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苏昔

1、第一章

　　殷姬醒来的时候，发现身旁只有缪远一人。愣了愣，习惯性地喊了一声：“缪远。”
　　脑袋有些沉，殷姬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个被换做缪远的神俊男子看着殷姬，眼眸深沉，缓声道：“殿下，你醒了。”

　　殷姬脑中一时想起了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她面有疑色，目光却沉静，看着缪远，朱唇轻启。
　　“缪远，今夕是何夕？”

　　虽在问他，手却已经主动掐算起来。半晌，凝起一双远山眉，惊疑道：“怎会过去如此之久？”
　　缪远半蹲在玄冰塌前，望着殷姬的脸，浅浅地说：“殿下，现已不是上古了。”

　　岁月如此无情，历史是几句话便能轻易翻篇的。殷姬侧头，二人一个仰视，一个俯视。
　　目光交接，殷姬蓦然明白了什么，嘴角一沉，青葱般的十指不自觉地攥紧。

　　缪远轻柔地将殷姬已经将掌心掐出血痕的手指掰开，抬眸，认真地说：“殿下莫要伤了自己。”
　　很奇怪，这男子明明有一身刀锋般冷峭的气质，在殷姬跟前却莫名温柔。

　　殷姬感觉到缪远沉静的目光，心弦莫名一松。二人对视半晌，殷姬移开目光，面色划过一丝沉痛，道：“缪远，我想起来了。”

　　那是一段充斥着火色与血色的记忆。大火燃起了硝烟，一片鲜红之中，父帝脸颊带血，神色沉重而疲惫；母后眼眸垂泪，目光中有诀别之意。
　　他们用上古秘法将她封印……

　　见殷姬似乎沉湎在回忆中无法走出。缪远担忧地望着她：“殿下。”殷姬摆手，漠然道：“缪远，让我静静。”

　　缪远定定看了殷姬一会儿，离开了琉璃境。这是他打造的密闭空间，专门用以隐藏殿下神迹。

　　世人只知上古神凤仅存最后一位族人，乃是缪远神君，却不知，神凤一族还尚存一位帝姬。
　　曾经的神凤战神，现世的缪远神君，守护这位帝姬，已经守护了十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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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远静候了三天，三天后，听到殿下的传音。
　　“缪远。”
　　缪远重新来到殷姬跟前。此时的殷姬，目光无波，已然看不出情绪。

　　“缪远，我欲使用推衍秘法，你来助我。”

　　殷姬所说的推衍之法，当然不是普通的推衍之术。而是神凤一族的传承秘术，需以神凤精血催动，能够窥天测运，观看命数。

　　殷姬正要用这一项传承神通，查探神凤一族残存的气运，并从中窥视命运的痕迹。

　　缪远当然能想到这点。只是……
　　“殿下，你尚未彻底苏醒。”

　　殷姬抬眸。
　　缪远说：“如果我猜的不错，殿下应该只是觉醒了神魂，但神体尚未苏醒。”

　　上古之人皆知，神凤一族最受宠爱的帝姬，乃是天生神胎，生来就是神女。

　　只是凤帝凤后封印帝姬，便是连她的神魂神体一并封印。
　　现在的殷姬，只是被缪远用各种天地灵材，耗费万年的光阴勉强唤醒了神魂，实际实力折损了半数不止。

　　殷姬隐约有所察觉，却没想她只是觉醒了神魂。
　　不过惊异一瞬，很快恢复了平静，道：“总要试试。”

　　如此，缪远不再言说，开始给殷姬护法。

　　殷姬坐如莲花，手指掐诀，眼眸微闭。
　　她右眼眼睑的位置有一颗殷红的小痣，当然，那并非真的痣，而是被封印的神纹法相。现在，随着她的施法，小痣的位置竟然慢慢延伸出一道细长秀美的烈焰神纹。像火一样的神纹蜿蜒在眉眼之间，愈发显得这张脸妖冶而圣洁。
　　只是，这神纹似乎并不稳定。如风中烛火，若隐若现。

　　忽然，殷姬睁开双眼，手指变动，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缪远神色一变，扶住殷姬，已然蹙起了眉：“殿下，停手！”
　　殷姬微微喘气，调息过后，神色坚毅道：“刚刚我已经隐约窥探到一些东西。再试一次，若是不行，我就放弃。”
　　“可……”
　　殷姬看着他：“缪远，无须担心，我心里有数。现在我能调动的神血，还可再支撑一次秘法勘测。”

　　缪远从小与殷姬一起长大，再清楚不过，殷姬所坚持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人能说动。
　　对待殷姬，缪远总是妥协的那方。此时，他眼眸情绪翻滚，终于还是叹息道：“如此，便再试一次，如若殿下支撑不住还要强行观测，缪远会将殿下打晕。”

　　殷姬被逗笑了。如莲花一般的笑容缓缓在颊边绽放。
　　“缪远，这世上只有你敢说打晕我这样的话。”
　　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黯了黯。半晌，笑容平息，殷姬重新掐诀，肃然道：“开始吧。”

　　正如殷姬所说，她体内可以调动的神血只能勉强再支撑一次推衍。大约是知晓错过这一次机会，便要再等千万年，殷姬一丝错漏也不敢有。

　　细白的指尖变幻各种法决，忽而，殷姬神色一凝，咬破舌尖，以拇指蘸取精血划在眉间。
　　此时，她正对着缪远的方向，目光看似在看着缪远，实则却是透过他，在过去以及未来的光影间隙中捕捉神凤的气运痕迹。

　　缪远看着殿下的双眸被光影覆盖，便知道，她成功了。

　　神凤的传承秘术他当然也能使用。只是，殿下乃是神凤一族万年来血脉最为纯粹之人，又是神凤仅存的帝姬。她的气运，早已和神凤整个族群的气运连在了一起。
　　故而，神凤的气运，必须、也只能由殿下来观测。
　　哪怕他现在已是神体，也最多只能从旁辅助罢了。

　　这样动辄牵扯整个族群的推衍观测之术，每分每秒都在燃烧精血以及寿命。
　　殷姬感到她在时光的罅隙中穿梭，有各种或熟悉或陌生的碎片擦过她的身体，她要在光阴的残骸中捕捉到属于神凤的那一缕，再将它捉住。
　　忽而，有一缕金色闪过眼尾。殷姬眼眸一定，追了上去。

　　她没入那缕光影中，隐约，似乎看见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男人？

　　殷姬豁然睁开眼睛，嘴角溢出一行鲜血。旁观的缪远迅速为殷姬注入灵气，帮她调息。
　　“殿下，如何？”

　　殷姬凝眉：“我族的气运大半被一团迷雾锁住，无法观测，只有一部分，竟在一个男人身上？”
　　殷姬细细回忆：“他的面容模糊不清，但是身后却有一团金色龙影盘绕。”眉眼一动，似是想到什么，抿紧了唇，笃定道：“是龙族的人。”

　　“我凤族的气运如何在龙族之人身上？”

　　缪远却若有所思。
　　殷姬注意到他的神色，问：“缪远，你知道他是谁？”

　　缪远缓声道：“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是天族帝子，司晏。”
　　“司晏？”
　　缪远点头。“现世已经不比上古，龙族虽然称霸至今，却也逃不了血脉稀薄的命运，现在的龙族，除了天帝，便只有帝子司晏是九转金龙。天帝的实力深不可测，殿下如今修为折损，应当无法窥视，如此，便只剩下帝子司晏。”

　　殷姬颔首，面容并无多少波动，又问：“天族何解？”
　　缪远漠然道：“无量劫后，龙族成为天地之主，创建天庭，从此自称天族。”
　　殷姬讽刺地勾了勾嘴角：“盗取我族气运的小人，也敢自称为天？”

　　她不再追问，而是自己掐手细算。
　　半晌道：“龙族小人用我凤族气运强大自身。那龙族帝子想必本身就血脉天赋不凡，当是龙族的气运之子，又有我凤族气运加持，现在该是风头无量，天命之人。”

　　缪远说：“殿下妙算。正是如此。帝子司晏乃是龙族万年来天赋最高之人，备受天帝宠爱。有人推测，司晏有望成就最年轻的神位。”

　　最年轻的神位？
　　殷姬唇角掀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没有说话。

　　缪远看着殷姬，漆黑的眸中有笑意闪过。
　　世人短目。他的殿下生来便是神女，成就最年轻神位的名号又怎可能落到司晏头上。

　　“我族一部分气运在司晏身上，殿下当如何？”缪远问。
　　“自是取回。”殷姬毫不犹豫道。

　　“如何取？”缪远看着殷姬，顿了一顿，缓声道：“我曾见过司晏几回，却不曾感知到他身上的端倪，如此想来，便是我直接出手将他镇杀，气运也还是无法取回。”

　　缪远声线冷静，却透着凛凛的杀气，想来是为不能直接手刃对方而感到遗憾。殷姬凝着他端正冷肃的脸，忽而笑起来，道：“缪远哥哥，你为凤族做得已经够多。如果这种事还要你动手，那要我还有什么用呢？”

　　这一声缪远哥哥似乎穿越了万年的时空，震得缪远恍惚了一瞬。

　　依稀记得曾经，她是自己的跟屁虫，总是黏在自己身后，缪远哥哥长，缪远哥哥短。
　　殿下矜娇，不肯下地走路，若非法术浮空，便是要他背着走。
　　她喜欢伏在他的背上，手无意识地揪着他的耳垂，嘴中嘀哩咕噜，问着各种奇怪的问题。
　　他不答也无事。殿下自问自答，总能自己找到趣味。

　　他曾经以为殿下会永远这般明媚鲜活，却不想，无量劫起，从此，殿下脸上就像是失去了笑颜。
　　她神情越发莫测，实力愈发强大，她越来越符合众人心中圣洁高贵的神女形象，却离最初那个面靥生花的殿下越来越远。
　　展露这般的笑颜，清澈地唤他一声缪远哥哥。这样的场景，缪远已经思念了太久。

　　缪远垂眸，敛住眸中翻滚的情绪。

　　殷姬笑了一阵，又似觉得嘴角沉重，面容重新恢复漠然。定了定神，只听她肃然道：“缪远，我欲修习三身法①。”

　　缪远豁然抬眸，皱起眉，“殿下，三身法失传已久，现世已无人修习。”

　　殷姬平静道：“禁地藏书阁尚未被烧毁前，所有功法典籍我皆翻阅过。自是知晓。”
　　伸出手，指骨白皙纤细，是另一张绝世的美人面。可殷姬看着，却似有不满。
　　“我虽生来神胎，可时移世易，今时不同往日。父帝母后将我封印，千万年时光过去，肉身不腐，神魂不灭，可我的修为与神血，终究是在光阴中损耗了。”

　　她看向缪远，忽而皱了皱眉，伸出手去轻抚缪远面颊。
　　“缪远哥哥，你姿容一如往昔，还是那么神俊无双。我虽实力折损，再不是曾经的神女，却能感知到，你更强了。”
　　“我封印前，你并未成神，现如今我醒来，你却已经成就神体。”殷姬看着缪远眉心的神纹法相，并无惊叹，亦无艳羡，只有疼惜。
　　“这千万年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这平平的一句“你一定很辛苦吧”，似没有多少感情，却让缪远心口一滞。
　　缪远垂着眼眸，指尖动了动，终是忍不住握住殷姬抚在他脸上的手，缓声道：“缪远能守着殿下，已然感到满足。并不辛苦。”

　　殷姬笑了一下，看着缪远，忽而道：“想要重回往昔，甚至更进一位，成为真神，三身法是最适合我的。”
　　缪远说：“可是，三身法从未有人修成过。”

　　殷姬笑意不变，平静道：“你怎知那人不是我？”
　　缪远默了一瞬，奇异地被这话说服。

　　他终是道：“便依殿下。”

　　殷姬修炼三身法，仅用一年的时间便成功凝聚出了第一具分|身。

　　感应到殿下的呼唤，缪远重新进入琉璃境。缥缈灵雾中，是殷姬若影若现的的背影。
　　正红色曳地凤纹长袍，三千青丝无一丝赘饰，垂至臀际。似是感应到身后的动静，殷姬转身。

　　果然。缪远面上划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殿下赤足悬空，双脚离地面约有三寸之距。脚踝白皙纤细，右踝露出一截赤金琉璃镯，乃是凤后赠予殿下的后天灵宝。
　　此镯乃是一对，另一只正佩于殿下的左手之上。

　　缪远脑中浮现属于殿下的每一处细节。
　　若是曾经，殿下便该示意他弯腰，继而跃到他背上。只是而今，这样的场景当再不会有了。

　　殷姬没有注意到缪远眸中的复杂，她踏空而来，将缪远牵至玄玉冰床前。
　　刚醒来时，她便睡在这床上，而现在，殷姬悬立床边，塌上躺着的，却是另一个女子。

　　缪远凝眉细看：“这便是殿下凝聚的分|身？”
　　殷姬颔首。

　　这具分|身与殷姬面容有九分相似。唯余一分不同，便是眉眼间的气质。
　　殷姬气质圣洁高贵，而这具分|身，却多了一分稚气。

　　“殿下欲当如何？”
　　殷姬平静道：“将这具分|身送到龙族帝子司晏身边。她将帮我取回帝子司晏体内的神凤气运。”
　　顿了顿，殷姬眉宇间露出一丝疲惫，“缪远，你当看出来我的神魂力量耗损太过。我将再次陷入沉眠。这件事，便交由你来做吧。”

　　她看向缪远，却正好看见缪远眸中划过的，一闪即逝的暴戾。
　　殷姬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不解道：“缪远，你不愿意？”

　　缪远垂眸，鸦羽般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扇漆黑的阴影。
　　他说：“不，缪远愿意。”

　　“殿下说的任何事，缪远都会为殿下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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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三身法。是文中非常重要的一个设定，作者灵感来自于道家的斩三尸，但是又与斩三尸不同（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