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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食言 ...

  •   夜晚的长风卷过带着血腥的尘土,浮浮沉沉间,落作一地烟凉。

      赵佑穿着白日时的战甲,走进装饰一新的郡府大厅,却步停在了案几之前。

      “大哥那边有消息了?”肖淮垂眸看着面前的地图,头也不抬地问道。

      “是相城那边来的消息,”赵佑将一沓黄澄澄的诏书递了过去,面带嘲讽地说道:“陛下今日连发六封诏书,命你务必驻扎此地,屯兵筑城,等待圣驾。”

      “如今朝廷的军队兵指庐阳,大哥若能解庐阳之围,陛下自是乐见其成,”肖淮冷笑一声,眼中掠过锐利的寒芒:“可要是大哥死于阵中,恐怕会更合他的心意。所以,陛下一定不会让我离开暨城,去庐阳相助大哥。”

      “小人之心,”赵佑眼中划过鄙夷之色,复又郑重说道: “大司马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凯旋而归。”

      肖淮“嗯”了一声,眸光沉沉地道:“无论大哥战果如何、局势如何,眼下肖忱是君、我是臣,既然他以君王之位压我,那该做的规矩、该写的奏章便一样也不能少。”

      说罢,男人拿起案几上的毛笔,在空白的奏书上细细书写起来。

      赵佑见他不再说话,兀自在桌前踟蹰了片刻,最终忍不住问道:“海楼,听说你把纪云生关在了府牢之中?”

      闻言,肖淮握笔的手不由蹙然一紧。可他却摆出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眉目不动,淡淡说道:“我今日本想封他为归义将军,却被他一口拒绝。所以,我便只能将他关入牢中,待和其他将领商量后再行处置。”

      “海楼,我们同窗多年,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秉性,”赵佑面露焦急之色,苦口婆心地劝道:“想要说动他,威逼无果、利诱无用,说到底,只能靠‘情分’二字。”

      情分?

      肖淮微微一愕,心口仿佛被铺天盖地般的苦涩淹没——他和纪云生之间的情分,似乎在很久之前便随着逝者如斯的岁月消失殆尽。

      如今剩下的,恐怕便只有宿仇国恨和遍地疮痍了。

      ***

      灯影沉沉,映照着昏暗潮湿的暨城府牢。

      肖淮顺着狭窄的甬道一路前行,转过几个岔口,就看见了席地而坐的那道素色身影。

      “肖海楼,你来了。”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纪云生没有回头,语气中却尽是笃定之意。

      肖淮没有应声。他淡淡扫过男人略显瘦削的身子和沾满灰尘的衣角,冷峻的面容上立时划过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疼惜之色。

      他清楚地记得,从前的纪云生从来都是风光霁月、不染纤尘的模样,何时会像眼前这般,零落成泥、尘埃满袖。

      “上次和你同处一室,还是在太学的时候,”纪云生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地,展眉凝眸、笑意粲然:“如今,侯爷可还愿意与知还一叙往日之谊?”

      知还,乃是纪云生的小字。

      听到这个许久没有提起过的名字,肖淮不禁心头一烫。纵然知道眼前的男人不过是自己的阶下之囚,他还是忍不住撩起衣摆,坐在了他的身侧。

      “方才听你提起太学,”肖淮抿着嘴角,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知你可还记得……当年对我说过的话?”

      “那时候同你说的话实在太多了,”纪云生眼睫弯弯,轻勾唇角道:“不知侯爷指的是哪一句?”

      “你说,若天下大乱、生民多艰,你必会弃昏君而择贤主,扶大厦之将倾、建太平之功业,”肖淮眸色幽深,用质问的口吻说道:“而如今,流民四起、饿殍遍野,为政者残暴无能、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你为何还要执迷不悟,为这样的朝廷出生如死?”

      “大雍固然是烂到了骨子里,可你们的那位皇帝便是贤主了吗?”纪云生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你们叛军攻下皋城后,在城中奸淫掳掠、肆意烧杀,视百姓生命为蝼蚁,如此行径与当今朝廷相比,只能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闻言,肖淮的双手蓦然握紧成拳。他哑着嗓子沉沉说道,不知是在说服别人还是在说服自己:“我靖国军队初立,不得以借用了流民的武装,才会导致当日皋城的惨祸。不过,自古以来,欲成大道、欲达大治,总是要有流血牺牲的。”

      “肖海楼,你大可不必对我说谎。你是怎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男人紧紧盯着肖淮的双眸,细细叮嘱道:“不过有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你们叛军内部派系众多,而你大哥一枝独秀、名躁天下,怕是早已成为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万一……他在庐阳出了什么意外,你只有立刻去向你们那位皇帝请罪,划清与你大哥之间的界限,才能保住性命、谋而后动。”

      看到纪云生眼中稍纵即逝的担忧之色,肖淮心头忽然涌上了几分雀跃。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道:“你若是在乎我,便留在军中帮我。”

      纪云生听罢微微一愣,神色凄然地摇头说道:“汴河之战时,太子不幸死于军中,已经让陛下对我心生怨恨。如今,我开城献降,更是罪上加罪。若是今日再投入你的麾下,怕是我宗族上百口人都将死于非命。”

      “那你为何要主动献降?若你闭城不出、按照先前的战法防守,我们是攻不下暨城的。再过几天,等朝廷的援军来了,你不是没有翻盘的机会。”

      “你们围城三月、粮食断绝,官兵和百姓们先是靠吃战马、老鼠充饥,后来竟然易子而食、靠吃人肉来维持性命。我每日所见,除了白骨遍地、便是人伦丧尽。虽然我知道献降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我宗族的命是命,暨城百姓的命也是命,我不能因一姓之得失,陷万千百姓于不顾。”

      一语落地,满室寂静。肖淮沉默良久,垂下眼眸缓缓说道:“恐怕……郢都的那位皇帝并不会听你解释。依我所见,无论你今日是否加入靖军,他多半都不会放过你的家人……”

      “所以,只有我死了,我的宗族才会有一线生机,”纪云生偏过头,缓缓闭上眼睛,静默片刻后低声说道:“而且,我今日一死,足以成就你在靖军之中的声望,日后……”

      “纪知还!”肖淮狠狠打断了纪云生的话,刚要出言呵斥,一股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就在不期然间充斥了他的鼻腔。

      肖淮心头一颤,飞快地掰过纪云生的脸孔,就见大片的鲜血正从男人嘴角溢出,落在素衣的前襟之上,氤氲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你为什么……要……”肖淮的双手无法抑制地不住颤抖,面容上伪装的疏离与冷淡在瞬间消失殆尽。他一把接住纪云生下落的身子,张了张嘴想询问伤情,却发现自己根本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着怀中的纪云生,肖淮惶然无措地伸出手,想要擦拭掉他脸上的血迹,却被对方轻轻握住了手腕。

      “肖海楼,我……本打算在献降……之时便服下毒药……以死谢罪,”纪云生贪恋地看着他的眉眼,断断续续地说道:“可我……却因为想见你最后一面,苟活至今……”

      闻言,肖淮蓦地瞪大了眼睛。这一刻,什么国恨家仇、什么太平功业都被他统统抛在了脑后。他的记忆里翻腾而过的,似乎只有与纪云生一起度过的旧日光阴与刻骨铭心的前尘往事。

      最后的最后,回忆重溯、万象归一,凝成了初见之时男人宛若三月桃花般的笑容,映照在绚烂无比的光海里,侵占了他的全部视线。

      吉光片羽间,肖淮的心像被刀锋割过一样疼痛,他一把抱起纪云生单薄的身子,发疯似地往府牢之外跑去。

      长风呼啸而过,兵士和将领们不可置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可他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纪云生,你不能死。

      你答应过我,待到海清河晏、黎民安泰的那天,你会陪我看遍这天下的锦绣河山。

      三年了,我从未反悔,那你……也不许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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