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8、荷叶钵（一）

　　回了屋，衣衫颇为邋遢的姜越岚怕受百宁的唠叨，趁她还未发觉，当即沐浴更衣。
　　热水、药材、干花瓣融作一团，熏得人脑袋暖烘烘、麻滋滋。
　　出了浴盆，姜越岚裹了件衣衫就往榻上倒。再醒来时，已是天光昏暗，只余几缕枯黄。

　　“姑娘，你要去哪儿！”百宁尖锐的声音将这昏暗扯开了一些。
　　伴在姜越岚身边已有些年头，可百宁还是吃不消她这副风风火火的性子。前一刻还扯着绒毛被摇头晃脑意兴阑珊，下一刻便跳下床踩着鞋直往外头冲。多年规训如入无底深渊。

　　不过姜越岚才不会管后头追她的百宁是怎么想的，她一路气昂昂，敲开了姜越临的门。
　　“稀客啊。”姜越临此刻正在收拾文帖，瞧见是她，又继续提笔蘸墨了。
　　“哥哥。”姜越岚面带七分笑，很不见外地挪了个黄梨木凳给自己。
　　姜越临心中忽感不妙，此人今日嗲声嗲气，必是有离谱之事相求，便想着拿公事搪塞她：“我今日还有许多公文要看，你莫要胡闹。”
　　“瞧哥哥说的，岚儿长大了，怎会胡闹呢？”便是此刻，自称不会胡闹的姜越岚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刚薅下狼毫笔上的几根毛。
　　姜越临只得将笔架往自己跟前移了几分：“你，有话快说。”
　　“哥哥觉着百宁如何？”
　　见姜越临眉头渐渐锁了起来，又问：“那潮音呢？潮音也不错呀，忠心耿耿，假以时日，还能擒贼防凶。”
　　“妹妹这是何意！”姜越临瞪圆了眼睛，半个身子往前倾，警告道，“可不要乱说话，教你嫂嫂听到，又要害我得一无辜罪名。”
　　“哥哥想哪儿去了！劝人纳妾，那是天打雷劈的事情。”

　　“那你打的是什么主意？”
　　“我今日瞧见那位沈家少年郎了。”姜越岚耸了耸眉。她指间绕了一股碎发，正得意洋洋地画着圈，“我看他一身正气，不卑不亢，且不说眼前状元之事，此人将来必有大作为。”
　　“噢。”姜越临了然一笑。可他装作不懂，故意挑事道，“妹妹可是芳心动了？悔不当初？”
　　“哥哥你真是小心眼！”姜越岚龇牙咧嘴，照着桌几连拍好几掌。
　　姜越临每听一声响，心便痛一分。这可是百年前的古物，他文武并用好不容易才从同僚手里夺下，最后竟被自家妹妹如此糟蹋。
　　“妹妹息怒啊！”姜越临索性丢了体面，将自己的手垫在桌几之上护着，“你的心思哥哥明白。只是这邺城，看重沈奉的又何止我一个。若是我亲姊妹，倒还能同他说上一说，可若是府中婢女，怕是要弄巧成拙。”
　　“他可不像是有门第之见的人。”
　　“可他是个聪明人。”说罢，姜越临再三思量，才从一沓文帖中抽出了一卷递给姜越岚。洋洋洒洒千百行，将大齐世家与新贵、旧制与新法间的种种矛盾挑得干净利索，落款正是沈奉。
　　可读到末尾，姜越岚却泛起一些未能尽兴之惆怅：“不该只有这一卷吧？”
　　“你如今眼光倒是毒辣。”姜越临指了指一旁的火盆，而后狠了狠心，将姜越岚手里的那一卷也丢了进去。
　　焰火燃尽每个字，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姜越岚瞧着盆中焰火，有遗憾、有愤怒，为沈奉、也为一众能知不能言的人。
　　“不过这个沈奉还真是信得过哥哥。”
　　“我与他哥哥是生死之交，自然有所不同。可惜我只有一个妹妹，不能与他成真正一家人。有些事，还不好贸贸然与他谋。”
　　“啊！”姜越岚忽然仰天大呼一声，“那不如喊阿娘阿爹再给我们生个妹妹，教沈奉先做我们家的童养夫！”
　　姜越临不由轻笑一声。他深谙自家妹妹信口开河的本事，顺势拍板道：“妹妹睿智！走，哥哥这就带你去见阿娘阿爹！”
　　这下轮到姜越岚死抱着桌几了。
　　“你啊！”姜越临拿毛笔尾巴敲了敲姜越岚的额头。
　　不等他多说一个字，姜越岚已经掩住了半只耳朵：“不准念我！阿娘念我，百宁念我，若你再念我，这家我还能不能待了。”
　　“这家，你不想待也得待。”姜越临一边说，一边铁着一张脸将她的手掰了下来。
　　他今日较了真、使了大力气，姜越岚立马换了神色、端坐如松。

　　“眼下大齐与南周的关系不明，陛下心意忽左忽右，讲不定几日之内便要出征，你可要替为兄守好将军府。”
　　听闻哥哥如此嘱托，姜越岚不禁神色凝重：“哥哥此去可会凶险？”
　　“那南周倒是不足为惧的，每逢冬日，他们便家家户户开始凿冰，就怕我大齐将士渡过去。只是宫内风云变幻……”
　　“哥哥放心，岚儿一定谨言慎行。”
　　“应得倒快。你今日出府可有谨言慎行？”
　　姜越岚埋头，一下子哑了声音。她不晓得姜越临对自己的行踪究竟知道几分。幸而姜越临并没有深究，继续命令道：“从今往后，你出门必须带着潮音！尤其是去万缕坊。”
　　如此霸道作风，实在不像是姜越临所为。
　　“哥哥可是收到了什么线报？”姜越岚绷紧了脸蛋，问得小心翼翼。
　　姜越临不好开口，只是用指腹在文帖之中寻出了四个字——大义灭亲。

　　是谁要“大义灭亲”，那“亲”又会是谁？万缕坊背靠贵妃娘娘，贵妃娘娘育有太子殿下和二殿下，莫非是要推其中一位出来做斩母的刽子手？
　　姜越岚疑惑连连，快要把一副眉头挤碎。还是姜越临一声稳妥有力的“岚儿”让姜越岚略微松了口气。
　　“并不是面对面的敌人才是敌人。有些人或许根本不是冲着你来的，甚至不是冲着我们将军府，但仅仅是牵连之祸就够我们受得了。”
　　“岚儿明白！岚儿一定会照顾好阿娘阿爹、嫂嫂侄女，绝不惹祸。”
　　不知怎么地，得了承诺的姜越临还是心绪难平，忍不住又唠叨了几句：“你近来行事切记要低调。爱憎分明、行侠仗义不是坏事，但做好人也有做好人的技巧，切莫单枪匹马硬出头。此回六殿下要与我一道出征，你若真有解不开的困难，就去寻沈奉。我明日便去托他。”
　　“好好好，哥哥怎么说，岚儿便依着做。只是哥哥要答应岚儿，上了战场，便不准再为我们分心。”
　　“你这臭丫头，肉脯都做不好，还指挥起我打仗了！”话虽说得气呼呼，姜越临到底还是被自家妹妹的一番贴心打动了。

　　***
　　姜越岚怀疑自己多多少少有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臭毛病。
　　自从哥哥对她讲过一回万缕坊的凶险，她的心便跟猫挠一样，日日盼着顾妧找来，好光明正大地去万缕坊走一遭。
　　今日顾妧来是来了，却挽着她的衣袖说要带她去二殿下的府上，陪那位谪仙般的侧妃娘娘一道施粥。
　　也罢，积功德是好事一桩、与邺城贵女和气一团更是好事一桩。
　　姜越岚听哥哥的劝，唤上潮音便出门了。

　　还未到二殿下的府门前，就听见熙熙攘攘一片称颂，仿佛那香暖温粥已经滚落了肚子里。
　　“我们怕不是来迟了？”姜越岚从前只会路过，今日还是头一次进入这情境，既觉新鲜、又觉不解，眼珠子都不晓得先瞧哪里。
　　顾妧熟门熟路，步子迈得快了些，并没有听到她的发问，此刻已经与侧妃娘娘攀谈起来：“娘娘，这就是我同你说的姚家贞姐姐和姜家的岚儿妹妹。”
　　“两位姑娘，今日有劳了。”侧妃娘娘的声线如琵琶清脆、脸蛋如南海白珠幼圆，教人很难不泛起爱怜呵护之心。
　　听闻她还有一个如庄周梦蝶般的闺名——何梦鱼。
　　姜越岚静静地打量着她，姣好面庞、玲珑身段、书香家世，这都不足为奇。离奇的是，似乎真的可以从她身上看见无穷个画中仙的影子。此刻，姜越岚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丝攀比——往后她也是要作皇子妃的，作的还是皇子的正妃，一言一行怎么着也不能输给这位侧妃娘娘吧。

　　“岚儿妹妹？”姚年贞递来一只施米的钵，顺便递来一个要她专心的眼神。
　　姜越岚一见着这钵，便赞叹起来：“这钵好生精致呀。”似是琉璃吹制，通体近乎澄明，且有别于市集上的圆钵、方钵，此钵如用手托起的荷叶，便是连叶缘起伏都栩栩如生。
　　顾妧小声告诉她：“这一批钵都是娘娘亲手烧制的呢。”
　　“既如此，怎能用作施米。”
　　“说是下人没看顾好时辰，害这批钵里留了不少小泡。弃之可惜，便用来施米了。”
　　姜越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施米开始不久，便有婢子扯着裙摆急匆匆赶到侧妃娘娘的身旁。侧妃娘娘终究不是谪仙，听了几句，脸上便染了不安神色。
　　姜越岚心下一怔，莫非事关二殿下，莫非万缕坊……
　　她借故走到了侧妃娘娘身旁，竖起一双耳朵，拼尽力气去听，却听到——“娘娘，眼下那么多小厮闹肚子，米袋子谁来搬呀。”
　　姜越岚只得悻悻回去，继续施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