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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憎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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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的俱乐部华灯初上。爵士乐喧嚣的鼓点在深蓝丝绒的穹顶下以不羁的姿态蔓延,门庭与回廊间肆意弥漫着烟草与鸡尾酒的醺然气息。
她在包厢里昏暗而旖旎的灯光下漫不经心地翻看手中的名簿,无数张照片在她的眼前飞速掠过,每副俊逸的容颜都散发着廉价而又薄情的魅力。她黯淡的眼眸在定格于某个角落的瞬间忽然变得明亮。
她用眼神表达了无声的决意,侍者带着暧昧的笑容转身离去。不久她就见到了那个被她选中的少年。
少年个子不高,皮肤白皙,琥珀色的眼眸中交织着未退尽的纯真与老练的世故。少年在看清她的容貌的瞬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唇畔礼节性的微笑却不曾黯淡了半分。
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把纸钞撒在地毯上,然后默默地解开上衣的第一颗扣子。
她想现在家里一定已经乱成一团,新娘在婚礼前夜莫名失踪,想必会造成不小的混乱,尽管她在家中从来都不是被爱的孩子。不过没关系,她会在天亮之前回家。她不会耽误明天那场与荒诞剧无异的婚礼。
而现在她只是来做些准备,为即将降临在她生命里的漫长而盛大的痛苦。
“太太……”她感到耳畔灼热的呼吸蓦地一窒,少年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琥珀色的双眸,“莫非、莫非您还是……处子?”
“是的,”她用赤/裸的手臂环住少年的颈项,在阑珊的灯火下笑得流光溢彩,“而且明天,我就要结婚了。”
她在新婚之夜便发现了高冈和也的秘密。那个可笑的男人整整一夜都用冰冷的脊背面对着她。
她并没有感到愤怒或悲伤,她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情绪起伏过于强烈的少女。她反而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怜悯,倘若他需要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来维护自己的尊严,她想或许自己并不介意陪他把这出戏演下去。
她冷眼旁观这个名义上是她的丈夫的男人拼命隐藏着对自己的嫌恶与憎恨,任时光日复一日地流淌而逝。她并不在乎这种沉静的折磨,事实上她早已习惯了被害者的立场。所以她向生命中的所有苦难与不公漠然地举起双手,被动地等待着一个结束一切的契机。
她的等待一直持续到那个清晨。两鬓斑白的家庭医生放下手中的病历,绽开温暖的微笑向她一字一顿地道出最终判决。
她很想放声大笑。她想知道当她告诉那个性无能的男人你就要做父亲了的时候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想必会很屈辱吧,那该是多么有趣的景象。她的心底涌起模糊的快意,她忽然发现自己其实是憎恨着高冈和也的,正如她憎恨父亲、憎恨樱井惠美一样。她憎恨这个没有她的容身之所的世界,憎恨那些陪伴她成长的或厌恶或怜悯的目光。她背负着不属于她的罪孽,但是他们却毫不怜悯地对她施以惩罚,他们如此浅薄,这世间如此浅薄,他们的爱甚至比不上那个男人沾满鲜血的电锯。
然而在她有余裕理清她的仇恨之前,已然被倏尔而降的幻觉攫住了心神。繁盛的往事宛如波光潋滟的湖水般由远及近荡漾而来,她唯有在阑珊的光影中看见,往日重现。
她终于无可抑止地陷落在回忆的长河里,尽管她清楚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即使那里洒满了琥珀色的阳光,盛开着鲜红如火的石蒜,却依然是她的深渊,无人能够抵达。
熟悉的画面在暗淡的视野内逐幅浮现,经年的记忆在旧梦中闪闪烁烁地亮起,如同暮色降临后的长街。十六岁时的校园,单车,梧桐树,清脆的校铃与纯白色的丝绸雨伞,那些属于往日的景象纯洁温柔而又矫揉造作。幽暗迷离的视线尽头,是某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高挑秀颀,宛若离群索居的天鹅。男人微笑着倚靠在校舍顶层高大的落地窗前,明明灭灭的霞光令他的脸孔不甚清晰,夕阳的余晖于一袭洁白如雪的衣衫上轻盈流转,他手中的石蒜花鲜红如火。
她在那个瞬间忽然记起了关于那个出现在幻觉中的男人的一切,关于他琥珀色的星眸,关于他的笑容与洁白的衣衫,关于他手中宛若火焰般永不凋谢的石蒜。他的名字叫做月见莲。他是年少时代的她因旺盛的好奇心而亲手开启的潘多拉的魔盒,穿越岁月的长河为她年复一年地带来繁盛的从未止息的幻觉。
她只忆起他琥珀色的眼睛,他如月光般温柔苍凉的笑容,他送给她石蒜花,大朵大朵怒放的火焰灼伤了她的瞳膜,却令她冰封已久的心底开始漾起希望与梦想的涟漪。她爱他一如十六岁那年的九月,其后所有的时光都是虚妄。她终于再也记不起他隐藏在背后的,那把闪烁着凛冽寒光的电锯。
那个男人亏欠自己一个完美的游戏结局,那亦将是她晦暗而又热烈的青春时代的谢幕舞曲。现在,游戏结束的时间到了。
松山雪月是什么?一只永远不会变成天鹅的丑小鸭,生长在小巷最阴暗的角落里的菌群,不是容貌平庸乏善可陈,而是彻头彻尾的丑陋不堪。而在这肤浅薄凉的世间,浇灌这种丑陋的永远只有两种目光,或者厌恶,或者怜悯。
她遭受着世上最惨无人道的天谴,自幼在众人的厌恶与怜悯中长大,悲伤绝望而又惊恐万分。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或许这个孩子会长得像他的父亲,那个纤细的,美丽的,廉价的男招待,他有着她所迷恋的白皙肤色和琥珀色的眼睛,像极了她生命中独一无二的神祇。她想,如果她的孩子也拥有那样的眼眸,她一定会深深地爱着他,像一个母亲那样,像一个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少女那样。
所以她不想让她的孩子降生在这个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的世界。
她终于找到了终结凌乱不堪的一切的方法。她想,无论对于父亲、惠美、和也还是一直以来或厌恶或怜悯着她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她自己,这都将是最完美的结局。
九月十三日,清晨。她登上前往故乡的长途汽车。日光盛好,天幕间大片大片游弋的云朵被镶上了温柔的红晕。
真是美极了,她默默地想,多么像蟾蜍舌头的粉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