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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第 153 章 ...


  •   某天清晨,海拉拎着买菜的篮子走在路上,她时不时地看向自己的篮子,那里面除了菜,还有两个鸡蛋。她打算将两个鸡蛋煮了,和狄赖分着吃。
      出门时天是阴的,海拉买完菜就下起了小雨,雨滴打在浅色的地砖上,溅出一个个圆形的印记。
      海拉摘下头巾,盖在了篮子上,细碎的雨滴夹着风落了下来,窜进海拉的领口,有点冷。

      海拉不喜欢通恩的春天。
      在她的记忆里,春天是一个特殊的季节,林塞山脉的积雪在这个时间消融,一旦遇到春雨,通恩的河水就会泛滥。
      每到那时,地势低的地方便会积水,石板路也变得湿滑,就算再小心,鞋也会被水浸得湿哒哒的,小石头与砂子顺着空隙跑进鞋里,清也清不干净。
      普通人家的孩子便将裤腿挽起来,光着脚走路。
      春汛期的地面并不暖和,泛滥而出的河水也带着凉气,脚上传来的寒意能冲到头顶,沾过泥的皮肤也会又干又痒,有时要挠出血才能盖住那种痒意。但这都是可以忍耐的事,毕竟皮肤破了可以自己长好,衣服和鞋子却要花钱买。
      可人们走路时总是不可避免地踩到松动的石板,路过的马车也会带起泥水。
      于是洗衣的工作会在那段时间暴增,女人们围绕在装满衣服的木盆边,泡得发白的手指上竖起一条条褶皱,像是被搓揉过的布。
      穆丽尔也是洗衣工中的一员,她需要赤脚踩在木盆里的衣服上,也需要用洗衣棒敲打衣服。这段时期,她的手和脚总会开裂。
      女人们用久了的洗衣棒会变成深色,海拉觉得那是因为里面浸了血。

      而在多年以后,海拉回到通恩的这个春天,女巫们正在研究洗衣服的装置。海拉最开始觉得那是天方夜谭,后来又认为她们真的能做出那种东西。

      雨越下越大,积了水的洼处像是一面镜子,在涟漪中映出倒置的城镇和加快了脚步的海拉。
      快走的时候,海拉的脚步不是很稳。
      海拉一直觉得自己很健康,所有伤口都会愈合,所有的病痛都能忍耐。直到塞赫美特为她检查完身体,面色凝重地为她开药,她才知道自己一直在忍受的不适并不正常。
      这让海拉觉得有些委屈,这些病痛在漫长的岁月中一直与她相伴,忍受它们已经成为了一种理所应当的习惯。而现在,却突然出现一些人,对她说她本可以没有病痛,并让她喝难喝的药水,这让她非常生气。
      赫萝克给海拉做了一个拐杖,但海拉从来没有用过。她不喜欢别人小心翼翼地对待她,不喜欢别人把她当成老年人,也不喜欢别人因为她会做炸药而尊敬她,刻意和她拉进关系。

      被雨水浸湿的地面变得更难行走,走路时踩到的泥水溅在了裤腿上。
      海拉越走越慢,隔着雨幕,周围的景象也变得朦胧,这里有熟悉的街道,也有陌生的建筑,明明是家乡,但却没有一个可以与她相认的人。
      孩子们总叫海拉“老巫婆”,毕竟她有鹰钩一样的鼻子,沉默寡言又满头白发,看起来就像从童话走出来的反派角色。不少居民惧怕她,甚至避免与她对视。
      有些母亲会责备孩子,让他们向海拉道歉,海拉却觉得自己配不上“老巫婆”这个称呼。
      海拉很难向其他人解释自己有多么珍惜这个称呼,对她而言,这词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美好的。

      那天海拉在离住处不远时,摔了一跤,是来帮忙的苔丝发现了她。
      “天哪,海拉,你有没有受伤!”
      “鸡……鸡蛋……”被发现的时候,海拉莫名地心虚,她躲避着苔丝的目光,看向翻倒的菜篮,“在篮子里……”
      “不要紧。”曾在公爵府当过女仆的苔丝熟练地检查着海拉的身体,大声道,“只要人没事就好。”
      海拉嘟囔道:“可、我……衣服、脏了。”
      “没关系,衣服可以洗。”苔丝搀扶起海拉,“我们先回家。”

      回到家以后,苔丝又出去拿回了篮子,掀开上面的头巾给海拉看,两个鸡蛋已经碎了,蛋清和蛋黄混在一起,黏在了菜叶和头巾上。
      海拉愣了片刻,忽然克制不住地笑了起来,苔丝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但见她笑得开心,便也跟着笑。
      海拉边笑边问:“今年……河水、溢出来了吗?”
      苔丝回答:“没有,今年很好,多亏了莉莉丝她们修了下水道。”
      今年,正在修建的下水道有了成效,泛滥的河水被下水道分流,几乎没有影响人们的生活。
      一说起那些年轻的女巫,苔丝便赞不绝口,她边给海拉找替换的衣服,边夸奖起莉莉丝和离开通恩的伊里斯,苔丝总是这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念叨着周围人的事,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也能接得上任何话题。
      海拉坐在椅子上,用毛巾擦着头发,她耳朵不好,听不清苔丝在说什么,便自顾自地想,可惜狄赖吃不到煮鸡蛋了。
      她本是有点惋惜的,可看见狼藉的篮子,海拉就又笑了。
      苔丝以为她是听见自己的话,也一起笑了起来。

      海拉本想过几天雨停了再去买两个鸡蛋,但狄赖来得更快。
      刺猬头的女孩是坐着马车来的,马车刚停,她便像风一样卷到屋子里,兴奋地挽起海拉的胳膊:“走,我们去春游!”
      海拉一头雾水,转脸看了一眼赶车的人,就被狄赖推上了马车。
      车厢是精心布置过的,座椅上铺着厚厚的垫子,车里的赛薇拉起身帮扶海拉上车。
      海拉坐在了赛薇拉对面,特意与她拉开了距离,林塞女巫们与海拉之间有着难以消除的隔阂,即使是同患难的赛薇拉,也会让海拉感到不自在。

      马车很快开动了,海拉不安地挪了挪身体,她隐约觉得这并不是简单的春游——在上车前,她看见了赶车人帽下的黑发红眸。
      除了驾车者的身份,这辆马车与其他马车无异,它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顺利地离开通恩,驶向了林塞山脉的西北方。

      待周围只剩下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时,海拉问道:“我们、要去……哪儿?”
      “嘿嘿嘿,我们要去干一件大事!”狄赖神神秘秘地说道,“我们不是一直在找医生吗?这次终于有人找到了医生,还是一个村子的医生!”
      海拉不屑道:“吹牛。”
      “我没吹牛,是真的!那个村长要和莉莉丝单独谈过之后,再决定来不来通恩,但是如果被人发现莉莉丝离开通恩,可能会发生一些麻烦,所以我们悄悄出来。”狄赖碰了碰海拉的肩膀,“而且你这阵子不是很闷吗,我带你出来逛逛!你还没坐过马车吧?哦,给你这个……”她往海拉口袋里塞了一个护身符,又拍了拍腰间的剑,得意道,“别怕,我是你的护卫。遇到敌人,你就能知道这段时间我变得有多厉害了!”
      海拉抿了抿嘴,她依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带她出来。
      狄赖和赛薇拉总是看着她笑,尤其是狄赖,一副掩饰不住兴奋却又刻意压抑情绪的模样。
      她们似乎在隐瞒什么,但海拉对此兴致索然,坐马车实在是太累了。开始海拉还能和狄赖聊两句,吃点东西,后来就在车上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海拉感觉马车停了几次,在某次马车停下的间隙,海拉看向窗外,看见莉莉丝她们正在外面斩杀魔兽,看了一会儿,海拉就又闭上了眼。
      半梦半醒之间,海拉想起很久以前听到的童话故事——人们把那些得了重病,不讨人喜欢又没用的老人送到渺无人烟的荒野、森林或小岛中,任他们自生自灭。
      当海拉再次醒来时,已经临近黄昏,马车停在了森林里,本就难以通行的山路被倒下的枯木挡住。

      枯木上坐着一个人,正弯着腰摘木头上的蘑菇,看见马车以后,她将蘑菇放进口袋,拍掉手上的灰尘,看向马车。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与寻常农妇无异,头发随意地团在脑后,腰上别着一把柴刀,颧骨处的皮肤因为长时间日晒而呈现出红色,普通得混到人群里就难以认出。
      莉莉丝跳下车,与那人交谈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车厢招了招手。

      “哦,那人应该就是村长。”一直趴在窗户上往外看的狄赖马上打开门,迫不及待地说,“我们下去吧!”
      赛薇拉和狄赖一起扶着海拉走下了马车。

      海拉从未想过她们找到的村长是个女人,她忍不住多看了那个村长几眼,却看见那村长在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着她。
      不知道为何,接触到那个眼神以后,海拉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

      村长拿出一瓶绿色的药水,在海拉她们身上撒了一些,然后带着她们跨过枯木,走进森林深处。
      这条路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人走过,地上到处都是枯枝杂草。
      海拉心跳得厉害,但这心跳并不是因为坐车的疲惫和爬山的劳累,而是来自于一种奇特的预感,她望着莉莉丝,希望从她那找到答案。
      莉莉丝察觉到了海拉的目光,她从村长身边退了下来,在海拉快要被植物的根茎绊倒时,扶了一把海拉:“自从通恩开了医院,我们就一直在寻找医生。”
      莉莉丝扶着海拉的手臂,闲话家常一般地说道:“每隔一阵,我就会收到反馈的信件,要找到合适的医生很难,毕竟我们要考察的不仅有医术,还有人品和背景,但前一阵子,我收到了新的信,信上说在某个村子里打听到了一个传闻,在林塞山脉的某个地方,有一个神秘的医生村。”

      海拉看向带路的村长,那个女人边走边利落地用柴刀砍掉挡路的草木。
      “那是一个奇特的村子,最早村中的医生会时不时出诊,用诊费兑换生活物品。后来这种事就少了,曾有去过那村子的人说村中都是女人,所有人都会医术,但当那人再带其他人去那个村子时,那里已经人去楼空。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村子搬到了哪里,有多少人。”为了让海拉听清,莉莉丝的话又慢又清晰,“有人认为那个村子是女巫之村,也有人觉得那些女人是神的使者。现在,人们会在固定的地方送上祭品,讲述自己的病情,如果幸运的话,医生们会拿走祭品,返还治病的汤药。”
      海拉的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心也慢慢地提了起来,她顾不上看路,紧紧盯着莉莉丝的嘴,生怕漏听一个字。
      “我们的人在那个固定地点待了很久,才联系到那些医生,这个过程很艰辛。”莉莉丝对海拉笑道,“因为医生村的医生们使用的文字与我们的不同,她们必须用语言交流。但幸运的是,那个村子里的医生对‘女巫’有好感。”

      村长又砍掉了一片荆棘,然后站在大树旁,转头看向海拉她们,似乎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海拉离村长还有一段距离,她抬起头,看向村长身后,那里没有任何建筑物,也没有一丝烟火气,只有郁郁葱葱的树。

      “因为医生村建立之初,曾有一个年迈的女巫带领着大家,她是医生村最早的村长……”
      莉莉丝的声音还在耳边响着,满面笑容的狄赖已经跑到了村长身边,用期待的眼神看着海拉。
      海拉被赛薇拉和莉莉丝搀扶着,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仿佛是在天空飘着。
      当她飘到村长身边时,她终于看到了她们的目的地。

      这是隐藏在森林深处的一块小小的空地,金色的夕阳温柔地洒在矗立在空地中央的墓碑上。

      海拉的身体无法抑制地抖了起来,她的眼睛涨得发痛,鼻子也在发酸,喉咙干得像是要灼烧起来,喉头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咽下任何东西。

      莉莉丝搀着海拉,走近墓碑:“那位女巫很受大家的爱戴,总是有很多人围绕在她身边,她知识渊博,会为大家治病,教大家医术与文字。尊敬她的女人们,都叫她‘妈妈’,但她真实的名字是……”

      莉莉丝的声音飘到海拉的耳朵之前就散了,海拉呆呆地看着墓碑,那上面刻着她看不懂的文字,如同她记忆中的,老人的脸一样模糊。
      隐藏在记忆深处的话语却浮现在脑海。

      ——我已经老了,森林的馈赠就可以让我活下去,比那更珍贵的,是那些孩子的未来。至于反馈,我已经拿到了。
      ——我的名字很特殊,她们有时候会叫我妈妈。

      过了许久,海拉对着墓碑伸出手,颤抖的手像是触碰易碎品一般,轻轻地碰到墓碑,滑过文字的凹痕。

      她身后,传来对话的声音:“那上面刻着什么?”
      “我们的母亲--纳姆长眠于此。”

      抚摸墓碑的老人终于泪流满面。

      许多年前的那个雪夜,毒杀事件轰动了整个通恩,因被丈夫举报,哭得不能自已的女人说自己受到女巫的蛊惑,愤怒的男人们带着武器上山寻找老巫婆。而在那时,陷入慌乱的不仅是被这件事震惊的人们,还有那些曾向老巫婆求助的女人们。
      有人慌乱,有人恐惧,有人无措,有人祈祷……除去那些在原地等待结果的人,还有一部分女人收拾好行李,趁着夜色逃离了通恩。
      老巫婆对林塞山脉的地形了如指掌,她将搜寻的队伍引到南边,自己逃向了西北方。但夜晚对于老人并不友好,当老巫婆与逃离通恩的女人们相遇时,她已经摔伤了腿。
      女人们爆发了强烈的争论,有去处的人离开了,怕被老人拖累的人也离开了,而无家可归又不愿抛弃老巫婆的几个女人们则成为了老人的同伴。
      在尘埃落定之后,老人指引着同伴继续往林塞山脉的西北方向走,她们在那里找到了几间废弃的房子,并在那定居下来。
      那之后,通恩开始猎巫,离开的女人们再也没有回到家乡。

      村长在海拉身后,讲述着从村里长辈那里听到的故事:“据说纳姆巫婆的腿伤很严重,痊愈之后也无法走路。但她对大家很好,村民们把她当母亲一样照顾……她还让人在森林的树上做记号,说也许会有孩子来找她。”
      林塞山脉太大了,树木跟星辰一样多,那些标记就像是在大海中扔了一根针,即使这样,老巫婆也在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然而,直到老人去世,也没有人按照记号找过来。

      村长从未见过纳姆巫婆,她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只听过从长辈那里流传下来的纳姆巫婆的故事,因为年代久远又隔了辈,她曾以为那只是传说,也以为传说中的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而现在,几十年过去了,这块矗立在森林深处的墓碑终于等到了惦记的人。
      就像一个奇迹。

      “啊!啊!”海拉抱着墓碑,嚎啕大哭。
      多年来,海拉一直感到呼吸不顺。总有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压在她的心口,它们随着时间的推进变成了一种混沌的习惯,她逃避着现实,却又在等待着一个奇迹,死去之人的复生。
      “太好了……她、没有受苦……太好了……”堆积在胸口的情绪喷薄而出,海拉哭得不能自己,不断重复,“太好了……”
      这世上没有人能死而复生,也许她只是在等一个自己可以接受的结果。

      当初那个在林塞山脉奔跑的小女孩,在越过漫长的岁月以后,终于等到了可以畅快哭出来的一刻。

      狄赖站在海拉身后,她一只手紧紧地拉着莉莉丝,一只手胡乱地擦着眼泪,旁边的赛薇拉也红了眼眶。
      莉莉丝则看向了村长。
      “哎呀,你这个狡猾的姑娘,竟然把年迈的老人带到这里来……”村长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把柴刀挂回腰间,“行吧,莉莉丝,我们聊聊。我叫伊阿索。”

      她们聊了很久,当夜晚来临时,莉莉丝和伊阿索村长清出一块地面,点燃了篝火,赛薇拉和狄赖从马车上拿来了外套和毯子。狄赖把自己和海拉裹在了同一个毯子里,靠在海拉的肩膀上,对老人嘟囔道:“我们靠在一起就不冷啦。”
      海拉摸了摸她的头。

      那天夜里,海拉靠在墓碑旁,小声讲述着这些年的经历。
      她说起小木屋的摆设,自己做的炸药,屋前无人打理的花园,只剩下树桩的红松树,说起因为同伴被炸死而怨恨自己的林塞女巫和带着婴儿与女孩的奇怪女巫们。
      老人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一首催眠曲,狄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海拉也渐渐放松了身体,她抱着狄赖,依偎着墓碑,就像很久很久之前,偎依在和善的巫婆身边一样。

      海拉用平和的语气说到通恩,说起小时候,她在春季的某个雨天出去买菜,在水没过腿肚的地段摔了一跤,菜篮翻在污水里,盖布飘在水上。她顾不得磕伤的膝盖,慌乱地抓着随着水流飘走的菜叶,捞水底的土豆和胡萝卜……当湿漉漉的她拎着湿漉漉的篮子往家走时,她已经分不清落在脚边的是雨水,还是从自己身上滴下的污水。
      她感到愤怒懊恼又羞耻——为打翻蔬菜的自己,为即将看见的崩溃的母亲和为此不顺心的父亲。
      那时,小海拉想到了春天的河水。
      大人们编造出河怪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告诫孩子们不要去河边,但还是会有小孩在河水泛滥时跑到河边,海拉也不止一次地在沾了泥点时,想去河边把衣服洗干净。
      在孩子心中,即将到来的责备比河怪和死亡更可怕。

      而不久之前,海拉又在通恩摔了一跤,当时她离住处只有十几步,菜篮翻在地上,头巾混了泥水,还打碎了珍贵的鸡蛋。但海拉并没有受到任何训斥,也不需要躲在被子里沮丧地哭泣,苔丝最先关注的是海拉有没有受伤。
      只不过是打翻了一篮子菜。当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海拉忽然觉得很滑稽。原来她儿时一直习以为常的环境是那么的扭曲,为一篮菜而不安的全家——恐惧的自己,崩溃的母亲和不顺心的父亲真是可怜、可悲又可恨。
      于是海拉笑了起来,苔丝也跟着她笑了。

      即使苔丝总来照顾海拉,海拉依然难以与苔丝亲近,她不喜欢苔丝那种自来熟的性格,也没办法大方自然地接受她表现出来的好意。和苔丝交往时,海拉总是很拧巴,她觉得苔丝太阳光了,那样的热情与善良衬得海拉像是房间角落潮湿处长出的霉菌。
      但当苔丝跟着海拉一起笑时,海拉莫名地轻松了很多。
      是的,她只不过摔了一跤,打翻了一个菜篮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那不是一件会让天塌下来的大事,不值得恐惧,也不至于让自己用生命来偿还。

      海拉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说累了,她就靠着墓碑发呆,直到乌墨色的天空被天边透来的光稀释成深蓝色。
      海拉抬头,望向逐渐亮起的天空,靠在她身上睡觉的女孩均匀地呼吸着。草木间的露水打湿了海拉的衣角,但与女孩身体接触的地方却十分温暖,这个温度也传递到被海拉靠了一晚的墓碑上。

      简单收拾之后,海拉她们回到了马车上,临走前,海拉向伊阿索村长提了一个问题。
      “我是个……懦弱的人,所以、我一直……在赎罪。”海拉问,“她,会原谅我吗?”
      “哦,”伊阿索答道,“我觉得她没有责怪过你。”
      村长并没有在安慰海拉,她的语气非常随意,就像是再回应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众所周知的问题。

      这个随意的回答像极了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地面的光。

      马车开始行驶,狄赖跪在座位上,从车窗探头,看向越来越远的伊阿索:“莉莉丝说她一晚上都在观察你的状态,还准备了药草。”
      “我、和老巫婆、不一样。”海拉叹道,“我……不是个慈祥的、老太太。”
      狄赖回头:“你这样也挺好的,我喜欢你这样。”
      海拉犹豫了一会儿,说出了她想了很久的话:“很多人、讨厌我,因为……我是个孤僻、又讨人厌的、老家伙。”
      狄赖想了想,坐回椅子上:“那有什么,有很多人讨厌我,我也讨厌好多人。就算是我喜欢的人,也有互相讨厌的时候。欧若拉是这个世上最可爱的小孩,可有时候,无论我怎么哄她她还是哭个不停,那时,我会有一点讨厌她。不过过了那个时刻,我还会觉得她是世上最可爱的小孩。其实我都知道的,我不学习的时候丽萨就会有些讨厌我,卡喀亚和莉莉丝打架时,我也讨厌卡喀亚!哦,尤其是卡喀亚和欧诺弥亚吵架的时候,真的很烦人……”
      “所以……被人讨厌也没什么大不了。而且你还会做炸药呢,你那么厉害,很多人都要向你学习,要是没有你,我们都没办法占领通恩。所以,所以……”狄赖本想说,她们没有必要时时刻刻都让别人喜欢,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她有些郁闷地抓了抓头:“也不是每个老人都需要慈祥,大家熟起来的原因可多了,你知道斯薇法吗?她之前遇到了一个和她同名的通恩女孩思薇法,她俩现在好得像亲生姐妹一样。”
      “可是、我……叫海拉。”
      “我从没听过其他人叫狄赖或者海拉。这一定是因为我们很特别,所以我们才能这么要好,”狄赖靠在海拉肩膀上,笑嘻嘻地问,“对吧?”
      海拉也笑了,她亲昵地抱住了女孩:“对。”
      一旁的赛薇拉佯装生气地指了指自己,狄赖马上拉起了赛薇拉的手:“我跟你也很要好,赛薇拉!”

      车厢的笑声传到了驾车的莉莉丝耳中,使得莉莉丝也扬起了嘴角。
      她与伊阿索村长聊了一夜,大多数时间,她们都在交换信息。
      医生村的村民们知道纳姆巫婆原来住的地方藏有女巫的宝藏,最开始,她们曾派人去寻找,可惜那些人被爆炸陷阱阻拦住了脚步,无功而返——海拉埋了许多新的炸弹,导致纳姆巫婆手绘的地图并不能精确避开陷阱。而在没有引导者的前提下,海拉为老巫婆留下的标记也像是扔进海中的针。
      寻找者们曾在红松树的根部留下过纳姆巫婆教授的文字。如果当初找寻的次数够多,也许她们能与海拉遇见,但在纳姆巫婆离世后,寻找工作就陷入了停滞。

      在通恩的女巫审判平息之后,医生村的女人们开始外出行医,以此换取一些必需品。她们靠收养被抛弃的女孩,收留无家可归的女人来增加村子的人口,村子渐渐繁荣起来。
      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民们增加,矛盾随之诞生。
      最开始,听着老一辈故事长大的女人们对着外界抱有一定的警惕,但她们外出行医时,渴求救治的病患对她们恭敬又热情,甚至有人把最珍贵之物献给她们,诚心诚意地与她们沟通,一次又一次地把医生们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人有共通之处,医生又是最能看见人间疾苦,最能体会到爱恨离别的职业。
      老一辈的经验与警告逐渐被淡化,开始有人觉得那些故事夸大其词,最严重的时期已经过去,以后再也不会出现那样的事情。
      有人离开村子,再也没有回来,也有人带了外面的人回来。纳姆巫婆生前设计的炸弹陷阱渐渐变得形同虚设。

      人当然有共通之处,但只谈通性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措辞,因为那些被忽视的,共通之外的差异,才是她们受到觊觎与压迫的根本。
      天真的姑娘们只是单纯想给新认识的人们介绍自己的家,自己的姐妹,长辈,她们想解开大家的“误会”,想要证明她们不需要待在与世隔绝的村子里,却没有想到一个只有女人的村子在有心人眼里是怎样一块肥肉。

      某天夜里,大群全副武装的男人闯入了村庄,这是医生村第一次遭到袭击,也是最惨烈的一次,他们放火烧屋,杀害老人孩子,绑走年轻的女人,抢夺药草和医书。睡梦中惊醒的女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因为经验不足损失惨重。
      幸存的医生们很快对袭击者展开了报复,她们在井里下毒,救回被俘的同伴之后,抛弃了被毁掉的村庄,离开了。
      那是医生村的首次搬迁。
      她们为产妇接过生,抱过初生的婴儿,救过许多人的性命,但她们依然被袭击,就像最早被狩猎的女巫们一样。
      纳姆巫婆早在去世前就预料到了这一切,她曾给继任的村长留下了一份地图,按照地图就能找到隐秘的废弃村落。

      后来,医生村越来越封闭,她们严格挑选可以成为村民的人,严格规范着可以出村的人。即使在这样严格的规定下,在后面的几十年里,医生村也因为地址泄露而搬迁了二次。
      年轻人不喜欢老人的经验,年轻女孩儿自然地会对外界产生向往,因为女人本就喜欢探索,对一切充满好奇。所以她们讨厌那些古板的训诫,觉得那是束缚住她们的绳索。
      这世上流传的故事已经道尽人生百态,但人们还是会一遍又一遍地踏入同样的坑里,就像一个难以打破的魔咒。

      曾有村民看见泄密的年轻同伴跪在空荡荡的旧村里嚎啕大哭。
      很多事情,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感同身受。可有时,代价太过于惨痛。

      伊阿索村长用轻松的语气说起她们搬迁的经历——她们找到的村庄越来越大,与世隔绝的村民们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医药研究上。
      伊阿索对莉莉丝强调:“我们是科尔里奇国技术最好的医生,很多人都在觊觎着我们的知识。”
      她们在交流的同时也在谈判,伊阿索知道通恩需要医生,所以高度评价医生们的价值。
      莉莉丝也能从伊阿索的话中推测出医生村的真实情况:医生村每一次搬迁,都会制定更严格的规则,严苛的规则使得无法增加新人,旧的人员也在流失,越来越封闭的环境和没有尽头的逃亡磨灭了人们对未来的期待。而随着搬迁,医生们离硫磺矿和硝石的产地越来越远,再也没有人能做出炸药,女巫的宝藏也彻底成为了传说。
      莉莉丝能猜到为何那些荒废的村子越来越大——纳姆巫婆的小木屋并不是一开始就存在于那里的,她和她的同伴曾像医生村的村民一样逃亡,通恩附近的小木屋是那一代女巫的终点。
      医生村村民们行进的方向与纳姆巫婆她们曾走过的路相反。那些因年代久远而被人们遗忘的废弃房屋,和藏在木屋地下的书卷一样,都是先代女巫留下来的遗产。
      即使伊阿索夸赞医生村的村民们寿命很长,能自给自足,但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医生村会在更大的废弃村庄中迎来最后的时刻。
      医生村与先代女巫们行进的方向不同,走得却是同一条路。

      若是一条路,怎样都会走到死局,那就只能寻找其他出路。
      村长伊阿索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才会孤身一人来到约定的地方,和莉莉丝见面,探寻合作的可能。

      太阳高升,伊阿索握着柴刀,走在林塞山脉中,她像只警觉的野生动物,时不时停下来观察四周,掩饰自己的足迹,改变前进的方向。伊阿索不认为莉莉丝会跟踪自己,可她依然保持着村长该有的警戒。

      莉莉丝给出的条件比伊阿索想的还要好。
      医生村没有足够的临床病例,没有足够的材料制作用具,这导致她们的理论知识强于应用,但只要她们来到通恩,海拉就会为她们开放女巫的藏书,通恩能保障她们的生活,为她们提供各种医疗用具,医生们在积累更多的病例之后,水平也会突飞猛进。她们甚至可以按照现在的习惯住宿,因为通恩已经有许多由姐妹、母女、朋友组成的家庭。

      那一夜的对话顺畅得像是老友聊天,但在某一刻,伊阿索深刻地体会到了为何眼前这个红眸女人被称之为魔女。
      “我们需要更多的医生、学者、魔法师来治愈疾病,研究生命,”莉莉丝笑道,“我们需要破解出创世的女神是怎样创造出我们的。”
      伊阿索竖起了汗毛:“你在窥伺神的力量?”
      她猜到莉莉丝是有野心之人,却没有想到她的野心竟然如此之大。
      “不是‘我’,是‘我们’。”莉莉丝回答,“人类本就会不断探寻生命的真相,也许是几十年,也许是上百年,终有一天我们会窥见那力量的全貌。但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那个力量都必须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黑发女巫收起笑容:“我们不能一直逃下去,不能总是踏上同一个结局。”

      回想起来,伊阿索依然觉得那些话荒谬至极,如果对方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莉莉丝,她会以为自己在和疯子对话。
      不,或许就因为是那个莉莉丝,才能说出这种话。
      伊阿索笑了一声后,又沉默了。

      在医生村,长辈们在给女孩讲女巫审判和村子的过去时,孩子们总是充满疑惑:“他们为什么要把女人架在火上烤,他们难道没有母亲吗,他们难道不是母亲养大的吗?”
      “我们又不会去抓男人,他们为什么要来抓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呢?”
      “他们怎么有那么多支持者,为什么那些人什么都不做?这世界上不应该是好人多吗?”
      女孩们不知道的是,给她们讲故事的长辈年轻时也曾产生过这样的疑问。她们生来便是完整的,又与生命有着切实的链接,所以无法理解残缺者的疯狂和被其影响的人们。只有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惨痛的教训后,才能明白世界并非她们所想。
      于是她们把故事传给下一代女孩,再听下一代女孩提出同样的问题。
      这是一个罪孽不由她们而起,却强落在她们身上的死循环。

      医生村鼎盛期超过百人,现在仅剩四十余人,每当有人离开村庄不再回来,却又寻不到踪迹时,村民们就会默认她们被外面的生活迷住了眼。
      “没良心的东西!”村里的老人敲着拐棍骂骂咧咧,“话都不说一句就走了!没良心!”
      每到这时,村民就会跟着一起骂几句,然后安慰老人。
      其实大家知道那些人消失的原因有很多,但她们宁愿那些人是自愿离开村子,去过她们想要的生活,这样才能保有她们还活着的希望,期盼着某一天与她们相遇。
      就像大家都能看到医生村的未来,但所有人都默契地闭口不谈一样。

      伊阿索越来越明白当初纳姆巫婆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接触通恩的女人——极致的内缩只会走向灭亡,向外扩展才能带来新的希望。
      风险有可能招致毁灭,也可能带来新的机遇。总会有人不甘心走上既定的未来,想要顶着风险拼一把。

      “那就尝试一次吧,”伊阿索用力砍掉拦路的荆棘,低声道,“毕竟,奇迹已经出现了。”

      半个月后,伊阿索村长带着一批医生抵达了通恩。
      与此同时,通恩正为城中突然出现的魔兽而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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