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电锯》慕容寄

3、荒芜

　　她感到悲伤，极端激烈的、难以抑制的悲伤，难以言喻的阴暗感情宛如一股浩荡的浊流，淹没了所有的理智与思绪，令十六岁的她痛苦到难以呼吸。

　　她将年少时代所有的友谊、温情与信赖，全部倾注在樱井惠美的身上。她原以为自己只需要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着惠美，被动地接受友人所带来的甜美温润的甘露便已足够，然而她却渐渐发觉，自己越来越无法忍受惠美除了自己之外还拥有其他交心的友人。她憎恨着这样的自己，憎恨着心底横溢而出的卑劣的独占欲，却又无从排解这些阴郁晦涩的情感，它们宛如黑暗的无底洞，即将吞噬她伤痕累累的心。

　　她终于明白自己无法独占惠美。她发觉自己开始变得贪得无厌。

　　她想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人注意到，尽管瘦骨嶙峋，皮肤黑黄，额头狭窄皱缩，火柴棍般纤细的脖子撑起形状愚笨的脑袋，她终究还是个女孩子，一个正值妙龄、心中充满幻想与憧憬的少女。她默默地注视着身畔同龄的女孩，旁观她们简洁而又丰盛的人生，旁观她们笨拙的青涩的恋爱，旁观她们的青春如花盛开。她的心在剧烈地疼痛。想要被注意，想要被重视，想要成为某个人的唯一。欲望在她的心底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逐渐占据了她所有的思想与情感。

　　她清楚旁人或许永远也无法理解自己的执着，因为他们从未如她这般跌进深渊，从未尝过被人彻头彻尾嫌弃的滋味，不曾明白身为丑陋的悲哀。她的人生不仅仅需要惠美的怜悯，她需要关注，需要爱。她开始渴望世人的眼光，并非厌恶或怜悯的眼光，那些眼光将仅仅属于她一人，是唯独属于她的荣耀。

　　她记得惠美曾说过与生俱来的缺陷可以用后天的努力来弥补，她亦尝试用实际行动来践行这句话的深意。她开始终日废寝忘食地钻研功课，试图令那些繁琐的公式定理填满她原本被虚无的冷寂所充斥的心底。她缀满雀斑的瘪塌鼻梁上架起了一副厚如酒瓶底的近视镜，她的成绩终于高居榜首。她在十六岁那年开始以最无力的方式，对她眼中不公的命运进行徒劳的挣扎与抗议。她试图凭借这种愚不可及的努力吸引到任何人的注意，以维护她作为一个少女的敏感而脆弱的自尊心。

　　然而她终究一无所获。

　　她周围的一切没有发生丝毫改变。男同学见到她时眼中闪现的嫌恶未曾减少分毫，女同学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小集体将她拒之门外，越来越多的同窗对着成绩单窃窃私语，遗憾于如此优异的成绩竟然属于一个性情孤僻的丑八怪。嘲讽，不屑与妒忌，便是她的唯一所得。生活枯燥晦暗一如往日，她从未获得企盼已久的目光。

　　她终于认清彼时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是多么浅薄及单纯。她早该明白哪怕她整颗心都由纯金打造，依旧丝毫不及那些镀金的光鲜亮丽的外表。那副丑陋的皮囊成为横亘在她和幸福之间的永难逾越的鸿沟，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她的容身之所。没有人能够，也没有人愿意对一只正身处于泥沼中哭泣并打磨着自己的心的丑小鸭，慷慨地施予哪怕一丁点的关注与关怀。

　　除了那个琥珀色眼眸的男人。他在她十六岁那一年的九月只手翻覆了她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