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利波特斯

5、（五）-（六）

　　五
　　十二月，连着下了几场大雪，318国道青藏区全线封锁，章粤被困在拉萨。高原天寒地冻，天气变幻莫测，刚才还艳阳高照，不一会又飘起雪花来，章粤百无聊赖地走在布达拉宫前的广场上，没拍一会夕阳，她的相机就被骤降的温度冻得自动关机了，于是她只好向前走回客栈。
　　客栈里，顿珠和几个驴友围着火炉正在聊天，见章粤回来，忙错开一个位置让她坐下。章粤摘下围巾手套，轻轻搭在火炉旁的木架子上，她盛了一碗甜奶茶，靠在椅背上小口地喝，一遍侧耳听着他们的讨论。
　　顿珠在讲述一队朝圣者的故事，他们从川西出发，沿318国道向拉萨而来，一路磕长头，走了将近7个月。这支队伍主要由男人和老人组成，其中还有一个孕妇，他们以甘孜为起点，最早的一批一行六人，沿途也有许多藏民加入进来，过巴塘时，队伍浩浩荡荡也有二十余人了，只不过路途实在遥远艰险，陆续有人在途中患病去世。“诶，章粤，你上次在甘孜借宿的人家，措姆大姐就在我说的这个队伍里，她就是那个孕妇。”
　　顿珠见章粤一脸惊讶，正了正神色继续说道：“不过运气不大眷顾，他们过林芝的时候，遭遇了暴雪，没来得及躲避，损失惨重，队伍里有个男人本身就有肺病，当时就复发了，荒郊野地的也找不到医生，没两天就去了，可惜啊，已经走了四分之三的路程了，哦对了，他就是那个孕妇的丈夫。”
　　“那那个孕妇呢？”有人问道。
　　“措姆大姐倒是非常坚强，没有就此垮掉，她让他们把她丈夫的遗体背到山顶，举行了天葬。”
　　“天葬。”许久未发一语的章粤不自觉地拨动着手腕上的绿松石串子愣愣地重复道。
　　顿珠听到此，叹了一口气，抹了把鼻子，继续道出了缘由。“嗯，他们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坚信只有用自己的身体来布施灵魂才能上天堂，这是他们的信仰。”
　　“后来呢？”又有人问。
　　“后来他们就到拉萨了，措姆大姐也坚持到了拉萨，生下了一个男孩，”他顿了一顿，“啊，就是嘉措的弟弟，嘉措是大哥。”他对着章粤说道。
　　“嘉措他那时候多大了？”章粤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左不过十一二吧，嗯，十二，按藏历算，”说着顿珠眯起了眼睛，思考了一会，“这是六年多前的事，现在他也该十八了吧，也成年啦。嘉措这孩子也是苦着长大的，措姆大姐回来之后整个人身体就不大好了，他弟弟也给送到舅舅家去了，他们家的牛和马都是嘉措一个人在照顾，去年甘孜赛马节，我才又见到嘉措，他和几个男孩子在一起跳锅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差点都没认出来，还是他的那头小马达瓦，哼哼嗖嗖的，被嘉措打扮得花花绿绿，跑过来跟我的马抢草吃，我这才把嘉措认出来。我说：‘嘉措啊，你今年参加赛马节了吗？’他回答我讲，他的达瓦还太小，明年的赛马就能参加了。嘿，这又讲跑题了，天也不早了，但愿这雪明天能停。”他忧虑地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在座的人各自寒暄几句，便都散了，三三两两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剩章粤愣愣地靠在椅背上，她从回来的时候开始就心不在焉，方才那番对话，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第一次听到有关嘉措的故事，这个康巴少年在她的印象中已经有些模糊了，她总觉得他很特别很神秘，让人没由头地想要走近一些来探寻他的内心所想，而又往往被他略带攻击性的外表所劝退，他很纯粹自然，待人真诚善良，但章粤又能隐隐约约感到他内心的不安和挣扎，她想起她粗大的指节和手掌中厚厚的茧，又想到他发白起球的藏袍，他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睛，这是个怎样的少年啊，他在辽阔无垠的康巴土地上孤独地成长，亲情的缺失他却从未提起，仿佛除个体之外他莫不都抛出眼外，倘若一个人的内心足够独立，外在还有什么能够改变他呢？
　　章粤垂下了头，她明白而又不明白为何有些沮丧，她眨眨眼睛，告诉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已经定好了七天后回家的火车票，她要马不停蹄地回到自己的故乡，度过一个温暖的新年，其余别的什么都可以以后在想，现在她只希望这雪快些停下。

　　六
　　直到离开的前一天晚上，章粤才和向导顿珠说她要回家了，并拜托顿珠帮她归还租来的摩托车，顿珠听罢，显得有些不舍，第二天早上，他开着车把章粤送到了拉萨火车站，像老妈子似的叮嘱了一堆事情，又问章粤接下来的打算，并且特别嘱咐章粤，明年的8月份是藏族的六月转山会，让她到时一定要回川西来看，并且要提前回来，他重复劝说着，直到章粤满口答应下来。
　　章粤起先是有些犹豫的，顿珠所说的六月转山会她有所了解，在甘孜已经有400多年历史了，每年的藏历六月初三，也就是新历七八月份，这是川西最美的时节，毛娅草原上百花盛开、绿草如茵，长青春科尔寺的僧侣会按照延续数百年的习俗举办集会，其中最不容错过活动就是赛马节，那时整个甘孜都会热闹起来，当地人宰杀牦牛，表演藏戏，跳锅庄舞。章粤自然对这样的风光格外向往，同时她又觉得半年多后的事情实在说不准，犹豫再三，还是央不住顿珠的热情，便答应了。
　　藏族的转山会是章粤未曾见过的礼俗，章粤的家乡在距川西几千公里之外的遥远的南方，她出生在一个传统的家庭，父母虽然从未对她有过过高的要求，但也总还是希望女儿能安安份份地待在自己身边工作，但章粤却是个安份不下来的性格，她的毕业旅行持续了将近半年，倘若不是拉萨突然而至的大雪封路，她或许会继续游乐下去，但现实是她的旅行该结束了，她正坐在离藏的火车上，三天之后就会抵达温暖的南方，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和亲人团聚，一起度过新年，然后再在父母的安排下做一份清闲的工作。对于不再年轻的父母来说，这是最稳妥的未来，但章粤不想这样，她说不清为什么，只是没由头地想在这继续待下去，但在父母的催促下，她还是买了回家的票，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离那越来越远，而思绪却插上了翅膀，在满天飞雪中回到了广袤的草原。
　　她打开相机，翻看着这些天拍下的照片，嘴里轻轻哼唱着一句调子，这是一首藏语道歌，她和嘉措去镇上那天，在广场上听到有人在唱。
　　白鹤啊/请借我一双翅膀/我不会远走高飞/只到理塘转转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