迷。比赛的进展牵动着她的心,她为樱木同学忍俊不禁,为流川同学惊喜赞叹,也担心着赤木学长的伤势、敬佩着他的刚强勇敢。同样,作为对手的陵南高中里,鱼住学长和仙道学长的表现也让她无法不佩服。

      而在这些闪闪发亮的球员中,却是木暮始终牵引着她的视线。她在心中惊叹、呼唤最多的人,正是木暮。

      两队的比分到了74:76时,赤木学长使出他封盖绝技,截下了植草的投篮,陵南的进攻在此中断。潮崎把球传给安田,安田又把球传了回去。与此同时,木暮正在外线艰难地应对着以防守见长的池上。木暮似乎准备向左运动,池上立刻移动到左边,可他却没有看出来,这是一个假动作。

      木暮前方出现了空位。就在池上回过神、重新封锁住他之前,篮球传到了他的手里。就在这短短一瞬间,木暮蹲下、起跳、抬起手臂,将篮球投了出去。

      球进了,比分变成了77:76,木暮让湘北高中由落后2分变成了领先1分。

      “哇!木暮学长!!”千春拍着手欢呼了起来。她之前一直只是在心中暗暗赞叹,现在却忘乎所以地喊出了声。好在,周围人都在为那个5号的三分球而喝彩,因此她的反应也不显得突兀。千春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着红,这是她从比赛开始最为兴奋、惊讶、骄傲的时刻。是的,骄傲,她为木暮感到骄傲,也倾慕得一塌糊涂。那么短的时间,他却能摆脱防守完成投篮;那么远的距离,他却能把球投进篮筐。篮球滑过的弧线,那么优美;木暮学长投篮的动作,又是那么潇洒、漂亮。原来那时教自己投篮的、又温和又好看的学长,竟然是一个这么厉害的人啊!

      篮球准确地命中了篮筐,木暮投篮的样子也如同一支轻巧的羽箭,准确地命中了千春的心。在这个晴朗的周末上午,阳光安静照耀,浪花继续翻涌,城市忙碌转动,陵南高中体育馆二层看台的围栏旁,某个十四岁女孩的心如海潮般激荡。

      千春正式喜欢上了木暮学长。

      练习赛结束后,篮球部加大了训练强度,为不久之后的县大赛做着准备。千春也过着她自己的、与木暮如同平行线般的生活。她依然每天都去看篮球部的训练,可是某些变化却微妙地发生了。

      千春从前去看木暮训练,更多的是一种好奇与好感。可是当好感升温为喜欢时,她似乎无法继续安心、坦诚地注视着木暮了。平时,千春与同龄男生的相处还算落落大方,可当她喜欢上一个人时,她却变得格外容易害羞。

      木暮学长,会不会注意到我呢?注意到了的话,他会怎么想呢?一想到这个问题,千春的心就砰砰地跳个不停。她既盼望木暮认出她,又害怕木暮认出她。

      好在,木暮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那个站在看台上的女孩。他练习得很认真,汗水每次都会打湿额前的黑发;他很受队友们欢迎,那几个替补队员总喜欢围在他身边说话;他有时也会在训练中吃苦头,那个严格的赤木学长不会放松对任何人的要求,即使是身为副队长的他,防守不住时也只能一遍遍地重复着防守的任务。有一次,他终于截下了因为分心而丢掉球的樱木,千春听到他如释重负地说了一声“太好了。”

      他真可爱。千春想。如果木暮学长抬起头看自己一眼,自己一定会害羞得想要捂住脸跑掉吧。

      就在千春始终连与木暮对视都不敢时,这天,她在校园里远远地看到了木暮。木暮正朝着她的方向走来,他们很快就要不可避免地打照面了。

      怎么办?难道要跑开吗?木暮学长是独自一个人,这样会不会显得很奇怪?果然,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说不定,木暮学长根本就认不出自己呢!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千春打定了主意:从木暮身边低着头快速走过去。

      可是,就在她刚刚低下头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嗨。”

      千春猛地抬起头,一个悄悄看过很多次的笑脸撞进她的眼睛。木暮停了下来,看着她,朝她微微笑,那笑容温暖而友善。

      “学、学长好!”千春连忙同木暮打招呼。“学长这是,要回教室吗?”她过于紧张,以至于想要赶紧说些什么,话语却变得有些不连贯。

      “嗯,快上课了。那我先走了啊,再见。”他朝千春笑着点点头。

      “学长,再见!”千春朝木暮用力地挥挥手,尽可能露出灿烂的笑脸。

      转过头、和木暮分别后,千春的脑内只剩一片空白。她机械地向前迈着步子,直到一口气走到学校大门口,她才反应过来下一节课是体育课,而她原本是想去操场。千春连忙往回走,这时,巨大的喜悦才开始在她的胸前发酵,转瞬之间就把整颗心盈得满满,一阵轻轻的暖风吹来,就能把她送上棉花糖般洁白甜蜜的云端。

      木暮学长,主动同自己说话了!木暮学长,原来是记得自己的!

      千春笑了起来。她的步伐不由自主地变成了小跑,枝叶的摇动、鸟儿的啼鸣、学生们的笑语,全都成了为她而响起的背景音乐。

      温度渐渐升高,树荫变得浓密,初夏就要来临。这之后,千春每次去体育馆时,正在训练的木暮都会抬起头来朝她笑笑。那笑容亲切温暖,却也仅仅止于打招呼的友好,不包含更多的含义。千春也总会报以挥手与微笑,以尽可能最热情、最灿烂的样子。她没有逃跑,她终究还是比想象中更勇敢的。

      因为这个简单的微笑,每天下午看训练的两个小时成了千春最期待的时刻。木暮是个开朗温和的人,他每天都会对很多人微笑,而给千春的那一个,则成了她珍贵的宝物。她把它看进眼睛,藏到心底,带入梦中,这一天结束前的时间都变得轻盈甜蜜,而新的一天也因为期待变得闪闪发光。

      千春和木暮不再是两条平行线,他们的生活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交汇点。千春没有迈出下一步,追求什么的,她连想都没有想过。仅仅如此,她已经非常满足了,只希望这恩赐般的交汇能够持续下去,甚至隐隐担忧会有什么破坏掉这个完美的平衡。

      能够每天收获木暮学长的微笑,千春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暑假,千春没有见过木暮。她知道他去广岛参加全国大赛了,可因为某些偏生不巧的原因,她没能在那几天出门。夏夜入睡前,她躺在自己的房间里,侧过头,面前是一盏安静伶仃的台灯。她想,如果木暮学长躺在自己和台灯之间,那自己不是转过头就能看到他的脸了吗?他那么好看,如此之近地看着他,会不会心跳地难以入睡呢?他会和我聊天吧,他会讲故事给我听吧,如果窗外下起雨,他会牵着我的手睡觉吧。好幸福,好想见到木暮学长啊。

      仅仅是这样想着,千春就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她闭上眼睛,入睡了。

      开学后,尽管夏天还剩一个尾巴,学校却要求大家统一换上秋季制服。新学期前两天,社团活动还没有正式开始,千春在走廊里遇到了同年级的赤木晴子同学,晴子对千春说,哥哥和木暮哥哥就要退出篮球部了。

      “真的吗?晴子的哥哥和木暮学长真的要退出篮球部了吗?”千春惊讶而急切地问道,“好可惜呀!”

      “对呀,真的好可惜。”晴子也遗憾地点点头,“可是,他们还剩半年就要考大学了,所以也没有很多课余活动的时间了。”

      和晴子分开后,千春独自走回了自己的教室。她坐在椅子上,呆呆地望着黑板。

      这么说,自己不就没法每天都见到木暮学长了吗?

      千春不是篮球部的成员,因此也没有赶上木暮和赤木对篮球部的告别讲话。等到篮球部训练正式开始时,千春早早来到体育馆,她看到新任队长换成了宫城学长,那两个人已经不见了。千春站在门口,难过得快要哭出来。

      从此,她就很少去看训练了。毕竟,她真正喜欢的不是篮球,只是木暮而已。

      千春的教室和三年级的教室不再同一层楼,因此她在校园里遇见木暮的机会也很少。不过,经过她的暗中观察,她掌握了木暮每天离开学校、去补习班的时间。通常,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后十分钟左右,他就会和同班的赤木一起走出校园——在以前,这是他们参加社团活动的时间。千春趴在教室的窗户旁,看着他们的背影从教学楼正门离开,越变越小。他们穿着深黑的学生制服,提着看上去就沉甸甸的书包,他们步伐匆匆。

      木暮学长,真辛苦啊。趴在窗台上的千春怔怔地想。等到我上三年级时,应该也会像他一样吧。木暮学长,真了不起啊——她再次这样感慨到。

      能够每天看着木暮的背影,似乎也不错。虽然不比从前,可千春似乎也心满意足了。同时,根据她的观察,她擅自得出了一个结论:木暮学长应该是没有女朋友的。不然,为什么他每天都和好朋友一起走,而不是和女朋友一起呢?这让千春莫名放心了很多。

      天气越来越冷了,清晨的寒露重重,打湿了泛黄的叶片。在室外说话时,面前已会升起白气。千春上学的路上,烂漫春花早已凋零,葱茏夏叶也青苍不再,枝杈间的空隙越来越大,露出被割成不规则形状的灰白天空。千春需要戴上手套才能骑自行车上学,曾经闷热的西式制服,也单薄得需要加上一条围巾了。

      就在这样的深秋里,湘北高中举办了一场学园祭,校园里摆起了花花绿绿的小摊子。猜谜、扮演、唱歌、小吃、售卖二手物品……外面有的,这座不大的校园里全都有。千春没有参与表演或摆摊,只是和两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一起好奇地逛来逛去。

      千春没想到,她竟然会遇见木暮学长。

      教学楼前的樱树旁,有个独自一人的男生守着一个摊子。千春原本只是朝那个方向无意一瞥,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内心一颤。那个人正是木暮,她绝对不会认错。

      “千春,怎么啦?怎么不走呀?”千春的同学在一旁戳戳她。

      千春转过头看着她们,那眼神中似乎包含着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她们惊讶地发现她的脸红了。然后,千春朝木暮的方向小跑而去,直到离木暮还有一米时,她带着羞怯轻声喊了出来:“木暮学长!”

      听到女孩的声音,木暮转过了头。他朝她笑了,眼中似乎也带着某种惊喜:“啊,是你!”

      千春的两个同学跟了上来,小声问:“哇,千春,你认识他啊?”

      “他,”千春眼睛亮亮、脸颊红红地转过头回答,“他是篮球部的木暮学长呀!”

      “木暮学长,你这里是在卖书吗?”千春重新转向木暮,问道。她看到木暮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书,那些图书带着很明显的折旧与磨损,一看就是二手的。

      “嗯,是在卖书。不过,这个摊子不是我的,是我们班的一个同学的。他征集了全班同学想要处理掉的旧书,放在这里卖,卖到的钱就当作班费了。”木暮笑着答道,“他刚才去卫生间了,所以我帮他看一下摊子。”

      “哦……”千春点了点头。她低下头,眼睛在桌子上的旧书中巡视了几圈,然后从中拿起了一本《手绢上的花田》,“学长,我想买这本书。”

      看到封面的瞬间,木暮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本书……这本书原本是我的,你想要这本书的话,送给你吧。”

      “诶?”千春连忙摇摇头,把书重新放回桌子上,准备伸手去找钱包,“那怎么行!学长,我要给钱的!”

      “没事的,真的没事。”木暮把这本书塞进千春手里,他的手指不经意地碰到了千春的手,温暖,而又不容拒绝,就像他的笑容一样。“拿着吧,我想送给你。”

      “那……谢谢学长。”千春只好接过这本书,红着脸鞠躬道谢。她的两个同学交换了一个饶有兴趣的眼神,似乎准备待会儿好好盘问一下千春和这个男生的事。

      放学后,千春推出停在学校门外的自行车,准备回家。她一边走,一边满脑子想着不久前的经历。现在,那本《手绢上的花田》躺在她的书包里,这一切仿佛都不太真实。

      忽然,她看到前方的台阶上走着一个人。朦胧的黄昏中,浅白的暮霭里,她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人正是木暮。

      心里想着的人真切出现在眼前,怎么会如此神奇!

      千春加快脚步,推着自行车小跑上前:“木暮学长!”

      或许是下午才刚刚说过话,木暮的态度似乎也熟稔了很多。他停下来,转过头笑道:“要回家啦?没有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吗?”

      “我没有。”千春推着车子,走在木暮身边,“学长,你要去上补习班吗?”

      “嗯,我平时都和赤木一起去,不过他今天有别的事,就先回去了……哦,你应该知道赤木是谁吧?”

      “我知道的。”千春咧开嘴笑了起来,“赤木学长的扣篮很厉害。”

      木暮也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真是抱歉,现在才问你的名字。”

      “我叫北原千春。”千春说。这时,她才意识到,原来木暮还一直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哦,千春。”木暮点点头,自然地选择了这个亲切的叫法。“你今年几岁?”他像对待邻居家的妹妹那样问道。

      “十四岁。”

      “你才十四岁?就上高中了吗?”木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嗯,我上小学的时候,比其他同龄人早了一年。”千春有些难为情地解释道。

      千春和木暮并肩走在路上。雾气更重了,夜色也变浓了几分,霓虹灯在他们前方和身后闪闪烁烁。木暮告诉千春自己上补习班的方向,千春说我正好顺路。她一下下地迈着步子,木暮和她不过两个拳头的距离,她恍若身处梦中。

      “千春,记得你以前经常来看篮球部的训练呢。你现在还经常去看吗?”

      “我、我最近没有去……”千春有些心虚地答道。她既不能撒谎说自己去看了,也不能直接告诉木暮,我是因为学长你才去的。

      “学长,最近是不是很忙呀?大学的入学考试,已经不远了。”

      “比以前忙吧,都没有时间打篮球了。”木暮苦笑着摇摇头,“希望上大学之后,可以像以前一样每天打篮球。”

      “肯定可以的。”千春恳切地说,“学长,好想见到你在大学里打篮球呀。”

      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自是千春天真单纯的性格使然,而木暮却也没有细想它的深层含义。“我还会参加篮球部的。”他保证般地认真说道。

      “学长,你准备考哪所大学呢?”千春问。

      “我吗?东京工业大学……”

      “东京工业大学?”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让千春大吃一惊,“是很棒的大学啊!学长,你真是太厉害了!”

      “不不。”木暮再次苦笑着摇摇手,“其实我也不太有把握,真的。我家人都说,考这所大学有点太冒险了。”

      “学长,我相信你。以前去看篮球部训练时,学长总是练习得很认真,所以我想,学长备考时肯定也是同样认真、努力的。学长,我觉得你肯定可以考上的。”千春抬头看着木暮的脸,真诚地说。我觉得你肯定可以考上?的——这是一句多么不讲道理的判断,可它却包含着千春最诚挚的心意。

      木暮也看向千春。透过镜片,他的眼中含着淡淡的、温和的笑意。

      “谢谢你,千春。”

      当晚,千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翻开了木暮送给她的书。她惊讶地发现,书页中竟然夹着一张木暮的一寸照片。红色底板上,木暮穿着洁白的短袖衬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那副熟悉的圆眼镜却摘掉了,想来是为了避免反光。

      这看上去是一张证件照。可是,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本旧书里?木暮学长不像是会随手乱放东西的人呀。千春实在想不通。不过,此刻她几乎被惊喜占据了整颗心。这张照片,是一件多么珍贵的宝物啊!有了学长的照片,岂不是每天都可以看到他的脸了?这还是千春第一次见到木暮不戴眼镜的样子,这张清秀而俊朗的脸让她无法移开视线,却又几乎难以直视。

      千春自私地决定,不把这张照片还给木暮学长了。她要把这张照片夹在日记本里,每晚入睡前看一看。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只是默默看着木暮的背影,而今天,她和他说了那么多话,他送给了她一本书,她竟然还找到了他的照片。真是神奇的一天。

      这一定是神明的旨意。千春坚信,她和木暮学长的故事一定会继续的。

      寒假快要结束的某天,从外面回家的千春路过了一条商业街。此时,冬天已至尾声,尽管身上还穿着厚重的冬衣,迎面的风却悄悄变得轻盈、柔和起来,吹得人心也带上了几分莫名的跃动与憧憬。

      商业街的橱窗里,已经陈列上了崭新的春装。那些色调明丽的薄薄春衫沐浴在橱窗的灯光下,让人看上一眼,心情就会无端地变好,无端地期待起即将来临的季节。

      看到一套衣裙时,千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米白色的衬衫,温柔的圆形领口,宽宽的袖子,衣领和袖口都做成了甜美的荷叶边;黑色的伞裙,裙摆打着优雅的褶子,柔顺地垂下。小小的白色波点分散在裙摆上,于端静中更添几分少女的活泼。

      好漂亮的衣服。穿上这套衣裙,散开头发,再配上小皮鞋和珍珠项链,自己会看起来很漂亮的吧。木暮学长,也会喜欢的吧。千春想象着自己穿着这套衣裙,和木暮牵着手走在春天的傍晚,她不禁低下头悄悄地笑了。

      要买下这套衣服吗?千春却没有太过纠结。还是等自己更瘦一点吧,还是等头发更长一点吧,还是等自己考上了木暮学长所在的大学——再买吧。

      怀揣着对这套美丽衣裙、连同对将来的幻想,千春离开了。

      冬去春来,千春十五岁了。她即将迎来在湘北高中的第二个春天。

      ……也将是与木暮学长分别的春天。

      毕业典礼上,千春站在人群中,看着毕业生们一个个走上铺着红地毯的领奖台,拿到属于每个人的毕业礼筒。木暮上台时,千春看到他的嘴角仍然带着习惯般的笑意。千春知道,学长考上了东京工业大学,她打从心底地感到高兴。

      典礼结束后,学生们顿时一哄而散,校园重新变得热闹而熙攘。千春在人群中焦急地穿来穿去,她一定要找到木暮学长。因为,今天之后,她或许就很难再见到他了。

      终于,她找到了他。发现木暮时,他正站在学校的一棵樱树下,穿着那套今后再无机会穿着的学生装,手里拿着毕业礼筒,似乎在等什么人。千春喊他的名字,木暮转过头。此时恰来一阵微风,三月末的天空下,粉白的樱花雨中,木暮朝她微笑。

      “木暮学长……”

      “千春。”

      “学长,你就要走了吗……”

      “嗯,我在等赤木和三井,一会儿就要回去了。”

      “学长,祝贺你考上理想的大学。你真厉害。”

      木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谢谢,千春。“

      千春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木暮的脸,她的心中再度翻涌起一阵波浪。然后,她向前迈了一步,鼓起勇气,说出了属于她的、最勇敢的告白。

      “木暮学长,我也会去东京工业大学的!”

      木暮似乎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好。千春,你要加油。”

      木暮高中毕业后,千春的生活一如往常。她以为自己会一直重复着这样简单平淡但却快乐的生活,每天上学放学,有几个朋友,空闲时看些自己喜欢的书。当然,她也要努力学习,因为她是要去东京工业大学的。

      她没想到,某些不太好的变化,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千春在班上有几个关系不错的女同学,过去的一年里,她和她们一直相处得还不错。能认识她们,千春很高兴,她也很珍惜她们。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女生忽然开始疏远起了她。体育课、实验课、活动课,她们经常撇下千春一个人;千春同她们说话时,她们的态度也肉眼可见地变得冷漠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千春很难过,但却不明白为什么。她仍旧单纯,高中女生间微妙的勾心斗角从不属于她,人后的挑拨离间、诽谤中伤,更是完全不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所以,她只能安慰自己,是自己想多了。既然自己没有伤害别人,那别人也不该伤害她的。

      事与愿违,那几个女生对千春的态度却只有更加疏离、冷淡,其中有一个人的眼神里甚至满是不加掩饰的恶意。这眼神刺痛了千春,她却没有想到,这正是带头排挤她的人。

      无论如何,每天依然都要去学校。待人接物时,千春总是保持着温和有礼的笑脸,可她心中的快乐却越来越少了。这天下午,几个女生商量着放学后一起去逛街,千春站在人群外围,听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她的心因为紧张而剧烈地跳了起来。她想,这说不定是一个和她们修复关系的好机会。

      “我也想去。”千春说。

      无人应答。过了将近十秒,一个短发女生点点头说那好吧。千春顿时很开心。

      放学后,女生们提着书包,晃晃悠悠地走出教室,而千春跟在她们后面。忽然,千春感到肚子有点疼,她说她想去趟卫生间,可不可以等等她。女生们点点头。

      大约五分钟后,千春从卫生间出来时,走廊上却只剩下一片空荡。千春愣住了,她们都走了吗?是自己让她们等得太久了吗?她连忙跑下了楼梯。

      下楼后,她果真看到了她们的背影,她们还没有走出校园,和她隔着大约十五米的距离。千春向她们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她们的名字。

      可是,没有人回头。等到千春离她们只剩一两米时,依然没有人回头。

      千春停了下来。她终于明白了,不是自己想得太多,而是她们真的不愿意搭理她。她不想再追了,如果非要跟来,她们会很困扰吧,自己也会很难受吧。

      怎么会这样?自己做错了什么?

      千春看着这些人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校园外,这才重新迈开步子。天色已经向晚,校园外停着的自行车稀稀落落,那辆孤零零的明黄色自行车正在等着她。千春把书包放进车筐里,打开了车锁。

      骑上自行车,傍晚的街景在眼前掠过。又到了那个缓缓的下坡,春天的晚风轻轻拂动着千春的头发。

      她哭了。

      起初只是泪水模糊了眼眶,无声地滑落下来。可是越哭,心里就越难过,她的泪水止也止不住,甚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等待红绿灯时,她仍然在自顾自地哭着。看到这个一边骑车一边哭得稀里哗啦的女孩,路过的行人或许会侧目而视,但她却完全不顾。

      徒劳无功地擦了一把眼泪,千春的心中掠过一个念头:如果木暮学长在身边,那就好了。

      哭过之后,该做什么还是要做什么。千春没有产生不想去学校的想法,就算没了关系不错的同窗,她还是要努力学习的。

      可是,即使是这个目标,她也没能顺利完成。

      她生病了。不轻不重,但却需要住院治疗。医生说,最短也需要半年的住院时间。

      换掉蝴蝶结和百褶裙,穿上蓝白相间病号服,千春从青春洋溢的校园来到了满是消毒水气味的病房。这里苍白、安静、单调,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地方。

      父母都要工作,平时没有太多时间陪她;以前的朋友们都在上学,只有到了周末或假期才能偶尔来看看她。千春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忙碌的向前,只有她因为脚步太慢而被抛下了。

      那些漫长的白昼里,检查和治疗之余,千春会拿出课本来学习。独自看书的效果自然不会太好,可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春天渐至尾声,悄悄升高的温度宣布着初夏的来临,千春怔怔地望着窗外明亮的阳光与摇曳的树影,她没有感受到夏天。这个季节,没有降临在她身上。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朝气和活力正在被这无边无际的寂寞一点点消耗着,她似乎也难以去阻拦这个进程。可是,不能。她不能变得颓废下去,因为她还要去东京工业大学。她把木暮的照片带到了医院,每晚睡觉前,她依然会拿出来看一看。有那么几次,看着看着,她就无声地流下泪来。

      到了这一年的秋末冬初,千春终于出院了。在医院的大半年,她几乎不愿去回想,只想把它永远地甩在身后。她瘦了很多,面庞也憔悴了很多。照镜子时,她竟无端想起了当时看到的那套衣裙。

      千春重新回到学校,她在班级里仿佛成了一个透明人,没有人会注意她。可是,她却不在意这些。在这所高中的时间,只剩一年了。

      千春十六岁的春天,终于来了。

      刚上高中时,千春是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小姑娘,现在的她,却变得安静内向、沉默寡言。如果有人同她说话,她依然很有礼貌,可她不会再主动找人聊天了。她终于明白了当初主动排挤她的人是谁,那个女生长得很美,总在人群中大声说笑。她过得很好,享受着其他女生的簇拥,每天和帅气的男友入对出双。而千春只是漠然地经过这些人。

      千春没工夫在意这些,她还有更重要的事。

      住院的大半年,千春缺了很多课。尽管她在医院一直有自己看书,可功课还是落下了很多。这样一来,不要说东京工业大学了,她能否考得上大学都成了问题。对于现在的她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学习。

      千春的生活变得很简单——或者说很单调,家,学校,补习班,三点一线。她没有朋友,没有娱乐,没有社团活动,没有如火的热情、斑斓的色彩、明朗的笑声。骑自行车去补习班时,沿途有一个露天篮球场,千春看着球场上的年轻人们,会想到木暮学长现在是不是也在练习篮球。他答应过她,在大学也会参加篮球部的。

      每天到了教室之后,千春只是拿出课本安静地学习。尽管已经高中三年级了,很多学生却还整日嘻嘻哈哈,仿佛升学考试算不上什么。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他们在另一种意义上也过得充实快乐。可热闹是他们的,千春什么也没有,她只有大量等待消化的知识。许多年后,千春回想起这个春天时,最深的印象只是一片寂静。

      寂静的春天,寂寞的青春。

      到了夏末,千春的功课终于补了上来,她至少能够考上当地不错的大学了。她去参加了东京工业大学的模拟考试,她的成绩却依然有一段不小的距离。

      “千春,还是换个实际点的目标吧,别想什么东京工业大学了!你要是参加了那所学校的入学考试,可就不能参加其他公立大学的了。”千春的家人不止一次这样劝说过。

      “不行。”千春坚决地摇摇头,“我一定要考上东京工业大学。”

      于是她便一意孤行地坚持了下来。天气越发寒冷,模拟考试也一次次地参加过了,她离东京工业大学的距离却始终存在着。其实她也很不安,许多次地怀疑过自己:我真的能考上吗?即使考上了,又能如何呢?木暮学长说不定早就有女朋友了,他又没说过会等我。

      可是,“要去东京工业大学”早已成了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她怎么能放弃信念?

      1995年初,十七岁的千春参加了东京工业大学的入学考试。为期两天的考试结束后,千春回到家,丢下提包躺在沙发上。她却没有真正放松下来,因为她对自己的把握实在不大。

      成绩很快公布了。全国的国立大学公布考试通过名单的那天,风很大,很冷。千春围着围巾、戴着手套,哆哆嗦嗦地来到了学校门口。和三年前一样,这里挤满了来看名单的学生。千春再次费劲地挤进人群里,在张贴着的榜单上焦急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一遍。两遍。三遍。千春始终没有找到自己。看完第五遍时,千春终于相信了眼前的现实:她没有通过入学考试。

      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却又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她感受不到呼啸的冷风了,耳畔嘈杂的声音也安静了,遥远了。

      她去不了东京工业大学了。

      她不能和木暮学长在同一所大学了。

      两年来,一直支撑着她的信念,消失了。

      千春很快决定,趁着时间还早,参加其他私立大学的入学考试。最终,她被一所关西地区的私立大学录取了。虽然那所学校还算不错,可千春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却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很快就是毕业典礼。千春穿好制服,系好领结,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来到学校领毕业礼筒。那个系着丝带的黑色圆筒交到她手中时,她却没有半点喜悦的心情,更谈不上成就感。在这所高中度过的时间,大多数都是黯淡的、不快乐的。

      典礼结束后,千春在校园里慢慢地走着。她走到体育馆,那里关着门。同年级的晴子留在当地上大学,至于樱木同学和流川同学,全都在去年飞往了美国。少年们前十几年的人生轨迹尚还重合,从某个节点开始,就会分岔开来,渐行渐远。她又走到教学楼前的樱树旁,两年前,木暮就是在这里送她了一本书。春风不解风情,几点花瓣落在千春肩上,她轻轻地拂去它们。

      那个时候,我怎么能想到,这两年会这样度过啊……千春在心中轻叹。

      离开校园后,千春像许多次那样骑着自行车回家。一路上,阳光淡淡,千春忽然想起了那个十四岁的下午,自己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骑着车子唱着歌。那一天,连同当时的心情,全都成了很遥远很陌生的往事。

      她终于没能像当初的木暮那样生活。

      上大学后,千春花了很长时间,才让自己的性格重新变得开朗了些。她参加了大学的篮球部,每天勤勤恳恳地训练,时间长了,竟练出了一手不错的投篮。队长有时会开玩笑说千春虽然跑得不快,但投篮姿势很漂亮——来,千春,给学妹们示范一下吧。每到这时,千春总会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把篮球送进篮筐。如果有学妹希望她单独指导,千春总是好脾气地笑着答应下来。

      大学里,女生们大多都有了男朋友。千春穿着荷叶边衬衫和波点伞裙,细长的颈上系着珍珠项链,整个人看上去知性而温婉。她身边却始终像少了一个人。大学里的朋友问她,千春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啊?千春只是笑笑,并不正面回答。

      千春心里还记着木暮学长。每当遇到难过的事,她总会想到他,总会想到如果木暮学长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木暮学长像一个梦,她不愿从这个梦里醒来。

      大学二年级的暑假,千春回到了神奈川的家。一个普通的傍晚,千春出门散步时,却万万没想到会遇见高中时不同班级的晴子。她和藤井、松井走在一起,三个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

      “千春!千春!”晴子朝她挥手。

      千春迎了上去。这几个相处不多的同学还记得她,她很感激。交换过近况后,晴子问千春,接下来有没有空?她们三个正要去参加一场聚会,哥哥和木暮哥哥都在。

      千春的心漏跳了一拍。过了两秒钟,她轻轻点了点头。

      聚会的地点在一家餐厅,四个女孩赶到时,木暮和赤木已经在那里了。她们向男孩们打招呼,男孩们也礼貌地回应。就在几个人准备落座时,一个漂亮的长发女孩走进了房间。“不好意思,刚才去卫生间了。”女孩向千春她们鞠躬道歉。

      几个人连连表示没什么。就在千春暗自疑惑没见过这个人时,木暮走上前来,牵起了女孩的手。

      “这是我的女朋友,阿真。”木暮说。他的脸有点红。

      “阿真姐姐,我们去座位上点单吧!”晴子最先反应过来,她热情地挽着阿真的胳膊,带她一同来到桌前坐下。很显然,晴子和这个名叫阿真的女孩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千春愣在原地。她还没来得及消化见到木暮的激动心情,这份心情就已变得不合时宜。藤井和松井都已经走到了前面,千春这才有些笨拙地迈开了脚步。

      吃过饭,几个人都离开了桌前的座位,在包厢里随意地聊天。晴子挽着阿真,把她拉到自家哥哥面前聊天;千春和藤井、松井站在一起,千春虽然和这两个女孩不太熟悉,但说起话来也觉得自然舒适。就在千春按捺着复杂的心情,尽可能不去注意木暮的存在时,他却走到了她们身边。

      “木暮学长。”藤井和松井说。千春也跟着小声应和了一句。

      “藤井,松井。”木暮朝她们笑着点头致意。然后,他看向千春,“千春,好久不见了。”

      千春愣愣地抬头望着木暮,一瞬间,她感到全身落满了阳光。

      “木暮学长,好久不见了……”千春呓语般轻声说。

      藤井和松井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这里只剩下千春和木暮两个人。千春觉得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凝视他,因为他已经属于其他人了。

      她该说些什么呢?她能说些什么呢?

      “千春,现在在哪里上学?”还是木暮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语气依然像对待邻居家妹妹一样亲切温和。

      千春和木暮聊了起来。都是些久别重逢之人会说的话,在哪里,做些什么——聊着聊着,千春竟然觉得自己放松了些,或许是木暮这个人本身就带有让人放松的魔力吧。千春不经意地看向他的脸,眉毛、眼睛、头发——她依然,全都喜欢得不得了。

      “木暮学长,我现在也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篮球部。我一直在练投篮,队长和学姐们都说我投得很不错。”几个人快要离开这个房间时,就在木暮回到他的阿真身边之前,千春这样说到。这是她今晚面对木暮的第一句、也是唯一一句肺腑之言。

      “是吗?”木暮露出惊喜的神情,眼睛笑得弯弯。“千春,你真了不起。”

      后来,千春经常会想,木暮于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同习惯一般,不那么开心时,千春依然会想起木暮。木暮学长那么温柔,如果他能来安慰我就好了。可是,她随即就会打断自己的想法,因为她知道木暮是不会出现在她身边安慰她的。她再也没有机会把自己带着伤痕的过往、自己为木暮付出的努力、自己心里的话讲给他听了。她和木暮学长的故事,再也没有后续了。

      可她依然觉得木暮是一个美丽的梦,是她关于青春无比向往但却没能实现的憧憬。如果说,在她简单平淡乃至单调黯淡的青春中,十四岁那年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那就是,她遇见了他。

      出生在夏天,却如同春天般温暖的他。

      出生在冬天,却渴望着春之温暖的她。

      清晨的阳光洒满街道,二十四岁的北原千春走在上班的路上。她搬了家,离上班地点的距离也近了很多。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湘北高中,以教师的身份。

      她的钱夹的透明层中放着木暮的照片,她不愿将它拿出,可视线也不会过多停留。每当无意间看到这张照片时,她总会立刻转向自己原本在做的事。

      又是一个春天。迢迢陌上花,年年颜色好。十年来,沿途樱树的枝干变得粗壮了些,树梢的花朵却依然繁盛而烂漫。千春向这树树繁花远眺而去,心情也变得好起来。

      青春之旅已结束,她踏上名为人生的下一段。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四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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